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旁边常去的那家店衣服打折了,林霖收到店员的微信后,中午去逛了一下。她的手指随意拨弄着,像在挑一棵相对完美的白菜,要把外面难看的叶子都剥开。
唉,一旦挤挤巴巴地被归进了打折区,衣服也呈现出低三下四的姿态,没有了之前时令的时候,那副水灵、光鲜的样子。突然,一个猩红色的鱼尾裙映入眼帘,她的手指滞在那里,眼神弹落到地上。店员还黏在身后,有点急切地说“姐,试试呗,这个裙子很显身材的,好适合你哦…… 林霖咽了口唾沫,一言不发,绕过店员就走了。招呼都不打,这可不太像她。
她没有直接回单位。远处的木棉花扑簌簌地落下,像折翼的鸟,地面上有些已经被踩踏得脏污的花朵,边缘已经黑了,混着汁液粘在地上。她觉得身上很不清爽,很想回家洗个澡。但她随即掐断了这个念头,一来一回还不够折腾的,而且婆婆看到自己大中午回来,肯定会问,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话。
下午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报表也做得慢,林霖特别怕领导问进度,还好,他也没问。直到膀胱提醒,林霖才发现,自己僵了一下午,脚都麻了,悄悄给自己揉了揉,然后尽量正常地挪向厕所。林霖瞥见,自己的领导正盯着显示屏眉头紧锁,那个四十多岁,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
谁没有过自己的拦路虎呢?只是自己的那只,出现的比较早、嘴格外臭而已。林霖仍然记得,那只獠牙扎入自己的身体,带着血拔出来,留下一个血洞和一股腥臭。
18岁那年,高三,原本习以为常、有点枯燥但也还过得去的校园生活,被一封信打乱了。他要求见面,这个笔友,他们通信一年多了。
第一次收到他的信的时候,林霖觉得很神奇,也很浪漫。他说他捡到了她学校的校报,看到她的一首诗,觉得“心动极了”。林霖觉得自己不够美,现实生活里,不太可能有男生说对自己“心动极了”,而且他的字那么漂亮。他的文字不多,但字真的极漂亮,像手写体中的王子,可以被施加任何想象。她开始期待那不定时的来信。因为不定时,她经常要跑收发室,有时欣喜,时常落寞。真的有信的时候,她会背过身去,稍微拉开校服的拉链,把信塞进去,这样他们就都不知道,她的心口藏着一个多美的秘密。通常都是在厕所里读信,只有那里,才有足够的私密,让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她会抚摸某一些字,然后轻轻折上。
她记得他有一句说,“我是一声哨响,在阴霾天,钻进你的心里。”她觉得涨涨的,像被月球摆弄的潮水,忽上忽下。还有一次,他说,“他们终于离婚了,我爸居然为了一个婊子离开了我和我妈,他真行,他真有种!” 林霖好像看到了他,他有着长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高高的鼻梁,他带着七分的不屑、三分的嘲弄,嘴角的弧度能醉人又能杀人。对,就是他的那一句“我要乱杀一气,打烂所有酒器,在黎明到来之前献祭”。这是个脆弱的、眼神迷离的王子。
其实林霖为他写了很多诗,但一首也没敢寄给他。林霖觉得,那些诗,其实也不是写给他的,而是写给她想象的他的。对自己写的诗,倒是记得不大清了,只依稀记得是忧郁的、病娇的、呻吟的。而她实际寄出的回信,却是阳光的、大方的、鼓励的。她打了一个哑谜,一个少女的、含蓄的、欲盖弥彰的哑谜。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就像当他说,他一个月后就要跟妈妈回北方了,可能冬天会把耳朵冻掉,但也不会再回来这里了,他讨厌这里有那个男人气息的房子,尤其是听说他们还在里面偷过情。“你愿意见一面吗?”他说,“给我一个关于暖冬的念想”。林霖的心立刻揪起来,不是不愿见,是觉得自己不够美。但她还是答应了,她说,“我不漂亮,不要期待,不要失望”。
见面那天,林霖穿了一个白衬衫,圆领上有两朵粉色的小花,她穿了一件红色的鱼尾裙。那是小姑淘汰下来的裙子,但很新,面料很滑,让自己的屁股显得鼓鼓的。她在镜子前草草瞅了两下,怕妈妈快买菜回来了,慌慌张张就走了。
公交车一路颠簸,林霖的脸已经红起来了,她设想了很多支离破碎的场景,关于见面,关于离别,关于承诺,以及怎么应对无话可说的尴尬。那就看风景吧,她想,问他在想什么。要站在他的右边,她想,“我的左脸比较好看”。
那个公交站只有林霖一个人下车,公交站台也只有一个人,必然是他了。他穿着全身白色的运动服,带着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的很低,黑框眼镜,显得脸小小的,圆圆的。挺高的,得有接近一米八,肩膀微微内缩。“嗨”,他说,“你来了。” 林霖有点看清了,他的眼睛真的是狭长的,鼻子微圆,嘴挺小的,唇很红。林霖的心荡漾了一下,是的,他就应该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但随即,林霖的心就往下坠了,因为她明显看到他皱了一下眉,“他一定是觉得我的腿很粗,完了,是不是这个裙子太成熟?”
