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人(节选)

                          【法国】加缪

阿尔贝·加缪,法国小说家、哲学家、戏剧家、评论家,存在主义文学领军人物,“荒诞哲学”的代表。他于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60年不幸遭遇车祸英年早逝,年仅47岁。遇难后,人们在他随身手提袋里发现了这部自传体小说《第一个人》的未完成手稿,本文节选自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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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纳先生并不认识雅克的父亲,但他却常跟雅克谈起他父亲来,颇有点讲神话的味道。不管怎么说,每到关键时刻,他总善于把己摆在雅克父亲的位置上,这就是雅克永远无法将他忘怀的原因。虽然从未见过父亲的面,但雅克似乎从来没有父亲不在人世的感觉。在孩提时代,乃至后来这一生,他都在下意识中承认,这是在他的童年生活中出现的唯一周全而果断的父爱。在那段时间里,小学毕业班教师贝尔纳先生,倾尽全力来改变他所负责的这个孩子的命运,最终他真地做到了。

占据着俯临城市与大海的加斯巴地区的,是种族各异、信仰有別的小商人。他们的房子散发出贫穷的气息与辛香作料的味道。在加斯巴街区的下方,罗维科街的拐弯处,有一间小小的屋子,此刻,贝尔纳先生就在这间屋子里面对着雅克。贝尔纳先生已经老了,头发更是少得可怜,脸和手的皮肤硬邦邦的,上面布满了老人斑,他的动作比以前更迟缓了。显然,他很高兴又能坐在靠窗的藤条椅上。窗外是一条商业街,一只金丝雀在吱吱喳喳地叫着。他年岁巳大,心肠变得柔弱起来,内心的感情表露无遗,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不过,他的腰板还是笔直,声音也坚定洪亮,一如当年他站在学生面前发令的模样:“两个两个排好,两个!我不是说五个!”一阵拥挤推搡之后,他们终于安定下来,在二楼的走廊上,沿着教室外墙排成了队。孩子们对贝尔纳先生又敬乂畏,一时间鸦雀无声。“进来,小家伙们。”一声令下,孩子们终于解放了,这是活动、打闹的信号,但一个个必须小心才是。身板硬朗的贝尔纳先生衣着齐整,刚毅端正的脸庞上方贴着一圈稀疏光滑的头发,浑身散发着古龙香水的味儿。他愉快而严肃地监视着小家伙们的一举一动。

上课的时间到了。贝尔纳先生的课总是妙趣横生,原因很简单,他钟爱他的职业。屋外,太阳照在浅黄褐色的墙壁上,有时会发出嗡嗡的响声,屋内,尽管教室里挂着黄白粗条纹的帘子,晒不到太阳,还是能听见滚滚的热浪声。这儿的雨和阿尔及尔的一样,一下起来,就像绵延不断的瀑布,倾盆而下,顷刻间把街道变成潮湿黑暗的水井。学生们并没有因此而心不在焉,只是暴雨天的苍蝇有时会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苍绳要是被抓住,便被扔进卡在课桌窟窿里的圆锥形小墨水瓶,一下子淹没在瓷墨水瓶的紫色沉淀物里,死得好不悲惨。伹贝尔纳先牛决不会退却半步,他会把课上得更加生动有趣,他的这种教学方法甚至战胜了那些苍蝇。他总是善于在最恰当的时刻从他的百宝箱中取出搜集的矿物、腊叶标本、蝴蝶、昆虫标本、卡片等等,以此来激发学生的兴趣。在学校里,只有贝尔纳先生弄到了一架神奇的幻灯机,每个月在自然和地理课上,给孩子们放映两次。为了训练学生的快速思维能力,他在算术课上设立了口算比赛。学生们交叉着双手放在胸前,贝尔纳先生念着乘除口诀,有时也做比较复杂的加法题。1267加681等于多少?第一个给出正确答案的学生将会得到一个好分数,计算进每个月评定一次的等级分里。至于其他课程,他都严格地使用教科书,但很有经验……那些教科书在法国也是普遍使用的。孩子们只见识过西科罗风(欧洲南部的焚风),灰尘,瓢泼骤雨,海滨沙滩和阳光下火焰翻滚的大海,在课上,他们专心致志,抑扬顿挫地朗诵着对他们来讲富有神话色彩的故事。故事里的孩子戴着帽子,围着羊毛围巾,穿着木鞋,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拖着柴禾走在白雪皑皑的路上,一步一步地往家赶,直到看见那雪白的屋顶,屋顶的烟囱冒着炊烟,他们知道,家中的炉膛里正煮着豌豆汤。雅克觉得这种故事充满了异国情调。他幻想着,绘制着这个从未见过的世界的草图。他不停地询问外祖母,打听二十年前在阿尔及尔地区下了整整一个小时的那场雪的情况。于他而言,这些故事是学校富有诗意的一部分,学校里散发着直尺、文具盒的油漆味,奇妙的书包带味(当雅克遇到难题的时候,他常久久地咀嚼着书包带),和紫色墨水的酸涩味。每当轮到雅克从一个瓶塞上插着根玻璃曲管的深色大瓶子里给大家灌墨水时,他总是快乐地嗅着玻璃曲管口的墨水味。他也喜欢书本平滑细腻的哑光纸之间那股喷香的油墨浆糊味。每逢雨天,教室后面飘来一股股潮湿的厚呢上衣的羊毛味,仿佛预示着故事中的乐园世界,乐园里的孩子穿着木鞋,戴着羊毛帽子,穿过雪野,向温暖的家跑去。

