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只有香如故

一、B超室

林香从不知道,想看看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女孩,竟然是“违法”的。她茫然地看着那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女医生,嘴巴无措地张开成半圆:“啊?”女医生又给她指了指墙上:“看见没?只能看胎儿是不是健康,不能看性别!”

她躺在检查床上,顺着那根白生生的手指扭头看过去,墙上贴着张粉红色标语纸,边缘泛出陈旧的黄色,有一个角微微翘起来,标语最后两个字被遮住下半部分,还是认得出:禁止非医学需要的胎儿性别鉴定!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24小时举报电话,后面是电话号码。她费力地理解着这句有些拗口的话,每个字都认得,老师教过,就是连起来的意思不好懂。

“为啥呀?”林香捂着圆滚滚的肚子,她老实得很,从来不敢干出格的事,小时候村里孩子去偷人家种的山里红,她两个姐姐去过,后来她弟弟也去过,只有她一回都没去过。

眼镜医生看看林香,二十来岁的姑娘,皮肤红润又有些粗糙,略显土气的衣着打扮,拘谨的神情,红红的眼眶,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看手边没几张排号单,眼镜医生语速更慢了一些,也更温和:“我问你,你为什么想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如果是女孩,你要还是不要?都是自己的孩子,你舍得吗?”林香回答不上来。

做检查时,眼镜医生往她肚皮上涂了层凉凉的东西,拿着探头轻轻地左右移动,时不时跟她说话,说孩子的各个器官都长得很好,胳膊腿一动一动,看着就活泼健康。林香心里酸酸软软的。最后眼镜医生给她肚子上放了个新的机器,让她听:“这是宝宝的心跳声,多有劲儿!”

机器里先是有些噪杂,随着探头移动,突然一个连续的、有规律的声音传来,比她的心跳快多了,像县城边上过火车时,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声音,有力又清晰,听着听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出诊室的时候,她回头给医生鞠了一躬。

坐在医院过道长椅上,林香耳边回响起她公公闷闷的声音:“可得是个男娃,咱家香火就靠你了。”她丈夫随意嗯了一声:“知道,等明儿上县里医院看看去,人家说五六个月医院能看出来男女。要是女娃就流了再要。”那时她在院里洗衣服,胰子没了,正要回屋拿一块,到门口听见这话,整个人都怔住了,不知站了多久,才接着回去洗衣服。

那天,她心里有事,翻腾了一宿没睡好,肚皮上一会儿鼓起个小包。林香知道,那是孩子在翻身呢,头还没有她的手掌大。这么小的娃娃,要是个女孩,她爹就要杀了她。男人的心咋都这么狠呢?

二、山村往事

林香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小山村,家里不算穷,因为村里人都差不多一样穷。山区地薄,庄稼不爱长,又买不起个牛,地里活都要靠男劳力干。谁家男人多,谁家就气壮,在村里能横着走,没人敢惹。

林香奶奶生了四个儿子,一辈子腰杆挺得笔直,跟谁说话都高声大嗓,底气十足。林香的爹是家里老小,十八岁上一袋白面十块钱娶了林香的娘,生了仨闺女,一个男娃。林香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

听她娘说,林香出生时,她爹要扔了她,是她奶奶拦住的。她奶奶一手抱着旧包被里红彤彤皱巴巴的林香,一手抡着笤帚疙瘩,砸得林香爹往屋外窜,边砸边骂:“我咋生了你个没良心的孬孙,自己的种都不养,你肚子肠子烂透啦?”她爹后来也不敢提扔林香的事了。为这,林香娘一辈子感激林香奶奶,老婆子最后落炕那几年,床上吃床上拉,林香娘也给她伺候得干净舒坦。

