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沉浮且自知

1.

入夜后,雪下得更大了,趁主子们在前厅饮宴,几个小丫头躲在耳房里围着火炉烤红薯,将红薯从炭灰里扒出来,拍掉上面的灰,剥开焦黄的皮,露出鲜甜的红薯肉,咬上一口,软糯香甜,这是她们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再过一个时辰,晚宴就该结束了,也不知这雪几时才停。

小溪捧着一盘玫瑰酥从门外进来,身上沾满了雪,鞋子已经濡湿了,但头发却干净得很,她顾不上拍落身上的雪,便忙不迭向其他人炫耀。

“你们猜我去前厅送炭遇见谁了?”

几个丫头看见玫瑰酥,哪里顾得上答她的问题,纷纷举着剥红薯脏掉的手去抢玫瑰酥,气的小溪脸通红。

“送炭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推脱不去,现在有好东西便来抢,真不要脸!”说话便气呼呼的跑到另一边去抹眼泪。

她来府中日子短,今夜本不该她去送炭,几个丫头合着算计,这苦差便落到她头上了。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哭了起来,恰好被三姑娘看到了,劝慰了她一翻,赏了她一盘玫瑰酥,还吩咐人把她送了回来。

她觉得三姑娘真是个好人,她真想到三姑娘房里去伺候,要是三姑娘能收下她,她就再也不用干粗活,不用被人欺负了。想到这里,她不再哭了,将剩下的一块玫瑰酥咬在嘴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刚进府就听说了三姑娘的许多事,当年老爷还是一个七品录事。那一年边境的大将军联合二皇子叛乱,叛军一下子攻下了好多城,打到同州的时候,州府的官员闻风而逃,老爷听说以后吓得连夜收拾行装出逃,三姑娘跪在老爷面前陈述利弊,劝他留下守城。

于是老爷只将家眷送出城,自己留下守城,三姑娘那时还是个孩子,却跟在老爷身边出谋划策,与叛军抵抗,直到三皇子带兵来平叛。事后,老爷自然成了有功之臣,一下子升为四品大员,主掌一州事务。

从此以后,三姑娘在府中的地位也变了。无论是仆从、杂役,还是夫人、姑娘,都对她极为客气。

她听说,三姑娘其实是老爷的外甥女,自小没了母亲,又不被父亲看中,太夫人不忍心外孙女受苦,执意接到府中养着。

突然,前厅的小斯跑来递话,晚宴快要结束了。

几个丫头慌忙打水洗手,要是被管事知道她们偷嘴,又得挨骂了。

小溪整理好衣裙,郑重其事的准备晚宴善后的工作,她想好好表现,争取到三姑娘房里去。

2.

崭新的菱花绡制成的账幔上映出她修长的身形,烛火轻摇,她坐在火炉边,捧着一卷策论,听着扑簌簌的声音,她知道,雪下得更紧了。

听说前厅的晚宴结束了,小兰忙不迭的跑进来,见她坐在炉边看书,轻轻走过去将灯芯挑了起来,屋子又亮了许多。

“姑娘还是回前厅去吧,再不去怕是老爷要差人来唤姑娘了。”

“要是舅父找我,就说我吃醉了酒,睡下了。”她想了一下,淡淡的说。

她最不喜欢那种场合,好不容易寻了个借口走了,才不愿再回去。

“是。”小兰知道她的脾气,不敢再言语,只好退下。

她实在不明白三姑娘这性子,那张家公子新科及第,风度翩翩,这么好的姑爷,不知多少姑娘想嫁,可她偏偏毫不上心。

要是太夫人还在,三姑娘也不至于耽误到二十岁还未出阁。

“姑娘,今儿张公子送来玉璧一对、狐皮一对、毛笔一对…”

“毛笔留着,以后送给表哥,其余的,都退回去吧!”她知道小兰要说什么,立刻断了她的话头。

“姑娘…”

“行了,我自有打算。”

这次晚宴,说是家宴,其实也请了一些名门世家的公子和姑娘,其中最热乎的就是那位新科及第的张公子了,牧原尘很看重他的才学,有心和他联姻。

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牧婧如是原配高氏生的,十六岁就嫁到了林家。二女儿牧晴如是杨氏生的,三年前嫁给到了沈家。最小的女儿牧婉如虽是高氏生的,但从小养在杨氏身边,去年嫁给了杨氏的侄子。如今几个女儿都已出嫁,只剩下外甥女孟云姝。

云姝自然明白舅父的心思,所以一早就从晚宴上遛了。

自从晚宴之后,府中一下子传开了,都说三姑娘要嫁给新科举子了。小溪知道自己去三姑娘房里无望,狠狠哭了一场。想到自己一辈子只能做个下等杂役,干粗活,受气受罪,她心里别提多委屈了。

府中的传言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她懒得理会这些。

牧原尘做上四品州府没几年,便要与新科举子联姻,如果被有心人传到皇帝耳朵里,后果可想而知。当孟云姝向他分析利弊之后,他恍然大悟,赶紧闭门谢客,不敢和张家来往。

3.