只有学校才能给雅克和皮埃尔这些快乐。他们深情地爱着学校里的一切,可能是因为他们家中找不到这些东西的踪影。家境的贫寒与愚昧使封闭的生活更为艰辛,更为沉闷,贫穷是一座没有吊桥的堡垒。

       

不,学校不仅仅是他们逃避家庭的场所。至少在贝尔纳先生的课上,学校还培养他们一种饥渴感。这类饥渴感对子成人,特别是对孩子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对发现的一种渴望。上其他老师的课,他们可能学了更多的东西,但这种填鸭式教育塞给他们的只是现成的饲料,老师只求他们吞咽下去。在热尔曼先生(这儿用了老师的真名)的课上,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觉得他们是被高度重视的对象。热尔曼先生认为他们有能力发现世界。他不仅教给学生应该教的东西,还爽直地把他们领进自己的私生活,与他们共同分享欢乐。他向他们讲述自己的童年和他所认识的孩了的故事。他向孩子们坦诚地发表自己的想法,但从不深人地阐述他的观点。例如,他和许多同事一样反对教会干预政治,却没有在课堂上讲过一句反宗教的话,也从不批驳可能成力学生某种选择或信仰的对象。然而,他强烈地谴责偷窃、告密、诈骗和卑鄙的行径,对他来说,这是容不得讨论的。

他跟他们讲得最多的,还是他参加了4年的那场不算遥远的战争。他讲述着战士的痛苦、勇敢、忍耐以及停战的幸福。每个学期末,孩子们放假前的那段日子,只要时间允许,他都会时不时地照老规矩,给孩子们读一长段多热莱斯的《木十字架》节选。这种阅读为雅克打开了异国情调之门。尽管他从未接近过这类世界,最多也只是在理论上接近过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但他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中,总是游荡着恐惧和不幸的幽灵。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老师倾心讲述的故事。老师再一次讲到了雪,讲到了可爱的冬天,但也讲到了怪诞的人,他们穿着沾满污泥、硬邦邦的、沉重不堪的衣服,操着奇怪的语言,住在顶上落满了炮弹、火箭、子弹的洞穴里.。每一次听完老师的放事,雅克和皮埃尔都越来越焦急地盼望着下一次。这场战争,大家仍在谈论(雅克伸长耳朵静静地听达尼埃尔以他的方式讲述他参加过的马恩战役。达尼埃尔不知自己是如何从这场战役中生还的。他说上司命令他们这些朱阿夫兵形成散兵线,发起冲锋,他们向一条沟壑冲去,沟里不见一个人影。可当他们冲到半沟深的时候,敌方的机枪手们突然从天而降。顿时沟底血流成河,呼爹唤娘的声音此起彼伏,可怖至极),幸存者难以忘却,它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们周围的一切,选它作故事的提纲,比在别的课上听到的仙女的故事更迷人,更非同寻常。要是贝尔纳先生想要改换别的节目,那可真叫孩子们失望和厌烦。幸好他还是接着往下讲了。有趣的场景随着可怕的描述变换更迭。渐渐地,这些非洲的孩子们认识了一个个陌生的人物,他们成了孩子们世界里的一部分,孩子们谈论起他们就像在谈论熟知的老朋友,好像他们依然活着,生龙活虎。尽管他们已经死于战争,但雅克也丝毫没感觉到他们已经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到了年底,故事读到结尾的那一大,贝尔纳先生声音低沉地念道,某某离开了世界,然后默默地合上书,内心百感交集。他抬头看着目瞪口呆、默然无语的学生。他发现坐在第一排的雅克凝视着自己,泪流满面,不停地抽泣颤抖着,好像将永远地哭下去。“好了,小家伙们,好了,小家伙。”贝尔纳先生的声音微弱得难以觉察。他站起身,背对着全班,把书插进了书柜里。