林香从小跟奶奶亲近,不光因为奶奶保住了她的小命,还因为奶奶谁都不怕,敢大声跟总是板着脸的林香爷爷吵架,还敢指着虎娃奶奶的鼻子骂她老不死。

虎娃比林香大一岁,总抢林香东西,吃的玩的都抢,还揪她小辫儿。有一回林香娘用碎布攒了个沙包,林香正拿着玩,虎娃上来夺,俩人撕扯起来,虎娃奶奶在墙根盘腿坐着,给她宝贝孙子鼓劲,林香奶奶抄起笤帚就过来了。虎娃一见撒腿就跑,连头都不敢回。虎娃奶奶撇撇嘴:“赔钱货倒护得紧。”林香奶奶叉着腰:“再让我看见你虎娃惹我们香,腚沟子给他打烂!啥赔钱货?你自己不是?老不死的不通气烟袋杆子!”

虎娃奶奶不敢惹林香奶奶,嘟囔着“泼货”、“护犊子”,爬起来走了,从后面看,跟斗败的鸡一样。林香觉得,当个“泼货”也没啥不好的。

三、小镇女工

奶奶下世了,四个儿媳妇都是鼻涕一把泪两行,林香娘哭得最狠,嘴里反复念叨着“娘啊,你不管俺了呀”,“娘啊,俺闺女以后可咋办呀”,她知道,在自己男人那儿,家里仨闺女捆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小儿子,有婆婆在还好,能压住,婆婆一死,自己闺女们以后的日子就难了。

果然没两年,林香爹把大闺女林红、二闺女林花都卖了个好价钱,说给他儿子攒家底。聘礼要得重,俩女婿却都不是啥正混的人,闺女嫁过去受苦,回娘家也不敢吱声,爹不管,娘说不上话,倒苦水有啥用?三闺女林香还小,还能留几年,到时候也是一样的命。

有天村长开会,动员村里人送娃去上小学,说国家开展九年义务教育,不要钱,还给发书,发口粮,上学学得好,往后能端铁饭碗,吃商品粮。女娃也能上学,跟男娃一样发书发粮食。林香爹跟林香爷爷合计半宿,林香十一二岁,干地里活也干不动啥,叫她去上学,还能省一个人的粮食。

于是林香和弟弟林全成了家里学历最高的人,小学毕业。那所破旧的山村小学,只有两间教室,屋顶还漏雨,桌椅都缺胳膊少腿,比村里最穷的人家还破,却是林香最喜欢的地方。在那里,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原来县城不是最远的地方;原来除了传说中的汽车,出远门还能坐火车,还有能飞上天的飞机;原来人们脚底下踩着的地是一个特别大的球,太阳不是小小的一个圆饼,它比地球还要大……

告诉林香这些的,是小学唯一的老师李爱华,只比她大了十岁,但在林香心里,李老师懂得世上所有的事。李老师身上,有一种村里所有女人身上都没有的东西,深深吸引着林香,后来上了工厂夜校,她才隐约觉得,那应该是知识的力量。

是的,林香上过夜校。上完小学,她已经十七岁,弟弟林全十四。李老师说他俩成绩都好,让他们接着学中学的课,将来能走出山村,到镇上、县里工作,可林香爹不让了。在他的认知里,林全接着上学,说不定能像镇上大戏里唱的那样,光宗耀祖,改换门庭,林香再上学有啥用?她该嫁人了,上学那份口粮补贴,哪能跟娶个大姑娘的聘礼比。已经卖过两个闺女的林香爹,轻车熟路地去找媒人问信儿了。

林香不愿意像大姐二姐那样被卖,可家里没人能帮她。奶奶下世了,娘在家根本说不上话,爷爷?爷爷平时都不拿正眼看她。她半夜跑去找李老师,李老师留她住下,细细地问她将来的打算,她却不知道将来想干啥。

一直上学?李老师倒是愿意收留她一起住,但她爹肯定不答应,到时候再带累李老师。嫁人?谁知道她爹给找个啥样的人家,再说,她奶奶、她娘、她姐姐们,嫁人以后,一辈子就捆在家里了,她还没见过书里说的那么大的世界,咋能甘心?

