1
老家的风俗,大年初一不串门,要到山上给先人拜年。
我们的大年初一,着实有些忙,得马不停蹄地赶。没办法,家里先人实在太多(这话说得,好像谁家没几个作古的先人似的),如果不个赶个地赶紧拜,恐怕初二还要继续。
我尤其忙一点,比全家人都起得早。先拾掇自己,又拾掇孩子,再拾掇好昨晚守岁留下的满屋子狼藉。
紧急着婆婆也起来了,不过,婆婆的工作很唯一,那就是给大家做早餐,初一初二初三,三天的早餐都是“猪儿粑”。
每次,除了婆婆留在家里做饭,全家一共是十一个人去拜先人,但准备贡品这个事情,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好像成了我的专属工作,绝不会有人染指半分。
十一个人齐刷刷站在厨房,看我切肉,泡茶,拿酒,拿水果,包零食......就跟观西洋景似的(我家厨房真是大啊,居然能站那么多人)。
给我家先人拜年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也不知这些先人生前是否和睦?走后却各人占据一个山头,他们倒是各自占山为王,觅得一块风水宝地潜心修炼,可苦了我们这些前去祭拜的后辈。
家里五个称得上男人的男人(小男人暂不在此列),一人背个大竹篓,晃晃悠悠往山上爬。
跑了三年“全马”的老公,爬几分钟就会把竹篓靠在石头上小息。
我每次都打趣说“有那么重吗?真是”
“怎么不重?这里面装的是对先人些的尊敬,重死啦!”
我们一路说笑着到达目的地,路上还摘了野草和小花,给孩子做了个花环,孩子高兴得不得了。
其实,这些先人,我一个都认不得,所以,所谓给他们拜年,对我来说,就是负重(抱着孩子)游山玩水。想想好像又不对,此处只有山,却没有水,但好在农村的空气干净,山上的空气尤其清新,是个爬山玩儿的好地方。
只有到了最后一个目的地,公公的豪宅府邸,我才会收起玩儿的心,准备给公公拜年。
要说公公的豪宅,那真是豪啊,因为地是自家的自留地,所以豪横地打了个大院落,大到我们十一人在这里还可以伸胳膊伸腿。
老公哥俩开始插香烛,嫂子看孩子,我开始摆贡品。公公走四年了,我们每年来都是这样自然分工,剩下的八口人就站在旁边看我们仨各安本份地乱忙一通,决不会有人插手。
怎么形成这种默契的?我也不知道。好奇怪的一家子。
2
公公在世时,喜欢各种没吃过的,没见过的,没玩过的新鲜事物。可惜,在他有生之年,我们没有能力让他接触到更多的新鲜事物,这成了我和老公心里挥之不去的遗憾。
我们生活条件稍好那几年,公公才得以走出大山。记得有一次,我们带他去成都玩,在酒店吃早餐时,他盯着我的奶茶问:“三妹,你喝的是啥子?”
“奶茶,爸,你要喝不?”
“好喝不?”
“我去帮你倒一杯,你尝尝。”
“算了算了,怕倒了我不会喝,浪费了。”
“不怕,爸,这顿早餐我们付了费的,一人七十五,你哪怕只喝口水也是那么多钱。”
我的话果然管用,公公说:“那么贵?太贵了,在家里七十五都够我和你妈一个星期的菜钱了。太贵了,太贵了......我一定要尝一下味道,反正付了钱的。”
哈哈......
那早,公公喝了六杯奶茶(虽说杯子小得可爱,但这数量着实吓人),他说,没想到这东西那么好喝。
我说:“爸,人家调奶茶的小妹妹翻你白眼没有?一顿早餐你喝六杯!”
且止是六杯奶茶,还有各种漂亮的糕点,新奇的肉食,面食,水果......
我心里充满酸楚,这一代老人,一辈子窝在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没走出过大山,一顿七十五元钱的早餐,要心痛到自己把肚子撑圆,撑鼓......要不然,太奢侈了,太可惜了。
自那以后,我发现公公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尝试,骨子里就喜欢不同寻常的东西。他离开的第一年,去拜年时,我让老公背上两大筒烟花,那时,给先人拜年,大家都用的是爆竹。
第二年我买了十一筒婚礼用的礼花,“呯呯”乱炸一通,墓地上空,金星狂舞,看得路过的人哈哈笑作一团。
第三年,我给公公泡了一杯时尚的咖啡。给已故先人拜年,从来用的都是茶,但是,我想公公一定乐于尝试他没喝过的咖啡。
第四年,也就是马上要到的春节,嗯,给公公整点什么新鲜玩意儿去呢?还没想好......