“等一等,小家伙。”贝尔纳先生说道。他费力地站起来,食指的指甲掐着金丝鸟笼的栅栏。金丝鸟婉转地鸣叫着广啊,卡齐米尔,我饿了。爸爸我要吃。”贝尔纳先生走向教室后面壁炉边的课桌,拉开一只抽屉翻了翻,又关上,再打开另一只抽屉,拿出一样东西。“拿着,”他说这是给你的。”雅克接过包着褐色食品纸的书,封面上没有写字。就算不翻开,他也知道这就是那本《木十宇架》,贝尔纳先生在课堂上读的那本。“不,不,这……”雅克想说这太美了,但他找不到词汇来表达。苍老的贝尔纳先生摇摇头:“还记得吗?最后一天你哭了。从那天起,这本书就属于你了。”说完他转过身,不让雅克看到他突然发红的眼睛。他又走向那张桌子,回来的时候在鼻子底下晃着一根又短又硬的红尺。他笑着对雅克说:“你记得这根麦芽糖吗?”“啊,贝尔纳先生,”雅克说,“您还保留着哪?您知道现在可不允许用了。”“过去也是禁止使用的。但你能证明我用过它。”是的,雅克能证明贝尔纳先生赞成体罚。他常用的惩罚方式就是到了月底,把学生所得的分数扣除一部分.使该生在全班的排名下降。但碰上严重的情况,贝尔纳先生不会像他的同事那样,把违章的学生送到校长那里,他自有一套恒定不变的规矩。“我可怜的罗伯特,”他平静而温和地说,“你应该挨一记麦芽糖。”全班同学一动不动(要不就是暗自高兴,那颗有节律地跳动的心希望从别人的惩罚中得到快感),罗伯特站起来,脸色苍白,努力想显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有的学生离开自己的座位时先咽下泪水,然后再走向站在黑板前的讲台边的贝尔纳先生)。照规矩,罗伯特或约瑟夫得自己拿起放在桌上的“麦芽糖”,交给主持“祭司仪式”的贝尔纳先生。