李老师最后给她支了个招,镇上电器厂正招临时工,包吃住还有工资,一个月10块钱,干得好了还能涨,就是要求识字,手脚麻利,能吃苦。最打动林香的是,李老师说,工厂里有夜校,教文化,去干活的都能跟着学。李老师的同学就在夜校当老师,她可以拿着李老师写的信去,准能留下。

后来,又是一个深夜,林香收拾好小包袱,偷了户口本,揣着李老师的介绍信,逃出家门。她提心吊胆地摸黑翻过几十里山路,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到了镇上。打听着找到镇上唯一一家电器厂,用介绍信和李老师同学的名字唬住了看门大爷,她得以混进招工队伍,通过简单的识字考试,成为了一名电器厂的临时女工。

厂子主要生产电风扇、收音机,临时工只能组装生产好的元件,林香跟着师傅学了两天,就能上手了。白天干活,晚上学文化学技术,吃食堂住宿舍,半个月下来,林香比在家时还胖了点。

四、还是嫁人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林香她爹还是找来了。林香磨蹭半天才从宿舍出来,仗着她爹不能在厂子门口把她怎么样,站在爹面前,倒也不显得多畏缩。

林香爹铁青着一张脸,一开口就是训斥:“死妮子胆肥了?敢偷家里东西,还满世界瞎跑,就不该叫你上啥学,心都野了!快跟我回家!”

林香捏紧工厂制服的袖子,仿佛能汲取点勇气:“我不回去!我工作干的好好的,回去干啥?”

“给你找好婆家了,家里过得去,聘礼不少,看好日子就出嫁,赶紧回家准备嫁妆去!媒人把尺寸要来了,你得给你男人做身衣服。”

一股怒火烧得林香忘了害怕,她不顾一切地喊:“啥男人!我都没见过,不嫁!你收了人家多少钱,你自己去嫁!”

她爹没想到平时闷不吭声的闺女能这么冲他嚷嚷,脸涨成猪肝色,上来要揍她,林香才不吃眼前亏,躲到铁门后面让她爹够不着。

吵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最后还是工厂保安把林香爹撵走了,看着爹有些佝偻的背影,林香突然觉得自己打了个大胜仗。后来她爹又来了几回,林香再不见他面。最后她娘带她弟弟来,说李老师找村长做她爹工作,把婚事退了。林香长出口气,把头一个月工资都交给娘,又讲好以后弟弟的书钱都归她出,才把他俩送走了。

此后一年多,一直风平浪静,可能是村长说动了她爹,可能是村里也有其他识字的闺女来工厂上班,林香混在里面不那么招眼,更可能是林香时不时让她弟弟捎回家的工资打动了她爹——闺女嫁出去,再挣的钱就是婆家的了,不如多留两年,给娘家挣点。

林香在夜校学了一年多,写字算术都来得,平时干活也麻利,于是升了个车间小组长,同宿舍更有资历的两个女工有点眼红,不免背后嘀咕她,可她实在没什么短处好说,只能说她穷窝子出来的,心比天高,想攀高枝,将来准找不着婆家。

风言风语很快传开,林香也听到了,她委屈得直掉泪,想不明白为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工友能这样背后嚼舌根。她师傅安慰她半天,最后一拍大腿:“谁说咱找不着婆家?师傅给你介绍,不光找,还保证找个有家底的!”

林香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发展到找对象这一步,想拒绝,但她师傅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说找就找,没几天就塞给她一张电影票:“我表舅家儿子,二十二岁,高中毕业,知青回家安排到镇政府当文书,有编制的!家里务农,虽然不是太富裕,也不算穷了,关键小伙子好哇,个头又高,长相也周正,还有文化,听说自己还写诗呢,你们小姑娘不都喜欢这样的吗?”

