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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男孩拆开刚从便利店买来的简易鱼钩和钓线;普通的尼龙线配上白色鹅毛做成的鱼漂,但钩子很大。他今天想要钓一条大鱼。
时间是夏至后一个月,一年当中最热的几天。现在已是早上九点,太阳升得很高,阳光已把外面世界照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小男孩穿着一件旧黑白条纹T恤和黑色起球的短裤。汗水正不停地从他身体里渗出来,他的寸头里和脸上挂满了汗珠。手也在出汗,绑钓线的手不停地打滑。他在裤子上擦擦手心的汗,继续忘我地工作。鱼竿是一根细竹竿,之前他都是用芦苇,但今天他要钓大鱼。
绑好钓线,他拿着鱼竿做着垂钓的姿势,试试手感,他很满意,然后收起钓竿,准备再去弄一些鱼饵。他在房子门前那块杨树林里挖了一点蚯蚓,放在旧文具盒,然后撒了一点湿土,放到稍微凉快一点的地方。他可不想钓鱼的时候用死掉发臭的蚯蚓。
屋内的电视声很大,不看也知道是在播放《神雕侠侣》,电视里的人物,估计是杨过不一会就会喊“姑姑——姑姑”。小男孩心想,杨过是鸽子吗,整天咕咕地叫唤。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女孩,穿着红色拖鞋,一身白底黑点的连衣裙。
“我说你,”女孩说,“你已经六年级毕业了,马上升初中了。”
“那又怎么样?”小男孩刚洗过手,还没干,正抓着杯子喝水。
“初中比小学要难学,我意思你也提前看看书,预习一下课本内容,我有现成的书。”她看了一眼鱼竿,“不要老想着玩。”
“你还说我,”他放下杯子,“你开学上初三了,要考高中,还整天看电视。”
“我早上已经学完了,现在是放松时间。”她说。
“我晚上学,现在也是我的放松时间。”小男孩说。
“就你有理,谁爱搭理你?我继续看电视了。”她说完又折回屋里。
过一会,小男孩也走进卧室说:“姐姐,一会钓鱼咱一块去吧。”女孩不搭理他,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当他是空气一样。小男孩走到电视前,挡住她的视线。女孩说:“我不和你去。”
“为什么?”他问。
“你不听话。”她说。
“你说的我都听,你是我姐,我当然听你的。”
“我让你学习,你说什么?”
“我没说不学,只是晚上才是我的高效率学习时间。”
“借口!”她说,“晚上我都睡觉了,我哪知道你学没学。”
“你可以考我啊。”他说。
“这倒是好主意,不过我还是不去。天太热了,坐在屋里都闷热得不行,外面更受不了。”
“姐姐,不会让你干什么的,你就坐在树底下,拿着网。上了大鱼,我喊你,你拿着网过来,网住鱼就行,这事简单吧。”
“大鱼?你就吹吧。哪里有大鱼给你钓啊。”她看着男孩坚定地眼神,突然打住了,“你想去村长家的鱼塘偷鱼?”
“不,姐姐,我怎么敢,村长家的鱼塘一直有人看着。看鱼塘的那个瘸腿老头坏得很,看到偷鱼的,自己追不上,就放狗追。那条狗的脑袋像足球那么大,被咬一口半个屁股就没了。”
“哪里还有你说的大鱼?”
“后山的水库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把声音压低,好像害怕有人在偷听一般。
“我不去,那地方是明令禁止的,外围还有铁网围着,而且也有人看守。”
“这你就别担心了,我已经弄清楚了,有块铁网破了个洞,没人发现——”
“没人发现你怎么知道的?”姐姐打断他说。
“我意思是看守的人没发现,因为那洞口用稻草挡住了。是我同学告诉我的,我昨天已经去侦查过了,洞口仍然在。”
“我害怕,”她说,“要是被抓住,肯定少不了一顿毒打。”
“不会被抓住的。”他用安慰的口气,“看守的老头每一小时巡查一次,也不是时时刻刻盯着,而且中午的时候他还会午睡一小时,这就是说我们有两个小时的作案——动手时间。”
“你倒是打听得很清楚。”
“我为了这条大鱼可下了不少功夫。”
“等等,你意思是说中午出门?”她盯着他的眼睛。
“是的,那是最佳时间。我同学经常那个时间去游泳,没有被抓住。”
“太热了,我真的不想出门。”她还是在犹豫。
“不会很热的,水库旁边都是高大的杨树遮住太阳,而且近水的地方应该很凉爽。你想,晚上等爸妈回家看见一条大鱼躺在大铁盆里一定很高兴。”
“但是爸妈会问这鱼是哪来的,知道我们去了水库肯定饶不了我们。”
“我会说在那条小河里钓到的。这段时间雨水多,说不准这鱼是从哪条大河里游过来的。”
中午日头最高的时候,他俩收拾妥当,往水库方向走去。姐姐戴了一顶草帽,弟弟什么也没戴,他认为肤白是属于女孩子的特权。他拿着鱼竿,鱼饵,文具盒吸收了热量变得烫手,他加快步伐,害怕蚯蚓死在里面。姐姐拿着鱼网,跟在后面,不停抱怨热辣的天气。快到水库的时候,她觉得吹来的风变得凉爽了一点。
他们开始绕着水库外围行走,他们走在树荫下,的确没那么热了。水面很平静,反射着阳光,每隔一段距离,铁丝网上绑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备用水源”“禁止垂钓”“禁止洗涤”“禁止游泳”。
他们无视这些标语。他把靠在铁网的稻草放到一边,女孩就看到了他说的那个网洞。洞周围的铁丝上绿漆已经剥离,呈现锈迹。男孩先把鱼竿从铁网上方抛过去,拿着文具盒,伏下身子,从洞里钻过去了。他捡起鱼竿,站起来转过身看着直挺挺站着的姐姐说:“还站着干嘛,爬过来啊。”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洞?”