3
初二回娘家。
大年初二回娘家,打从我结婚起,年年如是,风雨无阻。不同的是,以前回娘家,是听母亲唠家常,吃母亲做的小菜。
八年前,母亲撒手人寰,四年前,父亲也走了,再回娘家,已成了看坟头杂草青青,然后热泪两行。
相比之下,回娘家拜年就要轻松多了,我从不参与那些并不认识的先人的祭拜。
给母亲拜年又是极其简单的,母亲只吃猪肉,与一切鸡牛鱼鸭绝缘,母亲说小时候太穷了,一家四口一天只分得一斤一辆的玉米,肉食想过,却不曾吃过。
后来,土地包产到户,日子稍好过一点,过年过节的,菜里能见肉片。母亲说,其它肉,没吃过,所以也不会吃。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我的记忆里,我家也只有逢时过节才勉强吃点猪肉,其它的肉,我并不想吃,可能如母亲所说,因为没吃过,所以不会吃。
有那么一年春节,母亲终于有两余钱,买得一条鱼,却不知怎么做?邻居大爷自告奋勇帮我们做成糖醋鱼,结果超级难吃,我已经忘了那条鱼的命运最终去了哪儿,反正没去我们的胃里。
很多年以后,我们姐妹四人各自散落在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艰难地生存,倒是学会了吃各种能吃到的肉。
母亲因为身体原因,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终于也不会吃猪肉以外的肉,幸而,从某时起,猪肉是想吃便能吃得起的。
我拿着猪肉片,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往盘子里码放整齐,豆大的泪珠很快汇成溪流,顺着脸颊往下淌,老公扯着墓前的杂草,一声不吭(男人的悲,在心里)。
4
母亲很是扶持我的,时至2000年,她凭借自己的聪明和勤劳,手里经常有余钱,我和老公日子拮据,就是靠母亲的慷慨解囊,一次又一次度过难关。
老公辞职读研那三年,我一个人的收入常常让这个原本贫瘠的家有断粮的危险,那时,看笑话的大有人在,家人至亲也是言带讽刺。
只有母亲,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她拿出的不只有钱,还有我们当时最缺的支持和鼓励。
母亲是这样说的:“你要好好工作,支持鹏程把书念完,他不是去落难的,他是去深造,钱不够就跟我说,我有。”
现如今想起这话,我依然热泪盈眶。母亲并没有上过学,半个字也不曾认得,然而她说的这句话,却不比任何文化人差毫厘。
老公说,毕业了再工作,第一个应该报答的是母亲,“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然而,“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为母亲流的泪,是感激的泪,是愧疚的泪,还有悲叹她命运多舛的伤心的泪。
听姐姐说,父亲经常打母亲,作案工具信手拈来,扁担,锄头,扫帚,板凳......都是父亲的帮凶。
我的记忆里,父亲已经不再打母亲了,因为生了我们姐妹四人,断了香火,父亲改用冷暴力,除了把她当牛做马,从不理睬。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问过她,为什么不离婚?
“离婚?好笑人哦,丢死先人了,我们这一代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命。”母亲说。
这不是母亲一个人的理论,这是她们那一代农村妇女的认知。
唉,一个没有被知识文化教育过的群体多么可怕,尽管母亲非常优秀,她能说出要我支持老公学业那样豪迈有理的话,却不能走出我们完全不理解的那个年代的封建理论怪圈。
5
父亲的墓地离母亲有五十步远,第一年,我就坐在母亲的地盘上不言不语,老公也不叫我,就一个人拎着东西去给父亲拜年去了。
小时候,无数次在半夜被酒醉的父亲拿刀比着脖子的画面历历在目,我原谅了他;上学时,他攥着家里的经济大权,就是不拿钱让我报名的情景让我恨得牙痒痒,我原谅了他......
我是他女儿,有什么资格不原谅他?
然而,母亲离开才两个月,他找了一个年龄和我一般大的女人,把全家搞得鸡飞狗跳......
他在母亲尚在人间时,只给母亲带来种种痛和苦。他在母亲离开后,又给母亲带来无尽的耻辱......
我不原谅他......
“死者为大,一切都过去了。”老公说。
我发了疯似的跑到父亲坟前又打又哭......跪倒在地......
到底血浓于水,我该放下了。母亲把我教育得无比善良,我又何苦偏偏对父亲耿耿于怀?如果母亲在天有灵,是不愿看到我被自己的心魔所折磨的!
再过十几天,又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我会如期而至,给父母拜个喜庆年,如果真有二世轮回,唯愿安好顺隧,幸福美满。
6
大年初三,我们才正式开始给各家亲戚长辈拜年,看看他们的红火日子,聊聊他们的幸福生活,那是父母,是公公愿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