被师傅说得不好意思,林香半推半就地接过了电影票。在电影院门口,她见到了现在的丈夫赵国明,高个子,平头,中山装,胸前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露出半截笔帽,正是文化人流行的打扮。

“你好,是林香吗?”他声音略有些哑,叫林香名字的时候,像含了块酥糖。即使很久之后,林香还记得那种心怦怦跳的感觉,她脸一定红了,因为赵国明看了看她,脸也红了。

他俩的关系进展得异常顺利,跟所有初恋的青年男女一样,他们恨不得每天都黏在一起,师傅打趣的眼光、某些工友酸溜溜的话,林香都不放在心上了。

林香过了十八岁生日没多久,赵国明打了结婚报告,陪着林香去她村里开了结婚证明,也登门拜见了未来的岳父岳母。或许是赵国明“见过世面”的气质镇住了林香爹,或许是比嫁前两个女儿更丰厚的聘礼打动了他,或许是他也希望女儿嫁得好,以后更能帮衬家里,总之林香爹很痛快地同意了他俩的婚事。林香娘更是高兴得抹眼泪,小闺女嫁个好人家,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准备好“三转一响”,装饰好新房,赵国明披红戴花,骑着自行车接走了林香。那时林香坐在车后座上,心里充塞着巨大的欢喜,整个人都被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所吸引。如果时间能停止,林香希望它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五、新规定

婚后的生活幸福又甜蜜,林香把大件行李从工厂宿舍搬进了赵国明家里。他家在镇旁的赵家村,他娘早早地去世了,家里只有他爹和他俩人。他爹勒紧裤腰带,供赵国明上到高中毕业,在当时就算顶了不起了。

因为家里没啥过硬的关系,他得到外地农村“扎根”,还好没两年又赶上知青回城热潮,把根挪了回来。可是,他能干点啥养家糊口呢?

赵国明有个高中同学是干部家庭,他拎着礼物找到同学家,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请同学的父亲帮忙安排工作。对方见他也算一表人才,又有高中毕业证,就在镇政府给他找了个办公室文书的工作。

说是文书,其实就是抄抄写写,跑腿打杂,不过赵国明勤快嘴巧会来事,他们办公室领导挺喜欢他。正在事业上升期,又是新婚,春风得意的赵国明对林香很好,又是写诗又是唱歌,还总是买些小礼物,林香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掉进了蜜罐里。

那时候年轻职工分房难,大把的人结了婚没房住,要孩子也难,赵国明家就在镇子边上,俩人天天都能回家住,林香很快就怀了孕,把赵国明高兴坏了。

他爹年轻时候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后来四十多岁捡了个要饭的女人,快五十岁了才有的他,一直念叨着让他早结婚早生娃,别让老赵家香火断了。他听多了这话,难免也跟着着急。

下乡插队算是耽误了几年,还好林香肚皮争气,娶回来没多久就怀上了孩子,赵国明把这信儿跟他爹说的时候,林香眼见着老头子喜得脸上的皱纹都泛着笑色,背都不驼了,一叠声说“好,好啊”。

林香怀孕以后,赵国明对她更好,一到下班就早早地在厂子门口等着接她,自行车后座上垫了厚厚的坐垫,就怕硌着她。原来眼红她的工友们这回更是羡慕得要命,连酸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种日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有天下午,赵国明来接林香下班时,显得心事重重,脸上没挂笑,话也少了很多,林香问他咋了,他也只含糊地应着,一路闷头蹬车。回到家,吃过饭,他推说让林香好好休息,拉上他爹就去院里说话了,林香好奇地趴在窗户上听,只隐约听见“计划”、“一个”、“开除”、“万一是女孩”这些字眼,还有赵国明和他爹沉重的叹气声。

林香没有被蒙在鼓里太久,好像一夜之间,整个镇子都开始说“计划生育”的事儿,工厂里也专门组织了宣传干部,给宣讲新出台的计划生育政策,第一批听众就是林香这些小组长们。

讲台上的干部滔滔不绝:“一,要充分认识计划生育工作的战略意义;二,要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素质;三,实行必要的奖励和限制,保证计划生育工作的顺利开展;四,要加强计划生育的技术指导和药具供应;五,各级党委和人民政府要加强对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

林香虽然上了一年多夜校,对这种政策文件还是听不太懂,看看周围工友,也都差不多的反应。宣传干部用带点口音的普通话把政策宣读完,又换回了地方话:“大概意思嘞,就是以后一家只准生一个娃,已经有娃的,自觉来领计生用品啊,领导要起带头作用!”

