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

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好的月光了,只是风吹过来,碎了一地。

红燕找了两个小时,才在树林子里把石生给找到。入夜之后,村边的树林子便像是与世隔绝的黑洞,钻进去就被吞噬了,可石生却总喜欢躲在里边,让红燕来回地找。

在那两个小时里,红燕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她知道石生这次不是在和她躲猫猫,他是害怕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两天前石生的母亲去县城进货,回来的路上出了严重车祸,当场人便没了。消息传回村里的时候,石生还在院子里雕木头,母亲临走前让他在家别乱跑,雕一只孙猴子等她回来。因为小时候高烧落下了毛病,十九岁的石生智力还不如六七岁的娃娃,可是他却有一门绝技,那便是雕木头,无论什么都能雕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如今孙猴子雕成了,母亲却回不来了。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糅在风里,兜兜转转很快遍布全村。一村有小半村的人涌过来看石生,但石生却一闷头冲出了家门,孙猴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半圈。他没有停留,不停不歇地跑,眼泪被风吹裂,落在地上发出心碎的声音。

石生对死亡是懵懂的,无法体味其中的艰涩和沉重,他只是觉得伤心,甚至绝望,因为他察觉到过去的那些温暖正一点点消散和别离,永不复返。


只有红燕关注到石生不见了。

红燕是从城里来支教的大学生,来村里还不到一年,除了在学校里待着,便是有事没事来找石头,教他识字和画画,两人倒是亲近得很。

石生反倒觉得红燕笨笨的,刚来的时候连青菜都不认得,走一个地里就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菜?”

“青菜。”

换一个地里又问他:“这又是什么菜?”

“还是青菜。”

“啊!为什么这个青菜和那个青菜长得不一样?”

他就“呵呵”笑个不停。

红燕不来的时候,石生除了帮母亲干活,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雕木头,红燕如果好几天没来,又或者被母亲责怪了,他便躲进小树林,一待就是大半天。红燕找过他几次,知道他只要一躲进小树林便是不开心了。

这次也是一样,只不过这次躲得更深更远,躲到月亮都照不到的地方,又黑暗,又阴冷,看不清草木上的露珠,看不清人的眉眼,可却看得见心内的绝望与恐惧,这种绝望与恐惧在林子里扩散开来,弥漫升腾。

石生缩在林子的角落,背对着她,肩膀一耸一耸的,似在无声哭泣。红燕三步两步跑过去抱住他,忙不迭地说:“别怕别怕,妈妈只是临时有事儿耽误了,过几天就回来。”

“妈妈死了。”石生说。

红燕顿了一下:“别听那些人乱说话……”她的声音很轻很无力,她知道瞒不了石生,他虽然傻一点儿,可他的心跟明镜似的。她心中一阵抽痛,无声地抱紧了他。


红燕帮忙操持了石生母亲的后事,立了坟冢,就在山川流水的尽头。丧事办完后,原本一直门可罗雀的石生家反倒热闹起来了。

那些许多年没有来往没有消息的,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都出现了,他们嘈嚷地围在石生周围,极尽打听。

“石生,你妈以前借了我们家一万块钱砌房子,你妈现在不在了,我们就找你讨来了。”

“石生,你家那两亩地,我可是常常帮忙打理的,你妈生前说要给我补偿,她虽然去世了,可这说过的话还是得兑现啊。”

“石生,你妈的丧事我家可是出了不少力,你不代表老太太意思意思补偿我们码?”

“……”

石生什么都答应,等红燕来的时候,家里存的现金已经给的七七八八,连值点钱的物件儿都被搬得不剩几样。红燕好不容易将那些人拦在屋外,回头看见石生还在专心地雕木头,一副世事与他无关的样子。

红燕稳了稳心神,坐在石生对面耐心教他:“别理那些人,他们说的话不可信,你记住了么?”

石生吹了吹碎木屑,举起雕好的东西:“孙猴子!”