麦芽糖是一根又短又粗的变形的红色木尺,沾满了墨水印,上面有凹口和刻痕,还是很久以前贝尔纳先生从一个学生那儿没收来的。现在巳经想不起那个学生是谁了,只记得当年他把木尺交给贝尔纳先生时,贝尔纳先生叉着双腿,带着一副嘲弄的神情接了过去。受罚的孩子必须把脑袋伸进老师的双膝间,老师夹紧大腿,牢牢地卡住孩子,根据他们犯错程度的轻重,在每个孩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上几尺。孩子们对这种惩罚的反应因人而异。有的人还没挨打就呻吟不止,不动声色的老师便提醒他们,说他们叫喊得太早了;有的人天真地用手捂着屁股,贝尔纳先生便额外赏了他们一尺,以打开那两只手;还有的人吃了火辣辣的戒尺,脚拼命地向后踢;还有的人颤抖着,一声不吭地忍受着,把泪水吞进肚子,回到自己的座位。然而总的来说,孩子们接受这种惩罚并不觉得痛苦。首先是因为几乎所有的孩子在家里都挨过打,这种惩罚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自然的教育方式,其次是因为老师绝对公正,他们事先知道何种违章行为会引发那场赎罪仪式。所有超越行为规范界限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冒险,唯一的后果就是得到一个糟糕的分数,最先犯规的人和最后犯规的人接受的惩罚完全平等。显而易见,贝尔纳先生非常喜欢雅克,但雅克照样和别人一样受罚。甚至头一天贝尔纳先生刚刚当众表明他对雅克的偏爱,第二天雅克就可能要挨戒尺。每当雅克在黑板上写出一个绝妙的答案,贝尔纳先生就会抚摸着他的脸颊,低声喊一声“小宝贝”,将他搂进怀里,严肃地对全班说:“是的,我偏爱雅克,就像偏爱你们中间所有在战争中失去父亲的人。我,曾与他们的父亲并肩作战,而我有幸活在世上。我在努力,至少在这里,我可以代替我死去的战友。现在,如果有人想说我特别偏爱几个宝贝,就让他说吧!”听罢贝尔纳先生这番话,教室里一片沉寂。放学时,雅克问同学中有谁叫过他小宝贝。遭受这样的侮辱却无动于衷,等于丢掉了脸而。“我。”米诺兹应道。他是个长着柔软的淡金色头发的高个男孩,很少表现自己,却总是与雅克作对。“好极了,”雅克怒吼道,“你他妈的婊子。”这也是一句立即能引起打斗的常用的脏话。在地中海沿岸,辱骂母亲和死人永远是最严重的侮辱。然而米诺兹犹豫不决。不过惯例终是惯例,其他同学都在一旁激米诺兹:“走,去绿色天地。”绿色天地离学校不远,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堆满了旧铁箍、罐头盒和腐烂的木桶。“多纳德”仪式就在那儿进行。简单地说“多纳德”就是决斗,他们用拳头代替了佩剑,不过至少在精神上依然忠于真正的决斗仪式。其实,他们决斗的目的只是为了解决一场涉及到交战一方名誉的争论。决斗的起因多种多样,也许是对方操了他的祖宗十八代,也许是对方诋毁了他的国籍或种族,也许是对方指控他偷窃或谴责他揭发了偷窃行为,也许是由于每天诞生在孩子的世界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只要有一个学生站在受辱者的立场上,认为他应该洗刷掉他所受到的耻辱,那么惯用的一句话就是:“四点钟,绿色天地见。”此话一出,群情激昂,叽叽呱呱的议论也戛然而止。将要交战的双方撤退时,身后分别跟着他们的拥护者。在接下来的几节课上,要决斗的新闻和决斗者的名字从一条板凳传到另一条板凳,孩子们难以维持男子汉特有的沉着与坚定,偷睨着决斗双方。勇敢者的心中则是另外一番滋味,他们眼看着必须面对暴力的时刻一点一点地迫近,变得焦躁不安,开始走神。但双方阵营的拥护者绝对不应该嘲笑对方的决斗者,用“夹紧屁股”这种约定俗成的说法来骂他是胆小鬼。

雅克尽了他作为男人的职责,向米诺兹提出了挑战,但每次面对暴力或实施暴力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屁股夹得紧紧的。可是,既然他巳经作了决定,就一秒钟也不能考虑后退,这是行事的准则。他知道这种轻微的未战而怯的沮丧心理会在交战时消失,会被他自身的力量所战胜,但只要这种情绪存在,就足以在战术上妨碍他,让他付出代价。

与米诺兹交战的那天晚上,一切都进行得有板有眼。两位斗士和为他们拎书包的支持者兼护理员来到了绿色天地。被这场战役吸引面来的人群把两位斗士围了起来。两个人脱掉披风和外套,递给他们的护理员。这一次,雅克出于冲动,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并非信心十足,但却逼得米诺兹全无章法地往后退却,笨手笨脚地躲避着雅克的钩拳。可突然他在雅克脸上击了一拳,把雅克打疼了。观战者的叫声、笑声和加油声令雅克火冒三丈,失去了理智。他扑向米诺兹,拳头像冰雹一般落在米诺兹的身上,打得他晕头转向。雅克一记狂怒的钩拳击中了米诺兹的右眼,不幸的米诺兹失去了平衡,可怜兮兮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眼睛唰唰地落泪,另一只眼睛顷刻间肿了起来。这漂亮的一拳打得米诺兹的眼睛青肿了好几天。面对胜利者的出色表现,围观的人群发出了类似北美印第安的苏人的欢呼声。米诺兹没有马上站起来,雅克的密友皮埃尔立即插手,宣布雅克为胜者,并帮他穿上外套,披上风衣,一群仰慕者把雅克团团围住,米诺兹爬了起来,还流着泪,在围着他的一小帮沮丧的人中间穿上了衣服。雅克从未想过会取得如此彻底的成功,不免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得晕头转向。飘飘然地接受别人对他的祝贺,听他们讲述已经润色美化过的英雄故事。他想高兴一番,也确实在虚荣心的作用下感到了快乐。但是离开绿色天地之前,他走到米诺兹身边,看到被他打过的那张狼狈的脸,他突然万分沮丧。他就此懂得了战争并非是好事,战胜别人和被别人战胜是同样的苦涩。