下了好几日的雪,今日总算天晴了,她叫人套了车,打算出门走走。

她记得城西云霄寺旁有个不错的景致,想着去给外祖母烧香祈福后正好去看看。

她记得初到舅父家时才8岁,那时候几个姐姐,弟弟,妹妹,都欺负她,是外祖母时刻维护着她,时刻将她带在身边。12岁那年,外祖母去世,舅父一心在公务上,再也没有人维护她,唯有表哥牧之铭偶尔关照她一下,现在想想那些日子,真是难熬啊。

牧之铭是牧原尘庶弟的独子,从小没了父亲,孤儿寡母也受不了不少气。没想到他却争气,如今已考取了功名,在平州做官。

云霄寺在山顶上,山并不高,但夏季云雾缭绕,如在云霄,故而得此名。寺虽不大,但雪过天晴,上山的人不少。马车只能停在半山腰,她只能和小兰走上去,山路清幽而寂静,不时有飞鸟在密林深处拍打翅膀,枯枝败叶扑棱棱的落下,脚踩在厚厚的枯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主仆二人走了一会儿便觉得累了,于是在一块青石上小憩。

她正取下遮面的帷帽,迎面走来一对男女,身后跟着好些仆从,小兰赶紧挡在前面,她慌忙戴上帷帽,将自己的脸和身形隐在白色的纱幔下。

那女子妇人打扮,鬓间贴一对纯金花钿,发中簪着一只碧玉钗,耳间坠着的珍珠,看起来十分清丽。那男子身穿玄色缧丝爪纹绸衫,剑眉星目,英气十足。

见他们刚好也要坐下休息,她只得带着小兰继续往山上走。

她自然认出了那是武家公子和他的夫人秦氏,三年前,她也是在上云霄寺的路上认识了他,两人互曾书信长达两年,相谈甚契。可一年前,武家突然去秦家提亲,两人便再也没有来往。

她一度为此哭了几天几夜,恨自己没有父母至亲做主,想到如果外祖母还在,也是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二的,于是更加悲恸,一连半个月都吃不下饭。现在回头想想,着实是自己太幼稚了,也许武家公子根本无意,只是她自己多情了。

没想到此刻在去云霄寺的路上,又遇见了他。

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可心还是会骤然抽痛,心跳开始慢了下来,寒意从脚底蜿蜒而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立刻站起来向山上走。

他站在青石旁,将秦氏扶在怀中,一边替她整理鬓角的碎发,一边不经意的望向上山的路,主仆二人默然往上走,她的背影冷漠极了。

从山上回来,还没来得及下马车,门房就上来禀告,说是夫人吩咐人找过她。她正纳闷,夫人房里的管事张嬷嬷来了。

“三姑娘,夫人唤您去前厅。”张嬷嬷是夫人的陪嫁,在后宅很有地位,以前没少给她脸色,此刻倒是陪着笑脸,一副恭敬的模样。

她与这位舅母并不算亲厚,两人很少有来往,她虽心中诧异,但也不得不去。

4.

到了前厅,只见正位上坐着两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右边的身穿绛朱色海棠罗裙,头戴红玉玛瑙双珠钗,鬓间贴着玉兰花钿,虽努力做着优雅的举止,但难掩风情,这就是牧府现任主母杨氏,云姝的舅母。

左首坐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身穿绿色衣裙,发间插着一直明晃晃的金步摇,脸上涂满胭脂,十分俗气。一双笑眼上下打量着云姝,让云姝感到很不自在。

左边坐着两个少女,其中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裙,非常素净,她眉眼深锁,面色木讷,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估计也是第一次出门。另外一个穿着桃红色衣裙,用的是时下流行的锦缎,非常昂贵。头戴玉簪,耳坠明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起来古灵精怪,活泼率真。

“见过舅母,”她不动声色的行礼。

“云姝啊,快坐。这是我娘家的嫂嫂,这两位是我的外甥女儿。”

“见过夫人,见过两位妹妹。”她依次行礼,。

“三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真是喜欢极了。”那妇人笑起来,唇脂便沾上了牙齿,可她却浑不自知。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妇人每次来牧家都会想方设法折辱嗔骂她,此刻却转了风向,她心里不由得冷笑。

突然,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院外跑进来,一人拎着一只鸟笼,其中一个是牧之兴。两人跑到各自的母亲旁边,撒娇似的嚷嚷着肚子饿。