六、女孩儿

林香没觉得新政策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她已经有个娃在肚子里了,刚三个多月,她对这个娃娃充满母爱。如果国家要求计划生育,那一定有道理,照做就行。

她甚至还有一点隐秘的欢喜:她家孩子多,她不头不尾,脾气又倔,不太会讨人喜欢,从小最疼她的只有奶奶。只养一个娃,能把全部的疼爱都给这个孩子,像是对小时候的自己的一种补偿。

可是赵国明好像不这么想,他这些天一直不高兴,林香一问他就说没事。林香知道,他肯定是想多要几个娃,他不止一次说过,孩子多了热闹。有天晚上,他俩躺床上快睡了,林香看见赵国明眉头还是皱得紧紧的,想让他松快点,就逗他说话:“哎,娃好像又动了,你摸摸。”

赵国明把手贴在林香肚子上,感受着她有弹性的皮肤,和皮肤深处传来的一阵震颤,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了翘。林香见他高兴点了,接着又说:“你猜,这是个男娃还是女娃?”

“当然得是男娃!”这句话像是一直在他嘴边盘旋一样,找到机会就脱口而出。林香没想到赵国明会反应这么大,吃了一惊,向后缩了缩,不安地捂住了肚子。赵国明翻了个身,又翻回去,烙饼似的折腾了一会儿,最后一骨碌坐起来:“香,咱娃一定得是男娃,不然我老赵家根就断了。”

林香觉得心像突然掉下了悬崖,飘了半天还没有落地,空得厉害。停了一会儿,她试探地问:“那,如果是女娃呢?”赵国明沉默了。林香想追问,可胸口像有块石头堵着,她发不出声音。

从那以后,林香的情绪也有些低沉了,她时时摸着肚子,想着是男娃就好了,一时又想,是女娃,就再生一个吧,撤职也认,交罚款也认,不能让老赵家绝户喽。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赵国明又来接她时,好像没有前些天那么丧气了。或许是想开了?林香揣测着,也悄悄松了口气。没想到,傍晚她在院里洗衣服时,会听到赵国明和他爹的对话,他们说,不用等娃生出来,就能知道男女,要是女娃,就流了,再要一个!

林香傻在原地,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啥。最后,她装着没事,晾完衣服早早躺下了。果然赵国明回屋就跟她说了这事,说要去县级医院检查检查,看看孩子长得咋样,也看看男女。林香又问了他同一个问题:“要是个女娃呢?”赵国明还是一样的沉默。

林香只能劝自己,看看也好,要是个男孩,就啥都不愁了。于是第二天,赵国明带着林香一起,坐公共汽车上县城去检查。在县医院开了检查单,进了B超室,没想到,医生不给看男女,只说孩子长得好。林香坐在走廊长凳上,心里又是喜,又是愁。

等了一会儿,赵国明回来了,搭车起得早,没来得及吃饭,他去买了几个包子。见林香已经出来,他两步走到跟前,迫不及待地问:“男孩女孩?”林香苦笑一声:“医生不给看,说有规定,不让检查男女。”赵国明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一点。

两人对坐着吃完了包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赵国明忽地站起来:“你在这儿等我。”他摸了摸衣兜,去了原来给林香开检查单的医生屋里,关上门,过了几分钟,就见医生带着他一起出来,进了对面那间B超室,同样关上了门。

又过了几分钟,门开了,赵国明探出头来叫她:“香,来再检查一回。”她狐疑地走进去,屋里是另外一个B超医生,赵国明冲她使眼色:“快上来,咱再好好看看。”她明白了,赵国明给医生塞钱了。