小男孩点头。
“这个洞太小了,你们小孩说的话就不能相信。”
小男孩打量那个洞,又看看她,说:“不是洞小,而是你太胖了。”
“你说什么?”
“嘿嘿,这是玩笑话。我同学的哥哥都能从这个洞钻过来,你也可以。”
“非要钻过去的话也不是不行,但要完全趴在地上爬过去,我的衣服可就全脏了。”
“都到这时候了还在意自己的衣服,女人就是麻烦。”
女孩最终还是趴下来,准备爬过去。她尽量保持着最低但不接触地面的姿势。爬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衣服给铁丝勾住了。
“低一点身子。”男孩说。
“我衣服会脏死了。”
“别再担心衣服了,已经脏了,你背上已经有很多黄色的铁锈了。让你低一点,泥土可是比铁锈好洗得多。”
女孩拍拍手和身上的泥土,扭过头想看看背后衣服的情况。
“你今天就不该穿裙子,我们要是被发现,你穿这裙子都不好逃跑。”
“切——我穿着裙子跑步都比你快。”她拎着裙子做出跑步的动作。
像早上说的那样,男孩钓鱼,女孩坐在树下面等着男孩发号施令。十分钟后,女孩问:“鱼上钩了吗?”
“嘘,别说话,要是有鱼我会喊你的。”
“行不行啊你,一点动静也没有。”
“水库里的鱼精得很,我已经折了两根蚯蚓了。”
“不是鱼精,是你技术不行吧!”
“别说话,你不说话,我马上就能拎上来一条。”他说话的时候,鱼漂动了几下,他紧张地拎起杆子,只是一条巴掌大的小鱼。他取下鱼,又扔回水里。
“干嘛扔掉它?”
“太小了,而且我们也没带装鱼的器具。”他只带了一张网,他只想钓大鱼。
他把鱼钩重新放入水中,想着要是有根抛竿就能放进水深一点的地方。有鱼咬钩,他感觉力气不小,可能是条大鱼。
“姐,准备网。”他喊道。没有回应,女孩没有应声跑过来。他转过头看见女孩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姐!”他又喊了一声,一边和鱼僵持着,他慢慢后退,避免太用力把鱼线弄断。
“谢大脚!”他喊了她的外号,平时他是不敢喊她的外号的,因为每次一喊都会被她追着打。这次是情况特殊。果然,女孩听到那三个字后,立刻醒过来大声嚷嚷说:“你刚才喊我什么?”
“别管我喊你什么了,拿网来!鱼线要断了。”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该是自己出场了。她抄起网,走到岸边。“快把鱼拉过来,太远了,够不到。”她看见在岸边不远处有鱼不停翻腾,弄起白色的水花。
“我已经很努力,鱼劲太大了。”
“换我来吧,你拿网抄。”她说。她扔掉鱼网,接过弟弟手中的鱼竿,才明白他说的没错,鱼劲太大了,不能操之过急,不然鱼线很容易就断了。小男孩捡起地上的鱼网,走到岸边。鱼离岸边越来越近,但离鱼网还是差一点。小男孩又往下走了走。水库的岸边铺了一层水泥,每隔一段距离会有台阶。小男孩就站在台阶上,水漫过了他的脚踝。
“你往上走走,别站在水里。”女孩说。
“管好你自己吧,我没事。”
终于,大鱼被拉到岸边,男孩又下了一个台阶,用鱼网抄起大鱼。鱼网很浅,鱼的一半身子都在外面。他正往回走的时候,鱼又不安地扑腾,从网里逃脱落到水里。小男孩下意识往前走要抓住那条鱼,一失足落在了水中。
2
李琦先从爸爸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放下手中的游戏手柄,从冰箱里抓起两根碎冰冰就往外跑出。他先跑到最近的杨明家,然后他们两人又一起跑到闫成宇家里,最后他们三人一同跑到刘文涛家里。
他们每张嘴里都叼着半根碎碎冰,李琦手里还拿着半根,那是他打算留给刘文涛的。三人走到刘文涛家门前,不进去就在门口喊:“刘文涛快出来。”这还不是游戏时间,才下午三点,太阳还很大,温度还很高。
“有话进来说。”刘文涛在家里喊。三人走进去,看见他正在洗衣服。
李琦把半截碎冰冰递给他说:“你妈妈为什么不买个洗衣机?”刘文涛摆手示意不要。李琦正要把那截碎碎冰塞进嘴里,旁边的闫成宇突然夺过碎碎冰,塞进嘴里,害怕被别人抢了去。
“这事我也不是没和她说过,她每次都会说,洗衣机不一定有我洗的干净。”刘文涛说,“你们这个时候来不是看我洗衣服的吧?”
