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

“哥呀?后天,我的‘生态农业综合养殖合作社’要接牌儿正式营业了,到时你就早点儿来啊!”

堂弟打来邀请电话,惊讶得我有点措手不及:“啊?……你又折腾啥呢?……在哪儿呀?”

“在我们山沟里。一言难尽,来了再说!”

……

这族中堂弟排行最小,和我同岁,年龄最轻,四十岁的人生历程上有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内容。80年代,小学未毕业就辍学了,家中穷呀!90年代十几岁的他就跟随大人“走过山”、“背过椽”、“挖过崖柏”、“掏过虫草”,后来跟随县二建公司盖了许多楼,从砖混结构时代到框架结构时代,从打零工到积攒齐全全部建筑设备包工单干,整个县城发展过程中几乎所有公私大楼、小区楼盘他都干过。二十多岁成家有孩子后,没日没夜的干水泥活甚至连家都顾不上,为了不影响孩子学习,他干脆放弃了如日中天的包工头生活,把媳妇留在了城里陪娃读书,自己回到了乡下,在我们村庄的洮河荒滩上干起了建筑材料租赁,并注册了公司办起了沙场。前几年的灾后重建中,那银子赚得哗哗响。

人啊,有钱了就有了气度,有了胸怀,有了眼界和视野。最起码堂弟是这样认为的。于是,他倾尽全力又联合哪来的“湖南人”,先是带领乡亲们“共同发财”——用挖机、吊机从“南山林”(岷县、卓尼、迭部三县交界处的原始森林)弄走了许多原始柏香树,后又开起了金矿淘起了金。黑的,黄的,任何金子未见一颗,堂弟先满身黄金为自己做起了广告。堂弟飘了,当起了甩手的老板,财务是财务,会计是会计,活也不干,工也不监,整天花天酒地,喝酒应酬,拉人脉,跑关系。

“要节俭,要务实,摊子不要铺得太大。我们家坟上没有出富贵、显宦的命,都是老实本分、下苦力的命,你得亲自劳动。那很不踏实,我做梦都担心!”老人的话听不进去,媳妇儿的话也听不进去,我们这本家兄弟的话自然就更听不进去了。

“湖南人”出技术和设备,他出资金。“湖南人”倒是没骗他,是“湖南人”钻了政策的空子。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退耕还林,河道治理,生态恢复,以协调发展实现绿色崛起”。村两委召开村委会,支书亲自叫他务必出席。镇里说不能为了金山银山而毁了绿水青山,要求他限期拆除沙场和山上采矿厂的一切设施,还要负责恢复生态。

堂弟一听,这不是心头割肉——要人命吗?拆,谈何容易!成百万的资金,半生的努力,就都泡汤了呀!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那么多的债务怎么去还?拆除后哪些零七碎八乱扔的机器像横尸遍野失去用武之地的将军,又像流离失所的孩子,看着多惨烈,多可惜,多心疼,多闹心呀!纵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政策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呀!何况两个厂子是村委同意建的,村两委也想收点占地费发展下村集体经济,给镇上也打了招呼,县上也办了执照,公司也有注册,一切该交的税费都按期交了呀?

还有更烦心的,听到这消息媳妇竟然啥条件也不提,无条件支持同意政府拆除、恢复的决定,然后连一声安慰的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有,猴猴急急地就进城去了。而且最近和县农业技术推广站那小白脸——媳妇翠兰的初中同学小陈,电话、QQ往来频频,过从甚密。

“该不会,损了夫人又折兵吧?”堂弟心想。越是这样他越坚定,镇上、县里联村联户的领导干部来了一批又一批,谁也说不通。最后,还是住队的机关干部有办法,干脆搬过来住在他的厂子里,吃喝拉撒睡也在一起,软磨硬泡做工作。其他都可忍受,唯独这想媳妇儿的感情问题难解决,时间过去一个多月了,媳妇一次也不回来,沙场出路也不大,金矿场像无底洞再投入也还是个未知数,只是肥了“湖南人”。这也不是个活法呀!