但还好,他们还算聊开了,林霖觉得他是个很熟悉的人了。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但她也理解,毕竟,爸妈离婚、即将远行。傍晚的霞光越来越浓,他拿起一块小石子,像打水漂一样斜掷出很远。他好像下定决心一般,“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霖纠结了一下,还是抗不过想靠近他的心意。反正,自己也不漂亮,怕什么。自己已经18岁了,怕什么。通信一年多了,他的字那么漂亮,怕什么。无数念头,向鼓点一样敲起,越敲越快,越敲越响。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他们来到了一排彩钢板房,看起来像工人的生活区,那应该是一个刚刚完工的工地,还没来得及拆掉。他们来到倒数第二间,有一个架子床,有简易书桌。架子床上有个蓝色的玩偶兔子,书桌上有几张凌乱的纸和字帖。“我有时候会来这里,我叔的,他这阵子不用了,给我透透气。”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林霖忽然有点慌,女孩子保护自己的直觉在此刻占了上风,她转身想握门把手。
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很纤长,很有力,林霖有点痛恨自己,到那个时候,关注的居然还是手指的纤长。林霖喊,“不要啊,我快高考了,求求你,放我走吧!”他已经拉开了鱼尾裙的拉链,像一头嘶吼的兽,“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我的!” 林霖愣住了,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他的,甚至有一瞬,她都信了,她脑子里纷飞着那些翩翩公子一样的文字,它们有的袖手旁观,有的掩住口鼻,在无声地笑。撕扯、疼,他显然是用了过大的劲,其实林霖并没有再死命反抗,她只是震惊于一个男孩变成了男人,继而男人片刻闪现出狰狞的表情,他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了。整个过程山崩地裂又仓促可笑,连天都没有黑透,被暗黑污染了的霞光肆意地涂抹在窄小的毛玻璃上。她闭了眼睛,然后她感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塞在了下面。“擦擦吧!”那个蓝色的兔子,背脊上沾了血,被随意扔到墙角。就是那时候,她闻到那股腥臭的味道,钻鼻、上脑,让她欲呕。
他送她上了公交车。她没有拒绝,没有打骂,只是不再说话,再也没看他一眼。回到家,她马上洗澡,换衣服。那个鱼尾裙,被她在一个睡不着的晚上,塞到了楼下垃圾箱,又在上面覆盖了其他的垃圾。
接二连三的睡不着,神思恍惚、郁郁不振,但爸妈也没问,只以为她是学习太累了,都劝她放松一点,前面已经复习了三轮了,不差最后这几天,养好精神就行了。关于那件事,她没说,不敢说,也不愿说,反正月经也照常来了。
但高考确实没考好,考场上她脑子里反复出现那条鱼尾裙和一只蓝兔子,它们跳跃在作文的方格里,蠕动在圆锥曲线里,还有一个怎么也配不平的化学方程式里。高考前一天晚上和第一天晚上,她整整两晚一分钟都没睡着,脑子里像一窝窝蜂。两天考完,她几乎虚脱了。
爸妈觉得这孩子太不容易了,得带她出去放松放松,他们去了近郊旅游。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听《安魂曲》。
再后来,成绩出来了,只够上三本,学费很贵,要耗光爸妈几乎所有的积蓄。她想复读,又怕以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知抗不抗得过一年。“上,干嘛不上,闺女啊,高三太苦了,别受二茬罪了。”
爸妈真好,可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本来以自己的实力,绝对不止三本,也就不需要爸爸妈妈给自己填坑。愧疚、遗憾、失落,像毒虫一样啃噬她的心。她开始勤工俭学、做家教,尝试自己负担自己的生活费。
第一次寒假,她回家后,鬼使神差一样去了一趟高中的收发室。新一届的高三还没放假,收发室的大爷也还认得他,他塞了一个信封给她,“我给你留着呢,每次都跟宝贝一样!不知道你换地址了吧!”她眼圈一下红了,夺过信就跑出门去。大爷真好,他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昏头昏脑回到家,锁上自己的房门,才发现自己的手冰凉,是他的信,看信封就知道。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来信?自己也真见鬼,还要去看看有没有信,最可怕的是,还真的有!
林霖颤颤巍巍地撕开信,还是那华美的字迹,但看到内容后,她才知道,之前自己对“可怕”还是知之甚少。
信上就短短几句——
“林霖:勾走我爸的那个女人,是你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对不起!”
就是在那个时刻,林霖感到心里有了一个血窟窿。她可以不在乎处女之身,如果他是因为喜欢、因为分别,要刻下记号、要“留个念想”。可是,这分明从头到尾,全是欺骗。所以,那个开端是假的,那些诗都是另有所指,那次见面是蓄谋犯罪,而自己竟为他隐藏,还自觉销毁了所有证据!她看着那些字,每一个,都像一棵毒草,要把自己割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