她不安地躺在检查床上,这个医生先看了会儿机器上的成像,又用探头戳了戳她的肚子:“这娃,动一动啊,看不见。”她感觉肚里的小家伙被戳得不舒服,翻了个身,医生赶紧又按了按探头手柄,仔仔细细地盯着屏幕好大一阵子:“是个女娃。”

七、要不要

像是耳边响了个炸雷,林香一个激灵,立刻护着肚子,转头看向赵国明,赵国明的脸色极差,眼神空洞地凝固在超声机器屏幕上,想要从截图里看出不存在的器官来。

林香带着哭腔哀求:“医生,您再看看,啊?能不能是娃翻个身,没看见?”B超医生似乎被她祈盼的眼神打动,和产检医生对望一眼,又握起了探头。但天不从人愿,几分钟过去,医生宣布的结果还是一样。林香有点费力地坐起来,赵国明僵直的身体动了动,像是要去扶她,却没伸出手。他躲开了林香的目光,垂下头盯着脚尖,含混地说了声:“走吧。”

搭车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没说话。回到镇上车站,到存车点取回自行车,赵国明跨上车,回手拍拍车后座,把歪了的棉坐垫扶正:“上来吧。”这个细致的动作让林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从背后环抱住赵国明的腰:“国明,那天你跟咱爹说话,我听见了。咱不流产,行不?女娃也是咱娃呀,我舍不得……”

赵国明只顾骑着车子赶路,没有回应。林香边哭边说,再加车子颠簸,话声断断续续:“国明,你没看见,我头一回……做B超的时候,那个医生……让我看娃娃的脸,像你,又像我……”赵国明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一刹车:“别说了!”林香没提防,肚子正撞在车座上,“哎哟”了一声,疼得汗都下来了。

听到林香声音变了,赵国明连忙从自行车前梁掏腿下来扶住她:“咋了?”林香捂着肚子往下出溜,慢慢坐到地上:“让我缓缓,哎哟,没事,撞了一下。”赵国明知道是自己刚才刹车太急了,也有些后悔:“怨我,咋样?肚子疼?不行回县医院看看?”

林香摆摆手:“不用,就撞一下,疼劲儿过去就没事了。”她坐在路边歇了会儿,感觉自己好多了,抬头正好对上赵国明着急的眼睛,不觉冲他笑笑:“不疼了。国明,咱娃好着呢,咱把她生下来,是个小林香,你不喜欢吗?咱不流产,啊?”

赵国明扭过脸去,半晌,声音低沉:“不说这事了。咱回家。”林香满心欢喜,“哎”了一声站起来:“走吧,回家!”

到家林香先进屋,赵国明爹见她笑眯眯的,也高兴起来:“是个男娃?”林香顿住,不知该怎么回答,赵国明停好自行车也跟进来:“爹,咱出去说。”林香知道,赵国明是要去劝劝他爹,于是自己收拾好去厨屋做晚饭。

直到米汤都凉了,赵国明才回来,手里还拎着个纸包:“咱爹在外边转转,不等他吃饭了,咱先吃。” “嗯,你拿的啥东西啊?” “你不是肚子磕着了?我问咱村栓子婶要的当归枸杞,安胎的,前几天杀的鸡还有半只,等会给你炖了吃。”

栓子婶以前是接生婆,还能看妇科病,十里八乡有名,现在年纪大不干了,还是有人去找她讨方子,拿中药,她要价可不便宜。林香有点感动:“哪有那样金贵,鸡炖上,留着给咱爹吃吧,你俩再喝点酒。” “让你吃就吃,你这会儿不比平时,身体得养好点。”

八、痛别

鸡汤炖好,原来的晚饭也热好了,林香闻着鸡汤里中药的味道挺重,但为了孩子,还是一口口喝着。赵国明又把鸡腿和翅膀根都夹给她:“慢慢吃,这一锅都是你的。”