“拆吧!……拆吧!……拆了厂子总比拆了婚姻强吧!……灰飞烟灭,全完了……”想到此,堂弟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不过,老子还是不信这个邪!……”

事情过去至今不出三年,怎么堂弟又恢复了元气,又办厂了。接牌仪式很隆重,也很简单:出席活动的有村长书记,有住队干部,镇上领导,还有他的“情敌”小白脸小陈,以及畜牧局、草原站、园艺站、农技站等七站八所的工作人员,人气很旺,领导紧紧握着他的手谆谆嘱托,技术人员手把手教他,翠兰戴着草帽,蒙着面纱,穿着印有“生态农业综合养殖合作社”字样和徽标的大白掛,戴着袖筒长长的橡胶手套,踩着“毛布底儿鞋”,俨然一个专业养殖员。

园内有土猪、蜜蜂、禽类养殖,一层鸽子一层鹅鸭,还是“生态复合系统”。全庄的崖柏盆景也全集中起来了。所有设备崭崭新,像极了翠兰滋润的面庞——生机蓬勃。

接牌仪式隆重紧凑的结束后,领导、干部全都迅速撤了,留吃饭,没一人,村长书记都走了。只留下我们本家兄弟和儿时的一干伙伴。小陈也没走。大家都高兴,喝两盅肯定不可避免,堂弟也像没事一样很高兴,三杯两盏过后我还是忍不住问:

“兄弟呀,这是怎么回事?”

“领导们提前都说好啦,人家不吃饭,吃饭就是给他们难堪,就是败坏干部形象,损害干群关系。哥,这话你懂吗?我读书少,似懂非懂。大概今后一切事情就都像今天这样办吧!”似醉非醉地说。

小陈接话了:“对,翠兰家的,你以为我们不清不楚吗?那是你家媳妇儿天天看电视,早就明白上级既要百姓走富裕小康之路,又要保护生态环境的道理。这是国家产业结构调整,绿色发展政策的要求,谁也阻挡不了。”小陈自抿口酒接着说,“你和他‘闹别扭’的那些天,是她找我四处打探农业技术转型知识,跑扶贫款,找惠农资金呢。”

“不,不,不……我说的是这么大的规模,这么多的资金从哪来?”

“政府给的惠农资金呀!还有……扶贫贷款啊……无息的……,政府要办特色支柱产业,政府要办集体经济,推进‘整村推进’扶贫,为贫困户分红!……当然我有力量,我有设备,我有大家乡亲们投票准予的沟里这些资源,水,草场,满山沟的荒坡呀!”

“好,好,好……来干一杯!”我们都有点高了,兴致也高了。

这时一起玩大的“张老四”发话了,“不说两句还以为我是哑巴。呸!毬厉害,你厉害!那是党厉害!有本事像我一样坚决别当精准扶贫户呀?靠天靠人靠父母算什么好汉?”哦……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只知道老四弟兄五个,小时候只他父亲一人挣钱养家糊口,家中日子确实比大家都紧张,印象中就从未穿过一双袜子、一只囫囵鞋。如今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一个上大学,两个读高中,是很艰苦。别人争来抢去求之不得,但他为什么死活不要呢?

“我讨厌,我憎恨——‘穷’这个字呀!小时候我们落下了穷根,这你们知道,我父亲努力了一生勉强拉扯大我们兄弟,他老人家去得可怜啊!如今我努力了这么久,我时常教育孩子们不要等、靠、要,什么事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如果我接受了精准扶贫户,以后还让我怎么教育他们?”

“啊,老四,你硬气!你精神上脱贫了,我们都不如你!”

月亮很高了,幽静的山沟里,四面的连山顶上泻下一缕缕的清辉,夜空纯净如洗,空气清新得让人迷醉,远远近近不时传来几声鸟的呓语,山村安恬的入眠了!山谷口传来了洮河雄壮深沉的呐喊——哗啦啦,哗啦啦,欢快地奔涌向前。

你可能感兴趣的:(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