为了进一步完善对雅克的教育,老师不失时机地让他明白耻辱和荣誉往往只有一步之遥。打架的第二天,同学们都敬佩地拍拍雅克,雅克自以为必须摆出自命不凡的神态,当一当好汉。然而,课上点名的时候,米诺兹没有应答,雅克的邻座们向雅克挤眉弄眼,嘲笑米诺兹没有来上课。雅克鼓起腮帮,无力地抬起双眼,向同学递了一个眼色。他没有察觉到贝尔纳先生正看着他,飞快地扮了一个鬼脸。老师一开口,教室里突然鸦雀无声。“我可怜的宝贝,”老师绷着脸说,“你得像别人一样吃麦芽糖。”打了胜仗的雅克不得不站起来,拿起刑具,走近散发着清新的古龙香水味的贝尔纳先生,摆出接受刑罚的屈辱姿势。

次日课间,雅克站在操场尽头的墙角,背对着院子,听着同学们玩耍的欢呼声。他轮换着双脚来支撑身体的重量,多么想去跑一跑。他不时地向后瞟上一眼,看到贝尔纳先生正和他的同事在院子的一角散步,瞧也不瞧他。但是第二天,贝尔纳先生走到了他的背后,雅克都没有发现。贝尔纳先生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别把头垂得像超低空飞行的飞机。米诺兹也在站墙角。我允许你抬头看一看。”米诺兹真地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站在院子的另一端。“你站墙角的这个星期,你的同伙拒绝跟他玩。”贝尔纳先生笑着说,“你瞧,你们俩都受到了惩罚,这下扯平了。”他弯下腰,慈爱地笑着,“喂,小蚊子,真叫人不敢相倍你会出那样一记钩拳。”受罚的雅克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学年快结束的时候,贝尔纳先生提醒雅克、皮埃尔、弗勒里注意,圣地亚哥简直神极了,每门功课都很出色。“他有一颗综合科技的脑袋。”老师说。圣地亚哥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天分并不高,却因潜心学习面成功。“听着,”教室里没冇别人时,贝尔纳先生对这四个人说,“你们是我最好的学生。我决定推荐你们角逐中学助学金。如果你们成功了,可以得到一笔钱,你们就能在中学学习,直到中学会考。我们的小学是最棒的,但它却不能将你们引向未来。中学会为你们打开所有的大门。我更希望你们这些穷孩子能跨入这些大门。但关于这一点,我需要得到你们父母的允许。快去吧。”

他们愣愣地跑开了,甚至没商量一下就分手了。雅克发现外祖母独自一人在家,正在饭厅桌子的漆台布上捡着小扁豆。雅克犹豫了一下,决定等母亲回来。母亲终于一脸倦意地回到了家。她穿上围裙去帮外祖母捡小扁豆。雅克自告奋勇,想做个帮手,妈妈给了他一个白色的粗瓷盘子,把豆子倒在盘子里面的小石子就比较容易挑出来。雅克把鼻子埋进盘子里,说起了那件事。“这是唱的哪出的戏?”外祖母问,“儿时能参加中学毕业会考?”“六年后。”雅克答道。外祖母推开盘子,问凯瑟琳•髙麦利:“你听见没有?”她没有听见,雅克慢慢地跟她重复了一遍。“啊,”她说,“这是因为你聪明。”“管聪明不聪明,明年都得送他去做学徒。你知道我们没钱,他每周得赚点钱回来。”“这倒也是。”凯瑟琳说道。