林香这段日子胃口好,再加上今天中午错过饭点,真把一小锅鸡汤连汤带肉吃了个精光,她有点不好意思:“吃完了,我去刷锅。” “你累一天了,回屋歇着吧,我刷。” 林香看他爹还没回来,凑上去亲了赵国明一口:“国明,你真好!”赵国明害羞似的低头端起碗走了。

睡下不久,林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怀胎满十个月,要生孩子了,肚子一阵一阵疼,她咬牙使劲,就是生不下来,最后疼醒了。醒过来擦擦脑门的汗,林香发现,肚子是真的在疼!跟有把刀扎进小肚子那儿拧一样,撕扯得她叫都叫不出来,眼前直冒金星,她本能地捂着肚子,大口喘着粗气,等这一波疼劲儿过去,喊旁边的丈夫:“国明,国明!”

赵国明立刻就应声了:“香?” “肚子疼!啊!”又一波新的疼痛袭来,把林香重新拉入折磨,她蜷着身子,这是个保护的姿势,面对突然的变故,想要保护小小的女儿,她只能用身体当盾牌。可剧痛来自身体内部,她保护不了孩子。痛苦中,她依然能感觉到有热热的东西从下身流出,洇湿了薄薄的被单。她颤声呼唤:“国明,不行,去医院!”

为什么国明还不动?刚睡醒还迷糊?林香求助地使劲扯赵国明的袖子:“快,孩子出事了!”赵国明的身体随着她的手劲晃了晃,还是没动,林香意识到了什么,她把勉强稳住的视线投向赵国明,借着月光,她看到了一张内疚的脸。

“香,你忍着点,栓子婶说这药快,也最不伤身体。”

一道霹雳划过脑海,林香全明白了。是赵国明亲手端来的安胎鸡汤,里面加了落胎药!肚子里还没长成的娃,就因为是个女娃,她亲爹就能下手要了她的命!

林香从床上挣扎着下地,跌跌撞撞捂着小腹往外走,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去医院,去救她的孩子。剧痛之下,她脑子无比清醒,要去县医院得先去镇上,要骑自行车,她会骑车,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还得披上外套,外套里有钱。赤着脚摸到屋门,双手使劲一拉——屋门从外面锁住了。

肯定是赵国明他爹!这老东西和他儿子一起谋害他亲孙女!林香飞速思索着,怎么出去?门不行,有窗户,窗户下面有桌子,她踩桌子能爬出去。她转身扑到窗边隔着桌子把插销拔掉,使劲一拉,胳膊却被一双手按住。“赵国明!”积压的愤怒和怨恨喷薄而出:“那是你亲闺女!你放开我!”那双手牢牢地抓住她,赵国明的声音急促:“香,你别乱动,容易大出血,孩子没了咱还能再要,啊?”

林香痛楚尖利的嘶叫划破夜空:“再要一个女娃再让你杀了她!滚开!我闺女要死了!”赵国明怕她声音太大让邻居听见,左手捂住她的嘴:“别叫!”被她一口咬住,咬得极狠,赵国明倒抽一口凉气:“你疯啦?”右手来掐她下巴。

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双臂一被松开,立刻扑向窗户扇,谁知左臂又被拽住。情急之下,从桌上抓起什么向后就砸,一声闷响夹杂着清脆的碎裂声,赵国明往后倒去。林香被他抓住,也被带着向下摔倒,慌乱中一股绝望涌上心头:“闺女,妈救不了你了……”昏迷之前的最后一瞥,她看见赵国明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太阳穴旁边缓缓流出暗色的液体,漫过一地碎瓷片。

九、荒诞又可悲

林香再次醒来是在医院,床边两个凳子,坐着身穿绿色警服的一男一女。

身体内部异常空虚,隐隐传来撕裂的痛。她异乎寻常的安静,艰难地抬起双手,抚上肚子:“我闺女已经走了,对不对?”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女警示意男警察去叫医生,然后轻声对林香说:“别太难过了,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

“赵国明死了吗?”

