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舰船都藏在海平面下方

在辽阔的海洋之上如何藏身呢？海平面以下。

或许只有熟悉海洋的人才会意识到海洋表面是弯曲的。当一艘帆船出现在海面上时，我们最先看到的是帆，而不是船体。从陆地上眺望大海的视野尽头是海平面。在中世纪将一支帆船舰队隐藏在大海中最好的办法就是知晓视野的最远距离。罗杰·克劳利在《地中海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中提及了奥斯曼帝国舰队使用过的这个方法。欧洲海岸线上的瞭望塔楼看不到隐藏在海平面下方已经近在咫尺的奥斯曼帝国的庞大舰队。

罗杰·克劳利在《地中海三部曲》的序言中反复提及了“场所”这个关键词。《1453年：君士坦丁堡之战》中的“场所”集中在君士坦丁堡这座城市，虽然实质是东西方两块大陆的碰撞。奥斯曼帝国所秉持的是背后连成一片的东方大陆，东罗马帝国则仰仗已经支离破碎的的欧洲大陆。从时间上来看，《1453年：君士坦丁堡之战》与《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中的东西方对世界的追逐争夺不止于陆地，也包括海洋。更重要的是双方都洞悉海洋可以提供最便捷和直接的路径，印刻在海面上的航线足以引诱无数的野心。

从奥斯曼帝国一方来看，君士坦丁堡的背后就是地中海。1453年的君士坦丁堡之战与1571年的勒班陀海战之间相距了将近一百余年，但在《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中的描述不止于一场海战。从争夺罗德岛，到马耳他攻防战，再延续至勒班陀海战，我们可以一路看到奥斯曼帝国伸向地中海的手。而地中海以其辽阔吞没了奥斯曼帝国的力量。

对于1571年前后的时代而言，可以征服地中海的力量既不来自奥斯曼帝国，也不来自欧洲，而是取决于桨帆船，以及被锁链绑在浆位上努力划桨的奴隶。这才是决定地中海命运的动力所在。除此以外，我们不要忽略罗杰·克劳利在马耳他之战中讲述的一些经验之谈：

按照当时的标准，这场战役的筹划者和指挥官都是惊人地年迈，马耳他攻防战汇聚了整整一代帝王、海军统帅和将领的作战经验，这些经验是在几百次航行、劫掠和战役中慢慢积累起来的。在地中海面前，君士坦丁堡的复杂不值一提。

在《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中提到的航线、岛屿和港口直至今日仍然存在，若以地中海的角度来审视海面上发生的一切时，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如果从阅读观感来讲的话，《海洋帝国》要比《1453年》更精彩一些。《海洋帝国》中要讲述的历史线索更为庞杂，而罗杰·克劳利的叙事能力就在于他能将这繁杂的线头逐步地指向最终他想带入的那场战役------勒班陀海战。罗杰·克劳利也有意将1571年的勒班陀海战与公元前480年的萨拉米斯海战摆在一起对比。对于来自东方的力量而言，地中海是必须要跨越的障碍。

如果说罗杰·克劳利将罗德岛、马耳他这些岛屿攻防战是为勒班陀海战张本的话，那么我们得承认他为勒班陀海战吊足了读者的胃口。讲述故事最为艰难的地方就在于，前面一系列的精彩是为了后面更大的精彩做铺垫。勒班陀海战的文字画面感让人窒息。在绵延4英里的海面战场上，每一艘船的最终命运都是确定的。船上每一个人的命运也都是确定的。在船舷之外，就是黝黑深邃的大海。任何被大海吞没的人和物，连一丁点响声都不会发出，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这种“场所”本身自带的恐惧感，是《1453年：君士坦丁堡之战》中所没有的。

讲好一个故事考验作者的功力，但要连续讲好多个故事，我不知道会考验作者哪一方面的能力。较为合理的解释就是天赋了。《地中海三部曲》的文字叙述有作者的天赋在其中。《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中的语言和文字就像潮水一般前赴后继的涌来。“火绳枪子弹和羽箭的致命风暴四处肆虐，大海似乎被枪口火焰、火喇叭、火罐和其他武器发出的持续火焰给点燃了”。罗杰·克劳利之所以将罗德岛、马耳他、勒班陀海战，甚至连巴巴罗萨的故事都搅拌在一起，是在说地中海的复杂。地中海的故事不单是以变幻莫测的海洋为主体，还有野心、野蛮、信仰、冲突、阴暗、财富、阴谋等诸多因素参杂一起。罗杰·克劳利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明知历史的演化进程，可他在文字叙述中对交战双方的命运未到结尾处仍然留有不确定性。罗杰·克劳利无意让读者提前预知出场人物的命运走向和结局。他宁愿和读者一起猜测历史的谜题。

《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中出现的人物都是借助海洋才能施展拳脚。《海洋帝国》中展示了地中海的种种残酷，我们还可以看到在那个时代，在风平浪静的季节，在没有海盗猖狂的时候，在没有战争的威胁之下，地中海世界呈现的繁荣。遍布地中海沿岸的港口绝不是只为战争准备的。那些穿波斩浪跨海而来的船只连接了东西方。出现在历史中的不会只有一种声音，一种语言。在种种地中海的故事边角之处，地中海的进步也应该被读者一并看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用在地中海的世界身上一样妥帖。

对于发生在1571年的勒班陀海战，现代地中海世界的疆域就是由这场海战开启。对这场战争的评价，罗杰·克劳利在《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中的尾声部分的讲述特别有意思。从君士坦丁堡之战，到勒班陀海战，我们目睹了两个迥然不同时期的巅峰之战。在勒班陀海战之后，奥斯曼帝国逐渐停止蠕动向欧洲伸出的手，而欧洲则开始转向大西洋寻找外部世界。想不到的是，最终阻挡奥斯曼帝国前进步伐的不是地中海，而是随后发现的新大陆。

从一场海战讲述世界霸权的变迁着实需读者费些力气。在陆地之上，帝国之间的势力争夺很容易划分出分界来。但在海洋之上，我还没看到有哪一个可以长期占据任何一片海洋。也没有谁可以在大海的洋面上埋下界碑刻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一点，或许就是罗杰·克劳利在《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中引而不发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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