夜幕降临,暑气渐渐地消退了。此刻,工厂的工人依然干得热火朝天,而空荡荡的街区非常安静。雅克看着马路,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他其实很想听从贝尔纳先生的建议,但九岁的孩子不能也不懂得违背外祖母的意思。显然她也犹豫不决。“以后你干什么?”“我不知道,可能像贝尔纳先生一样做小学教师。”“也许吧,六年以后。”她捡小扁豆的动作比以前更缓慢了。“啊,”她说,“不行,我们太穷,去告诉贝尔纳先生,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第二天,另外三个人告诉雅克他们家答应了。“你呢?”“我不知道。”他说着,突然觉得他比他的朋友们更穷,心里难过极了。放学后,他们四个人留了下来。皮埃尔、弗勒里、圣地亚哥作了肯定的答复。“你呢,小蚊子?”“我不知道。”贝尔纳先生看了看他。“行了,”他对另外三个人说你们可以走了。”那三个孩子走后,贝尔纳先生坐下来,把雅克拉到身边:“怎么回事?”“我外祖母说我们太穷,明年我得干活了。”“你母亲怎么说?”“是我外祖母当家。”“我明白了。”贝尔纳先生思忖了一番,把雅克搂进怀里。“听着,应该理解你外祖母,生活对她来说非常艰辛,她和你母亲两个人拉扯着你和你哥哥,把你们培养成两个好孩子,你外祖母心有顾虑是很自然的。虽说有助学金,可还得帮助你。不管怎么说,六年中你不能赚钱回家。你能理解她吗?”雅克低垂着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极了。不过,或许能够向她解释一下。拿好书包,我和你一起去去我家?”雅克问。“是的,见到你母亲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片刻后,贝尔纳先生在雅克傻愣的目光下敲响了他家的门。外祖母在围裙上擦擦手,过来开门。围裙的带子系得太紧,勾勒出上了年纪的女人圆鼓的肚子。她看见老师,赶紧抬手捋了捋头发。“奶奶,”贝尔纳先生说,“像平时一样忙着呐?您的功劳真不小啊!”外祖母将来访的贝尔纳先生让进屋里,请他坐在桌子旁边,拿出几个杯子和茴香酒。“您别忙,我来是想跟您聊一聊。”作为开场白.他先问了问她子女的情况,问了问她在农场的生活和她的丈夫,然后又聊起自己的孩子。这时,凯瑟琳•髙麦利走了进来。她惊慌地叫了一声“老师”,就走进房间,梳理了一番,穿上干净的围裙,过来挨着凳沿坐下,跟桌子保持一段距离。“你,”贝尔纳先生对雅克说,“到外面去等我。”“您知道,”他对外祖母说,“我要说的是关系到雅克利益的事情。他能够相信我们说的是实话……”雅克走出门,爬下楼梯,守在大门口。一个小时过去了,马路上热闹起来,透过榕树,看见天空巳经转变成青绿色。贝尔纳先生走出楼梯口,站在雅克的背后。他摸摸雅克的头说: “好了,谈妥了。你外祖母是一个勇敢的女人,而你母亲……唉,永远不要忘记她。”“先生,”外祖母忽然从走廊里走出来,拎起围裙擦擦眼睛,“我忘了……你说过要给雅克补课。”“当然,”贝尔纳先生说,“他不是去玩,相信我。”“可我们不能付钱给你。”贝尔纳先生注视着她,抓住雅克的肩膀摇了摇,说: “别担心,他已经给过我报酬了。”贝尔纳先生离开以后,外祖母抓起雅克的手,带着他上楼。这是她第一次紧紧地、带着歉然的温存握住雅克的手。“我的小宝贝,”她连声叫道,“我的小宝贝!”一个月來,每天放学后,贝尔纳先生留孩子们学习两个小时。晚上雅克回到家时又疲倦又兴奋,埋头做起作业来。外祖母优伤而自豪地凝视着他:“他长着一颗好脑瓜!”