“你知道他会死?”

“我拿东西砸了他,昏迷之前看到他的头流血了。”

女警在本子上记了几笔:“他死了。据邻居说,早晨听到你公公大喊大叫,去你家里,就发现一地的血,赵国明已经身亡,你还有气。”

“他们报了警,把你送到镇医院,又转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你身体素质还可以,这次……的事,不影响以后生育。”

林香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没说话。

男警察带着医生回到诊室,还是原来给她做过产检的医生。医生一进屋,就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

林香摇摇头,跟医生有什么关系呢?可怜的闺女,拿药的是她爹,喝药的是她妈,锁门的是她爷爷……

医生直起腰,继续说:“是我的错,如果坚决不同意鉴定孩子性别,就不会出现这种惨剧。我的处分明天就下来了,B超室李医生也已经向医院自我检举了。”

林香讽刺地一笑:“就算不做鉴定,孩子生出来是个女娃,他们也会想尽办法害死她,谁让她挡了他们宝贝儿子孙子的路呢?”

医生也忍不住眼眶湿润,垂下头来:“B超并不能百分之一百断定胎儿性别。”他深吸一口气,像在宣判自己的罪行,缓缓说道:“流产下来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因为月份还小,外生殖器在影像上并不清晰……”

医生还在说什么,林香已经听不到了。她的耳边回响着那一句“是个男孩”。“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她重复着,猛地坐起身,神经质地狂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个男孩!赵国明,你不该死,你应该活着!你应该亲眼看看你朝思暮想又被你害死的儿子!”

女警察赶紧按住了她,医生也快步上前扶住她的头,让她平躺在床上。她瞪着天花板,任泪水流过耳边,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哈哈,是个儿子,宝贝儿子……”突然又转过身,眼神恶狠狠地盯着医生:“赵国明他爹呢?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他孙女变成孙子了吗?”

另一边的男警察示意医生先离开,接口道:“邻居大嫂说,看到拿出去的胎儿,赵老头……精神失常了。”

听到这个词,林香憋着的一口气慢慢地泄了。她侧过身,蜷缩起来,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不再动弹。女警察扯扯男警察的袖子,两人悄悄退出了病房,留林香自己咀嚼这荒诞又可悲的故事。

第二天,林香主动要求见警察,把她记得的事情统统说了一遍,又问警察:“我会判死刑吗?”

女警察摇摇头:“应该不会,你的情况特殊,法院量刑时会考虑的。已经通知了你家人,他们都来了,不过根据规定,他们不能见你。你有什么话要说给他们吗?”

林香很平静:“不见更好。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一个月后,林香的案子开庭审理,法院当庭宣判,林香过失杀人,有主动交待情节,社会危害性较轻,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立即执行。此外,给赵国明提供药物的赵某氏,涉嫌故意伤害罪,已提起公诉,另案处理。林香表示服从判决。

当天林香爹没有出现,林香娘坐在旁听席上抹眼泪,林全在旁边搀扶着她。判决生效后,林香被允许与家人说几句话,然而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只跟弟弟说了句“林全,照顾好咱娘”,就转身离开了。

十、尾声

两年后,某女子监狱。林香背着小小的包裹,在一名女狱警的陪同下走向大门。大门缓缓打开,她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迈开脚步。耳边响起女狱警洪亮的声音:“往前走,别回头!”林香流着泪微笑着,果然没有回头。

包裹沉甸甸的,里面是这两年她发表的文章样刊,还有函授大专的毕业证书。身上穿的,是工厂里师傅刚刚寄来的红裙子和高跟鞋,前方远远的路边,站着满头白发的老娘,搀扶着娘的,是她已经成年的弟弟。

阳光热烈,草木芬芳,属于林香的人生之路,阴错阳差地拐了个弯,又向她敞开了怀抱。林香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一抹鲜艳的红色向着阳光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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