红燕望着他叹了口气,无奈而忧伤。

她环顾四周,房间泛黄老旧,一张堆满瓶瓶罐罐的方桌,有着裂纹的木质衣橱,两张单人床,还有长了垢的插电水壶。

对了,在歪了一条腿的椅子后边有一个小门,泛着灰白颜色,很不起眼的样子,门上挂了一把锁,看上去像一个小储藏间。

“那里边是什么?”红燕顺口问道。

石头抬了下头,道:“是宝贝。”


第二天来了寒潮,一夜之间入了冬。天还下着冷雨,一条野狗从田埂上跑过,打湿的毛贴在背上,偶尔停住,甩掉雨珠,然后在无人的路上继续行走,直至消失。

冷冽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里的活也少,人便更懒得出门了。聚在门外少了,聚在门内便多了。聚在门内的人话题跳来跳去又跳到了石生身上。

“他家也是穷的可以,都不知道以后一个傻子怎么过活。”

“谁说他家穷的,你们没听说石生他娘在县城里认识了个开饭馆的男人,有钱的咧,肯定给了她不少。”

“不会不会,他家的钱这几天都被分得差不多了,哪像有钱的样子?”

“你还别说,他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不过我见到还有一个储藏室,门是锁着的,不知道门后放了什么东西。”

“我也看到了,那天我还问了石生,他神秘兮兮地说是有宝贝。”

“真没准儿,石生脑袋不行,他娘能不考虑给他存点儿?肯定有宝贝。”

“我觉得也是,肯定有……”


石生家门前又热闹起来了。

不光是街坊邻居,连多年不来往的堂兄堂姐也来了。

“石生!”二人二话不说就拥抱住站在门前的石生,“可把哥哥姐姐想死了。”

石生对他们很陌生,对陌生的恐惧让他本能地挣扎起来,“呜呜”声引来了在屋内收拾的红燕。红燕见此情形,急忙拉过石生护在身后。

“你们又是什么人?”她警惕地问。

二人互看一眼,龇牙一乐:“别误会别误会,我们可不是那些乱攀亲的,我们是石生这孩子实打实的堂兄堂姐,这不,听说家里出了事来看看他。”

红燕回头望了石生一眼,又望向这二人,语气有些冷:“石生他爹在他小时候就抛下娘俩走了,这么多年都没来看过他,现在倒冒出个堂兄堂姐来看他了?”

堂兄堂姐略显得尴尬,半晌才道:“石生爹做买卖,忙得很,这不,还想着委托我们来看他,主要是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末了堂姐又将带来的两盒补品朝屋中央挪了挪。

然而石生从头至尾也没有看向他们,他一直望着屋外的方向,那里有一处汪汪水田,河沟淌水,默默无语,许是天冷的缘故,连虫鸣也没听见两声。

红燕刚想开口问石生,他却突然转身向屋里跑去,口中呜哩哇啦地喊:“宝贝宝贝!”

堂兄堂姐迅速对视一眼,越过红燕跟了过去。

石生冲进屋内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女式坎肩,宝贝似地抱在怀里,嘴里喃喃自语:“天冷了,妈妈怕冷。”

红燕只觉得心酸,正想上前安慰,堂兄堂姐却抢先一步来到石生面前,一把夺下坎肩里里外外地翻找。

“怎么什么都没有?”堂兄堂姐头碰头地又开始翻第二遍,“不是说有宝贝么?”

石生见坎肩被抢,眼里迸出火来,扑将过去试图夺回,堂兄堂姐顺手将他一推,石生一个趔趄摔倒在旁,额头碰在了凳沿上,立刻有血珠渗了出来。

他呆了一呆,随即嚎啕大哭起来。红燕顺手操起角落里的笤帚,劈头盖脸向堂兄堂姐砸去。

“你们哪里是来看望石生的?你们是来抢东西的!你们就是强盗!”

那二人边撤边嚷:“小妮子少嚣张,我们家的事要你管!我们还会再来的!”

好不容易安抚好石生,红燕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提议:“石生,他们都是盯着你的宝贝来的,听姐姐的,贵重的东西咱们存到银行保险柜去好不?”

