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故事丨明月多情应笑我(三章)

Chapter 03

于清明戴了顶遮到眼睛的宽檐帽,身上披着一件宽松外套,略微佝偻着腰形色匆匆地走向一家私房菜馆。他今天没开惯常用的那辆车,而是找朋友借了一辆脏兮兮的旧车,就停在几步开外的街口处。

他步子很快,时不时地回头往四下里看。

那家菜馆的门关得严严实实,闭门谢客的样子,里面却稀稀疏疏亮着几盏灯,灯光昏暗而模糊。

于清明走到门口,轻重夹杂地敲了几下门,里面立刻有侍应生开门把他迎了进去。

“清明,来了。”招呼于清明的是正坐在桌边的一个年轻男人,有些瑟缩,眼神躲躲闪闪,略带惊疑地打量这家菜馆的环境。

于清明摘了帽子,拉开椅子坐下:“成贤兄。”

也许是因为店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的缘故,饭菜上得很及时。

张成贤像是要说的话硌牙似的,嘴张了几张才发出小心翼翼的声音:“清明,就你一个人来?”

于清明知道他在想什么,开了个玩笑:“不然呢,想看我老婆?”

张成贤松了口气,这才敢下筷子搛菜吃。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闲话,又喝了几杯酒,几轮推杯换盏后,气氛渐渐松弛下来,张成贤大着胆子开口道:“现下日本人攻势正猛,江局座这边全力抵抗,未免有些分身乏术。况且汪政府刚刚成立一年,正是好时候。天下局势未定,我说清明,你何必来蹚这趟浑水呢?”

“成贤兄这话的意思,是顾忌我和于守铮的关系?”

张成贤尴尬地笑笑。

于清明放下筷子,眼神幽深未明:“父亲不忠,儿便不孝。当下中国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日本人铁蹄已从北至南,你我正身处失地,让我如何安享国难财?”

张成贤本已有几分醉意,此刻受了感染,面色通红,说话也有些大舌头:“我本以为今天赴的是鸿门宴,现在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成贤兄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就算此刻我真是汪政府的人,也不会不念及往昔之情,”顿了顿,于清明说:“希望之前电报里的话,务必帮我带给唐丛次长。”

军阀肖佛山公馆。

“昨夜于家小少爷宴请了唐丛手底下一个副官,包下了整家菜馆,像是有掩人耳目之事。”

肖佛山抽了口雪茄问:“于守铮知道吗?”

那属下面露难色:“这……我不好说。听闻他和小于少爷一向不合,是为了小于少爷生母难产而死之事,所以小于少爷的事,他都不怎么过问。”

肖佛山弹了弹烟灰,轻蔑一笑:“我倒不信,于守铮会为了一个女人同儿子怄气。”  “您是说,那不过是个幌子?”

肖佛山不置可否:“叫一支便衣警卫队跟着于清明,等到合适的时机,杀鸡儆猴。”

周子苓虽然打定主意接近于清明,也并不把这条线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照旧交往着那几个世家青年,同他们出去跳跳舞、喝喝咖啡,只是稍微避嫌了一些。

等待的日子总是最难熬的,没有约的时候,她整天整天守在电话旁边,生怕错过于清明打来的电话,有时甚至疑心自己出现幻听。只是一连等了几天都没有信,她开始想自己那一番话是不是说得不得体,惹恼了于清明。

许照民来看过她一次,看得出他心里也很焦躁,但他还是安慰她说要放平心态,于清明周围的女人太多,有时忘掉个把也是难免的。

“大不了一辈子在组织里干呗,为国为民,有什么不好呢?”许照民的眼睛里是熊熊燃烧的热情。

周子苓从不回答这样的问题。

等来等去,于清明没等到,倒是有一位姓陈的少爷请她去参加他家举办的私人园会。

陈少爷是上海纸业巨头陈胥明的大儿子,战前在香港念书,开战以后就被家人叫回了上海,从此变成了像于清明一样的花花公子,自从有一次在晚宴上见过周子苓,便一门心思地缠着她。

由于陈少爷在香港念书,作风格外的英国派,园会也是照着念书时的印象举办的,只是什么东西到了沦陷的上海总会变得不伦不类,陈家的下人自作聪明地在花园里挂了几只小红灯笼,看着有种滑稽的喜庆。

