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伯（三）

打我记事的时候起，大伯就钟情于养殖。父亲在老家的东墙边，垒起了一排兔窝，大伯把黑眼睛的白兔，黑眼睛的花兔，红眼睛的白兔收纳其中。品种繁多，灵巧可爱，可谓兔子的天堂。兔子喜欢吃哪种草，什么草最发膘，大伯都心中有数。哪里长什么草，哪里的草长得肥，大伯都熟稔于心。等剜草归来，大伯会把草进行分类，按照兔子喜欢的种类，各自投掷到窝中，算是因地制宜，因材施吃了。

每当这个时候，大伯就深情地注视着它们，用手抚摸着那一只只长耳兔，和它们唠唠叨叨，兔子们便围绕在他的身边，跑着圈儿，撒着花儿，一眼眼地注视着这位慈祥的中年人，用嘴在他的裤脚脚手边闻来闻去，又灵巧地从他的手中抢去一颗颗嫩草，这种霸道的做法常常让大伯忍俊不禁，露出可爱的笑容。那只可爱的小黑兔腿上长“癞”了，大伯便拿来洋油，一次又一次地给它搽，直到痊愈为止。也许在大伯孤寂的心里，这些兔儿就是他最信赖的朋友，甚至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通过这种无微不至的交流，他找到了在现实中失去的幸福与欢乐，他可以找到那种至高无上的尊崇。

上了小学之后，我们一家离开了老宅，迁到了新居。父亲在新院的南墙边垒了两个兔窝，大伯给了我们两只幼兔，每当放学之后，我和三哥便拿上萝头，迎着夕阳到西山边去剜草，青山绿水碧草红花，大自然欣欣向荣，心里头快快乐乐。大伯也时为照看，指导我们养兔的经验，告诉兔子不能吃露水草等等一些知识，小兔与我们共同成长，心中惬意自不可言。

大伯还养了一群鸡，未进院落就能听到唧唧嘎嘎的声音，间或母鸡“咕哒”“咕哒”的下蛋声，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大伯虽然看事物看不清楚，但是对这些公鸡母鸡却眼中有鸡，心中有鸡，“一团黑”“到挂白”“小花鸡”，他都能娓娓道来。大伯计划得很周到：鸡下的蛋除了营养自己和奶奶之外，还会送给我们吃，有剩余的话，就卖一点零花钱。

在老宅堂屋的西墙外，有我家的一口猪圈，大伯常年饲养一头母猪。秋收时节，大伯会把人家丢弃的红薯秧储备起来，为猪储备冬天饲料，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不辞辛劳。每到吃饭的时间，大伯总是先给猪调好饲料，及时地喂养，只怕怠慢了他心头的宝贝。常常是站在猪圈旁，脸上会意地微笑着，嘴里不停地叨叨着，像是在嘱托，又像是在对话。母猪产崽的时节，大伯把马灯放在猪圈墙上，就整夜的呆在猪圈里，为猪进行接生，看着一个个小猪顺顺利利的走出娘胎，他就会发出爽朗的笑声。而一旦有难产的现象，或者有小猪中途离去，大伯就会独自饮泣，黯然神伤。

在大伯的精心喂养下，母猪很快恢复了元气，小猪也长得毛顺光滑，来买猪者供不应求，大伯不希望它们走多远，只希望它们找个好人家；并不想得到多少钱，只希望它们得到很好的照顾。大伯始终把情谊看得很重，那一窝窝像他孩子们的小猪，能走个好人家，得到好的照顾，就是白送人，大伯也无怨无悔。

大伯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又迷上了养羊。起先是五只十只，最多的时候达到二三十只，再多的时候就超过了他的看护能力。从此在家乡的山坡上、山谷中、山脊梁上，就多了一群羊，多了一个眼睛看不甚清楚的放羊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登高望远，没有到过远方，一生注定要弥补上这个缺憾。

一朵山花，一颗青草，甚至那令人厌烦的荆棘丛，都是大伯要的倾诉者；一群蚂蚁，一只壁虎，有毒的蝎子，都是大伯言谈的对象；白云悠悠过，草儿黄又绿，山风吹过，千山万壑，涛声俨然，大伯把自己演绎成山的主人。每一颗花草，每一段树木，都是他的朋友；每一只动物，每一只山羊，都是大伯悉心相处的伙伴。风霜雨雪，严寒酷暑，大伯悉心守护着每一只山羊，在黎明和黑暗交替中摸摸索索地走下家乡的盘路，人世间的苦与痛，在这守护中化成了无尽的风景。

能走进大伯世界的，似乎就只有这些和他终日相伴的山羊，还有那青青绿绿的自然。在大伯五十八九岁上的时候，为了养羊的方便，大伯住到了山上，住到了昔日自然小队盖的房子中，成了彻头彻尾的山主人和养羊人。少了人世间的嘈杂，多了一些大自然的宁静，多了动植物的公平以待。任山风呼啸不绝于耳，任风霜雨雪乱扰于心，大伯心情淡然，于时光中于自然中编织着永恒的温暖。有一次，一只小羊跌进了有半人深的水井之内，哀咩之声不绝于耳，大伯不说三四跳进了井中，把小羊举到了井上，自己又出不来，只能长久的泡在水中。直到有人路过，才把大伯拉了上来。从此，大伯便落下了苦寒的病症，身体走了下坡路。

在我的记忆中，大伯身体一向很好。仅有的两次大病，我都记得很清楚，在中年的时候得过一次胃病，大口大口地吐鲜血，到东岗卫生院调理了半个月，才得以痊愈，吓坏了我们一家人。那次下井中得了苦寒症之后，大伯的身体每况愈下，小病不断，终日缠绕。在2002年的冬季，在那个山寒水瘦的季节，大伯的身体如那飘飘零零的树叶，回归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火化后的大伯，身体蜷缩在一个红塑料袋内，孤独的躺在棺木内，安放在公墓当中，掩映于荒草丛间，村里民众无不为之伤心落泪。

草青草黄，花开花谢，在大伯去世三周年之际，二哥给大伯张罗了人生大事，并举行了盛大的礼仪，完成了大伯一辈子的夙愿，为大伯的一生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大伯的一生，虽然并不完美，但是他勤劳善良的人生航程，足以弥补这一缺憾，堪称完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