“不好!”石生把储物柜的钥匙拿出来,认真摩挲了一会儿后又郑重地放进贴身口袋里,喃喃道,“要放在身边。”

这的确是石生的宝贝呢,从他记事的时候起,便记得这件坎肩的温暖。

那是一个雪夜,比今年的冬还要冷上几分。他半夜发了急热,母亲将他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卫生所赶去。

那日她便穿了这件坎肩,尽管雪花覆了母亲满头,可当他把脸颊埋在她的背上时,便不会觉得冷。就如同这世事再怎么挟泥带沙,生命长满疮口,他也总有一方小小天地,在精疲力尽后可以歇一歇脚。


关于石生今后的生活,红燕带着他找村支书商量了几次,相比前几次总是说“再开会再研究”,这一次终于给出了一个方案来。

“石生不是还有个爹么?”村支书说,“既然石生他娘不在了,他爹可以做他的法定监护人啊。”

“他爹在十几年前就不要他娘俩了,这么多年不仅没有给过生活费,连回来看一眼石生都没有,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石生的监护人?”红燕急忙提出异议。

“话也不能这么说。”村支书吐出口中茶叶末子,“我听说石生他爹拜托了石生的堂兄堂姐来看他了,老石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这么多年没回来还不是因为在外面做生意,再说了,石生他娘那脾气臭得很,他回来不是触霉头么。”

红燕想了想还是摇了头:“不行,石生他爹没有资格做他的监护人。”

“他没资格?那你说谁有资格?你嘛?你是不是要管他后半辈子啊?!”村支书已经不耐烦起来,“你别和我说这事儿,你又不是石生家里人,你凭什么操心?”

“我、我就凭良心!”红燕也恼了,“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占石生家的便宜,哪里会去真正关心他的死活?”

村支书一巴掌拍在桌上:“你真正关心?那你去管他啊!”

“我管就我管!”红燕一跺脚,转头冲出了门。


回去的一路上红燕都攥着石生的手,攥得手心都出了汗。

石生的另一只手举着片枯败数叶挡在眼前:“黑,黑,看不见。”

红燕拉过他的胳膊:“把树叶拿开就看见啦。”

他不肯,来回阻挡摆脱:“不好,我不拿开!”

树叶在拉扯间裂开一条缝,像黑暗撕开心缝,萧瑟而疼痛。

石生却雀跃起来:“看见了!看见了!有光!”

冬日的阳光正穿过那片叶的伤口,落在石生脸上,明亮且温柔。

红燕的心一下柔软下来,她露出一样明亮的笑容:“石生,如果没人管你,我便管你。”


自那日后,红燕走哪里都觉得仿佛被人戳了脊梁骨。

“你们听说了么?红燕说要管石生后半辈子。”

“怎么可能?她怎么管?她一个城里来的姑娘管咱村里的大傻子?”

“你以为真管?还不是为了石生家里那门后面的宝贝?”

“就是,搞不好骗个婚,等拿到了宝贝就两手一甩走人了事。”

“还是人家小姑娘厉害,为了那些个宝贝是打算把自己都豁出去了。”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进红燕的耳中,又被她一字不落地扔了出去,她不能将这些放在心上,她得像大树一样,甚至像许多大树连成的树林一样,让石生难过的时候可以安心躲藏。


冬夜深重,村里的夜似乎更长一些,伸手不见五指,离天亮还有几步的路,却怎么都走不到。红燕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心神不宁,早早便醒了来。

当第一缕晨光落在田埂上时,红燕便出了门,她今日要带村里小学的娃娃们去镇上参观,走之前想去看一眼石生。

然而行到半路,却被匆匆赶来的教务主任给拦住了:“红燕,听说去镇里的主路昨天塌陷了一块,我们得绕另外一条路了,现在就得出发,娃娃们都已经通知到了,陆续往学校集合,我们也赶紧走吧!”

红燕犹豫地望了望石生家的方向,心神不宁地跟着教务主任掉转头走了。


回到村里已是下午。日头灰灰的,眼见着仿佛要落雪。红燕不敢耽搁,匆忙往石生的家中跑去。

在距离石生家尚有百米的小路上,见到三个人正纠缠着石生。其中两个是他的堂兄堂姐,另一个男人上了年纪,此时正连哄带吓唬地扯着石生。

“听话,乖!跟爹去县城过好日子!”

石生的脸涨得通红,赖在地上不肯挪动半分,无奈一人难抗六手,那三人连拖带拽,眼看着就要把石生给弄上路边的小车。

红燕三两步冲到车前,举着手机道:“你们光天化日要干什么?!我已经报警了!”

石生的爹抬起头来,眉眼之间透着十分的不屑:“我回来带我儿子走,你管得着么?!”