考试的地点是位于城市另一端的一所中学,这是一座环海而建的海湾城市。中学周围那一带,过去是一个富有但却死气沉沉的街区,后来西班牙移民的美德使它成为了阿尔及尔人口最多、最富有生机的地区。中学本身是凌于马路之上的一座巨大的方形建筑,可以从中间和两侧的三座楼梯上去。这所学校宽敞雄伟,每一侧都有一个种着香蕉树的小花园,用铁栅栏围着,防止学生来破坏。正中的楼梯通向一条走廊,而走廊又将两侧的楼梯连接起来。走廊里有一扇气派的大门,只在重大场合使用,旁边还有一扇小门,面对装着透明玻璃的传达室.供平时的进出。

贝尔纳先生,他的四个弟子,还有先到的一些学生都站在走廊里等待着。大门紧闭,清晨还有些凉意,马路还是湿的,过会儿太阳一出来,就会布满灰尘。大多数学生都掩饰着自己内心的胆怯,装出悠闲自在的神态,可也有几位脸色苍白,默不作声,显露出内心的焦虑不安。雅克他们整整早到了半个小时,谁也不说话,紧紧地挨着他们的老师,老师也没说什么。突然贝尔纳先生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便离开了。果真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依然戴着卷边帽,绑着护腿套,姿态优雅,每只手都拿着两个纸包。为了拿起来方便,纸包顶端还简单地卷成了螺旋形。他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发规纸被染得油油的。“羊角面包来了。”贝尔纳先生说现在先吃一个,留一个十点钟再吃。”他们道过谢吃了起来。但嚼过的干干的面团哽在喉咙口,难以下咽。“别慌,”老师反复叮咛,“看清题目要求和作文题,多读几遍。你们有足够的时间。”他们也一定会读上好几遍的,他们也一定会按他的意思去办,因为他无所不知,在生活中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拦他,跟着他走不会有错。这时,小门附近一阵喧哗,聚在一起的六十来个学生朝同一个方向挤过去。一位办事员打开了门,宣读名单。没过几个,就叫到了雅克的名字,他紧紧握住老师的手,犹豫着。“去吧,孩子。”贝尔纳先生鼓励道。雅克颤抖着走向那扇门。就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他转身看着老师。老师就站在那儿,高大,结实,静静地向雅克微笑着,肯定地点了点头。

中午,贝尔纳先生在出口处等着他们。他们给他看草稿,只有圣地亚哥做错了题目。“你的作文写得很好。”他简要地对雅克说。一点钟,他送他们回去。四点钟,他还在那儿检査他们的作业。“行了,”他说,“等着瞧吧。”两天后的上午十点,他们五个人又站在小门前。门开了,办事员再次宣读名单,这回可比上一次短多了。在喧闹声中,雅克没有听见他的名字。但是他的脖子上挨了贝尔纳先生快乐的一巴掌,只听贝尔纳先生说:“棒极了。小蚊子,你被录取了。”只有善良的圣地亚哥失败了,他们优伤而又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这没什么,”他说,“没什么。”雅克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也记不得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四个人坐有轨电车回家。“我会去拜访你们的父母,”贝尔纳先生说,“我先去高麦利家,他家最近。”简陋的饭厅里挤满了女人,有外祖母、专门请了一天假在家的母亲,还有邻居马松家的女人。雅克紧贴着老师结实温热的身体,最后一次闻着古龙水的味道。外祖母在邻居面前喜笑颜开:“谢谢,贝尔纳先生,谢谢。”贝尔纳先生抚摸着孩子的脑袋:“你不再需要我了,你将会有更加博学的老师。但你知道我在哪儿,如果用得着我的帮助,尽管来找我。”他走了,雅克一个人留了下来,一时恍恍惚惚地站在女人中间。突然,他忙向窗边跑去,看到老师最后一次向他道别。从此以后,老师撇下了他,让他独自一人去闯世界。他并没有感到成功的喜悦,相反,一阵巨大的痛苦扭伤了他这颗孩子的心,仿佛他事先就已经知道,这次成功使他脱离了穷人愚昧但热情的世界,这个封闭的世界就像社会里的一个孤岛,在这里,贫穷就意味着家庭团结。他将被抛进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他只能相信,那里的老师比这位一切都了然于心的贝尔纳先生要更博学。今后,他得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去学习,去理解,唯一给过他帮助的男人不能再帮助他了,他必须自己成长,自我教育,付出昂贵的代价,成长为一个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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