“有事。”李琦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水库那边又淹死人了。看看去啊。”
“水库每年都淹死人,有什么稀奇的。我衣服还没洗完。”
“你这说的什么话?人命关天,在你口中怎么就成了这么不值一提的事?”杨明说。
刘文涛心想自己刚才说的话的确太过轻松,那句“有什么稀奇的”,貌似死掉的不过是一只鸡一条狗。可是从记事起,每年夏天都会听到哪里溺死人的消息。他们来喊我去看,也只是和大众一样纯粹是凑热闹,再说几句不痛不痒毫无作用的流露出肤浅的同情的话。“我说错了,等我把衣服弄完再去吧。”
他们三看了看盆里的衣服,又看看刘文涛缓慢的动作,心里着急,按他的速度,衣服洗完,热闹也结束了。
“我说你动作能稍微快一点吗?”他们三人着急。
“对于我不爱干的事情,我提不起劲。别催,越催越慢。”刘文涛说。
杨明这时发号施令:“闫成宇你也来帮忙,刘文涛你再去找个盆来。”杨明看了一眼李琦,想着安排他干点什么,李琦直摆手,杨明吃了他半个碎冰冰,也就作罢。
当他们四人往水库那边一路小跑的时候,还能遇到一同赶过去的其他人。有认识的同村人就打个招呼。
“跑快点,”李琦说,“在刘文涛那边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再慢一点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大热天的,累死我了。”闫成宇抱怨说,“早知道我就骑我的自行车了。”
“你的自行车不骑也罢,说不准比走路还要费劲。”李琦说,“你个十四岁的小伙子还不如七十岁的老太太腿脚利索。”李琦说完努了努嘴,三人朝那边望去,果然有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弯着腰,盯着地正快步往前走。四人不再说话一心赶路,李琦后悔出门时没有多带几根碎冰冰。路过小超市,他想买点冷饮,无奈小超市也大门紧闭。得了,他想,这是倾巢出动了。
“咱们还是加快速度吧。”他说,“我看村里人全跑去了,去晚只能在外围。”说完,李琦跑到四人最前面,然后转过身模仿体育老师的口气:“不要走,跑起来好吗?”
刘文涛说:“我看咱们还是别费工夫了,我看咱们已经晚了。”
“是啊,已经晚了。咱们还是歇息一下吧。”闫成宇说。杨明没有说话。
杨明的叔叔开着三轮摩托正好经过。
“杨明,你去哪?”他叔叔减速和他们同速行驶。
“去水库。”杨明上气不接下气。
“上来吧,我也往那去。”他叔叔准备把车停下来,让他爬上去。
“叔,别停,抓紧时间。”李琦突然说,“你就这样开,我们也能爬上去。”
四人依次翻上车,瘫坐在车斗里,都把脸朝着风。
水库边站满了人,不过几乎没人在说话,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在默默流泪,男人一堆堆地站在一块抽烟。岸边一个女人头发凌乱,满脸泪水,抱着一个湿漉漉的男孩在嚎啕大哭。男孩穿着黑白条纹T恤,肚子很大,就像吃了很多爱吃的东西一样。女人旁边还坐着一个男人,男人抱着膝,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四人看到这一幕,之前的好奇心消失殆尽,一言不发。水库里有条船,船上有个警察和村里的两人,他们在打捞什么。
看管水库的老头在给周围的人重复说明当时的情况:“我睡完午觉——要是知道会发生这事我不应该睡觉的——像平时那样开始巡查。我快走到这里的时候,我听见有男孩的喊叫声。我想坏事了,我到处张望,只看到岸边有个穿白色衣服的人,我眼睛不行,看得不清楚。我快步往这边赶,我看见那穿白衣服的也跳进了水里。等我到了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水面很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现在我知道,那是他姐姐跳下去要救她弟弟。可怜,两人都——”老头说不下去,也没必要再说下去。
四人就站在老头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走吧,回去吧。”刘文涛说。
其他三人就像丢了魂,像木头人一样,转过身,慢慢往家走,将死亡、伤痛全留在原地。他们的好奇心已经满足了,事情的梗概也已了解,后面的事也不想再亲眼目睹,而且过两天自然就会知道事情的经过,或者还会有更精彩的二次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