“我不走!”石生瞅了个空档挣脱出来,跑到红燕身后躲着,红燕扶着他,发觉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而手中仍死死攥着那只木刻的孙猴子,此刻的它已经遗落了一条胳膊,成为残缺过往。

堂兄堂姐又跑过来拉石生,红燕拦在前面与他们纠缠在一处:“石生已经这么可怜了,你们还要抢他东西,你们就是一伙强盗!”

“你还好意思说我们,村里都传开了,你为了图石生他娘留下来的财产都要嫁给这个傻子了!”

“你们胡说!”红燕恼得很,和二人拉扯不下,脸肿了,头发断了,衣服破了,一直到村支书领了人赶来,才算是暂时平息了一场冲突。


红燕闷闷地在前面走,石生默默地在后面跟。

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流了眼泪,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痛,她只是止不住地流泪,在冰冷的面颊蜿蜒而下。

石生有些惶然地伸出袖子给她拭泪:“不疼不疼,不哭不哭。石生给你刻太阳花。”

“不疼。”红燕努力把嘴角往上扬了扬,又仰起脸,“不哭。”

墨黑的天空落下一片雪花,落在眉心,凉凉的。红燕叹了口气:“要降温了。”

石生也仰着脸,张着嘴乐开来:“甜甜的,是糖。”

红燕心里一暖,她转头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头发都乱了。”

石生却是一滞,眼中突然包了一包泪,他紧紧地抓住红燕的手腕,嘴里“呜噜呜噜”喊个不停。

“别急别急。”红燕有些意外,“你慢慢和姐姐说,到底什么事?”

石生“哇”的一声哭出来:“妈妈走之前……跟石生说话……她说……‘头发都乱了’……”

她抱着石生抱了很久,雪花覆满了头。冬越来越深,夜亦好似没有尽头。她不知道,春还有多久能到,花还有多久能开。


在送石生回家后,红燕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同学带给她一个消息。

“燕子,你上次带给我的几个木头雕的小玩意儿,我们在电商平台做直播的时候试卖了一下,反响居然出奇的好,一下就被预定完了,还有好多人留言要货,我看这事情可行,你的那位小朋友很能干,以后我们要固定从他那里进货哈。”

挂掉电话,红燕的心里突然松了一下,石生可以凭手艺养活自己了,就是嘛,谁说看不到希望?冬天很快就会过去,花也会开了。


那一夜,红燕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却不料第二天一早自己的房门被擂得山响。

门外站着的是她教的一个学生,因为跑得急“呼哧呼哧”直喘气:“燕子老师,我爸说石生家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红燕脑袋“嗡”的一声,连鞋也没顾上换便跑了出去。石生的家中一片狼藉,储物间的门锁已被砸开,里边的东西散落各处。

粉笔、皮球、弹珠、橡皮、小黄鸭、小人书……都是从小到大石生他娘送给他的东西。此刻的石生正坐在这些东西旁嚎啕大哭。

“是谁干的?”红燕扶着他的肩膀问,“是不是你爹和堂哥堂姐?”

石生边哭边点头。

“可抢了什么走?”

石生又摇了摇头。

“所以这些就是你说的宝贝?”

石生忍不住又“哇”地哭出声来:“宝贝……宝贝……”

红燕一边安慰他一边收拾残局:“别伤心,宝贝一个都不少,我帮你收好,再换一把锁好吗?”她低头拾掇着滚落在桌下的弹珠时,看到一朵木刻的太阳花。

红燕眼中落了温柔的星辰,她转头问石生:“这是你雕给我的?”

石生却不在那里。

红燕慌了一瞬,随即想到他恐怕又跑去小树林藏了起来,于是转身也向那里跑去。

这次红燕并不是在黑暗的角落找到石生的,她看到石生时,石生正背对着她,在他的头顶上方,有一线阳光落在了他身上。

“石生!”她唤他,不敢用太高的声音,生怕惊动了什么。

石生回转过来,露出身后的一朵花来,未融尽的雪地里一朵初初冒头的小黄花,如暖阳一般。他是惊喜的,拍着巴掌道:“开花,开花了!”

红燕觉得眼底湿湿的,可脸上却绽出笑容来,像冬日里乍然开放的花朵,明亮光艳。

阳光很瘦,她走过去陪伴在石生身边,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肩上:“一切都会好的,石生,什么都不会失去,而失去的也会再回来,就像花落了还会再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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