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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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到学校的传达室拿取汇款单时,我还同时拿到父亲的来信。

信封是白色的,很薄,应该廉价。信封上是蓝色的墨水字迹。其实那个时候人们都热衷于圆珠笔书写了,因为图方便,省事。可是父亲依然用的是钢笔。或许还是老式的。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我只能根据以往的印象来揣测。以往父亲还在家中,那是我很小时候的事了。他是生产队里的会计,断断与笔脱不了干系。总记得他穿着蓝色涤卡中山装,胸口袋上端端正正挂着那枝老式的金星牌钢笔。这样的印象已经烙在了我的心底,所以尽管他在那遥远的上海,我脑海里依然浮现了幼时对于他的模样。

只是父亲在上海写信给我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怎样的环境怎样的时间,以及怎样的情形。但我依稀猜得出。环境是母亲已经勾勒好的,因为母亲去过几次,每次也只是短暂地呆一阵子。父亲算小,租住的是那种正屋下接的庇屋,吃住都在那样几平方米低矮阴仄的地方,这正是母亲不愿意长期呆在他身边的主要原因之一。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他面对母亲的抱怨,一直有他自认为充足的理由:在外面来是赚钱的又不是来享福的!不吃苦,能赚到钱么?

父亲就是这样一根筋的人,舍不得错花一分钱。钱就是他的命。钱要用来医治老婆的老毛病还有儿子的念书。这两样花钱的理念至上,在他脑海里牢牢扎下了根;其余,可以榷商甚至忽略。

每隔固定的时间,父亲必然寄来汇款,也必然随寄一封书信。我那时对目睹汇款的急切心情无疑比目睹那封书信更为急迫。殊不知我完全误解了父亲的意图。我到现在才体会当时父亲的那封封信中,饱含了怎样的深情与热切的希望啊。

我想父亲给我写信的时间,肯定是他将那满满两背包塑料袋卖完,蹒跚回到出租屋以后。他先是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晕一会(地方太小放不下椅子),然后小心翼翼从勒在腰带上的钱包里抠出揉得皱皱的小面额纸币,还有角子。角子可能因为父亲有些僵麻的手,不怀好意地跌落在地,甚至滚到某个旮旯里了。这就让父亲佝腰甚至跪趴在地上找它们。

到底是找着了,父亲长吁一口气。然后细细摩平那些纸币;角子十个一叠十个一叠地数,直到露出一点笑容为止。可能这时他想起了他的老婆还有儿子,他就笑了,他的笑是给这两个人看的,可惜路途太遥远,两个让他无限牵挂的人根本瞧不见。

后来他草草地吃了晚餐,很简单。对于胃,他向来很苛刻。要么两个馍头,热水泡;要么,下点清水面条,最多,放点包心菜。但每餐辣椒酱必备。他已经很多年靠这来满足胃口,他很习惯很知足。

晚上他没有什么爱好,唯一的是那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而且,还是在旧货店淘来的。有时声响变音,有时人脸变形。不过,写信的时候,他坚决地关掉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他要保持房间里无比的寂静,好让他的思绪在那张洁白的信纸上一泄千里。

出租屋里的灯光有些暗,但这更契合了他的性格,他认为这样更安全更实在。没有桌子,他就将挑台上的碗筷瓢盆全拿走,放在地上。又用抹布仔细地擦干净挑台,只可惜挑台上还有一丝丝油渍,无论如何也抹不去。

他将挑台拉至床边,就坐在床沿,掏出他那枝伴随他多年的金星牌钢笔,先在墨水瓶里吸上满满的一管,他怕不够。然后他从床垫下掏出那本不太厚的信纸,端端正正放在挑台上,仿佛当年当生产队会计做帐那样的认真。稍虑片刻,他落笔如花:

秀华吾妻,见字如见面:

      近来身体可好?家中怎样?我还好,勿念……余生儿,这个月伙食费随寄,要吃饱穿暖,身体要紧。学习还好吧……

                                  你的夫君:孔全笔

夜色渐黑渐深,父亲的心里渐明渐亮,如同屋顶悬下来的灯光一般渐明渐亮。不知什么时候,他在这封信所展开无边想象的幸福中睡着了。他的脚竟然都没有洗。他在这里一个人渡过了他人生最后十三年的时光。

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他总永远这样一尘不变的格式。可信明明是写给我的啊,怎么抬头总是“秀华吾妻”呢,难道父亲不知道?我的怀疑被等急着马上去邮局取汇款的心思搁置了,再也没有去细想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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