周子苓作了西式打扮,穿一身洋裙,胸前佩戴了一朵绢花,头发高高地盘起来,完全是上流社会的淑女模样。陈少爷见到她格外殷勤,一直陪伴她左右,替她向人介绍:“这是许照民先生的表妹。

周子苓心里觉得他亲昵的态度不妥,又不好发作,只能做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态向人致意。

园会本来说是下午举办,到傍晚结束,陈家人准备的酒席却格外丰盛,直把客人留到了夜里七八点钟。

周子苓有些疲倦,陈少爷却是兴致勃勃,讲着自己在香港读书时的趣事,周子苓听着无聊,嘴里应着声,眼睛往四下里看着光景。

忽然她瞥见那边的遮阳伞下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端着鸡尾酒笑吟吟地看她。她心下一惊,赶紧打断了陈少爷:“抱歉,我失陪一下。”

陈少爷正讲到兴头,一时有些缓不过神儿来,她却已经走到了那人身边。“几时到的?”周子苓笑问。

于清明做出一个思考的表情:“……想不起来了,每次看见你我就记不清到底过了多久。”

周子苓听他还好声好气说着浑话,就知道他看见她和陈少爷在一起没有生气,心里不禁庆幸,却还夹杂着一丝她自己也不想承认的失落。

于清明把手中的鸡尾酒放在一边的小圆桌上,感叹道:“刚才张望一周,就觉得像回到了学生时代。”

“你也在香港念的书?”

 “嗯,我跟陈诚是同学,”

于清明脸上是一种沉浸在回忆中的神情,“那时候我们每周末办一次茶会,人没有今天这么多,更自在些。

保留节目是唱歌,一个女同学弹钢琴,其他人合唱……”

周子苓只管怔怔地听着,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如果穿上香港女学生的竹布衫子和窄脚袴是什么模样。

见她恍惚,于清明停了下来,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你当学生时的样子。”周子苓扯了个谎。

“跟如今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不用功,在社交上花的时间比书本上多,”于清明又看她一眼:“只有一点不如现在,在路上看到你这样的女孩,只会在后面大喊一声‘小姐,周末有时间吗’。”两人都笑得弯了腰。

于清明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周子苓,周子苓定睛一看,是上次吃馄饨时她给于清明擦脸的手绢,洗得干干净净,有淡淡的檀香味道。

“你还留着?”她有些讶异,接过那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

于清明刚要说什么,陈少爷已经走了过来:“哟,清明,好久不见。”

于清明风度翩翩地跟他打了招呼,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告辞了。

于清明走后,陈少爷眼睛看着别处,对周子苓说:“我家自然比不上于家,但于清明在他父亲眼里无足轻重,日后也难飞黄腾达。”

周子苓冷冷道:“我若是你,就不会在背后议论别人的家事。”

陈少爷竟被她噎了一下,没说出话来。周子苓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出门叫了一辆人力车,过了一条街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刚才算是把陈少爷得罪了。

又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脸皮做什么这么薄,一句话就划破了她的自尊。陈少爷话虽难听,但忍一时也不算什么难事,温言软语哄他几句,不也就算揭过了吗?按理说她脾气也算柔顺,平日里一直思而后言,今天不知怎么,抢白的话竟冲口而出。

周子苓感到鬓边风过,灯红酒绿晃得她心烦,索性闭上眼睛向后一靠,脑子里全是一些断了线的念头。

直到坐在她那盏小小的台灯下,她那颗纷乱的心才算安定一会儿。

平静下来的周子苓想起了什么,她从手包里拿出了那块手绢,仔仔细细地打开。

于清明递给她时她感到里面像是包了什么东西,本想拆开一看究竟,无奈被陈少爷打断了。

手绢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对红宝石耳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周子苓心中一动。

与此同时,华灯初上,上海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帷幕。

于清明翘着二郎腿靠在舞池边的沙发上,搂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正用英语跟她调情,逗得那女人咯咯直笑。

一个男人走过来,俯下身对于清明耳语道:“上次您让我查的那个周小姐……”他脸上没有半分尴尬,作为于清明的亲信,他对这些场景早已见怪不怪。

于清明点点头,手指在身边女人的腰上来回摩挲,听着听着,他眯起了眼睛,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接着查,她那个所谓的表哥也不要放过,我倒想看看还能从她身上查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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