杨氏立刻吩咐下人开席,那妇人抢着拿桌上的点心心肝宝贝似的哄着。

说到底,这位舅母并不是嫡亲的舅母,大姐姐的母亲才是牧家正经的主母,现在这位是在主母难产过世后,从姨娘摇身一变成为主母的。

当年她还小,刚被外祖母接到牧家,只记得大姐姐的母亲高氏对她很好,虽然怀着身孕,却每日唤她去读书习字。后来她难产过世,舅父就想把姨娘扶正,外祖母为这事跟舅父生了大半年的气。

外祖母过世后,这位舅母就经常苛待她,甚至把外祖母为她定的婚事也硬给了她女儿牧婧如。

后来她出谋划策帮舅父抵御叛军,舅父升官之后,才开始重视这个外甥女,她在府中的日子才开始好起来。

可她的婚事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耽误,至今也没有着落。

晚膳上,那位素净的少女十分拘谨,豪无大家闺秀的气度,她猜测这应该是庶女,想到自己寄人篱下的境遇,心里不由同情。

5.

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不是摆宴,就是点戏,云姝不得不每日陪着,别提多别扭了。

这杨家的人来了半个月了,眼看就到年下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

西院是高氏生前住的地方,那里种着四季常绿的名贵花草,一亭一阁都是名匠打造,她过世以后牧原尘还是派人打理着,景致不比过去差。

听说杨家人住进去以后,杨家小姐和少爷不是放风筝就是驯狗,将院子弄得乱七八糟的。

今日天气好,杨氏带着杨家人去云霄寺祈福,云姝难得不用作陪,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边练字,一边听小兰八卦杨家的事。

“三姑娘可记得上个月给晚宴送炭的丫头?她前几日去西院送炭,被杨家少爷的狗吓得摔了一跤,炭灰弄脏了杨家小姐的衣服,遭了杨家小姐好一顿毒打,额头都流血了。”小兰拨着火盆里的炭,气得小脸通红。

听说那杨家小姐自小就跋扈,家里的姨娘和丫头都任她打骂,想必那庶女也没少受欺负。

现在杨家人还没走,她也不好干涉这种事情,免得惹舅父心烦。

月初舅父就收到表哥的信,说是他已被调任到京中,年后上任。提前得了假,要带母亲回来拜望。

她那日见到杨家母女,也大概明白她们的打算了。如今表哥仕途亨通,杨家难免想要巴结,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发笑,杨家夫人连庶女都一起带来了,恐怕就是担心嫡女的脾气和做派入不了表哥的眼吧。

“表哥有来信说何时到吗?”

“我听老爷身边的石头说,铭少爷的母亲病了,耽搁了几日,大概这几日就到了。”

“那也快了。”想来等表哥回来,杨家也就快走了。

自从小溪被杨家小姐一顿毒打以后,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被张嬷嬷罚到后院刷马桶。

天越来越冷,她的手上长满了冻疮,有些部位已经化脓。她常常在夜里疼得睡不着,整夜整夜的流泪,恨自己没有好出身,恨自己没有好运气。

可是今晚,三姑娘院里的小兰突然来看她,不仅给她送药,还嘱咐她不要声张,暂且忍耐。

她心里感激万分,千恩万谢的收了药。

6.

腊月初八,是年前的大日子。一大早就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格外的冷。

孟云姝披上披风,早早地坐着马车来城门口等着,自从表哥中举到平州做官以后,他们已经三年没见了。

远远的就看到两辆套着黑色青骢马的马车,一前一后的走着,车身套着褚墨色麻布,非常普通,倒是赶车的阿四一眼认出了牧府的马车。

牧之铭穿着青色长袍走下马车,乌黑的秀发被一支普通的簪子束起来,他已由温文儒雅的呆书生变成了一个沉稳自信、风度翩翩的年轻人。紧接着李氏也跟了下来,她的穿着打扮虽素雅,却自有几分气度,早已不是当年在杨氏脚下做小伏低的深宅寡妇。

“见过二舅母。”云姝见那两辆马车停了下来,便知是他们到了,赶紧下车来拜见。

“云姝。”她一把将云姝扶起,两个人非常亲近。

当年云姝被罚跪淋雨,被欺负没饭吃的时候,都是她叫儿子偷偷给她送衣服送药送吃的。

于是三人一齐上了牧家的马车,说说笑笑回了牧府。

牧原尘还没回家,依礼去拜见了主母以后,牧之铭和李氏去祠堂祭拜祖先。

牧之铭和李氏以前住的院子早已荒废,杨氏便将她母子安排在东厢客房。云姝不好干涉杨氏的主张,只得悄悄添了一些新的被褥和日常用品,待她母子安顿好,才回去休息。

翌日,雪虽停了,但寒风吹刮了一整夜,院中掉了许多枯枝败叶,格外萧索。

云姝还在梳妆就听到院中传来一阵嬉闹声,掀开门帘一角,看到打扫院子的丫头们正在玩雪,她也不呵斥,只静静地看着。

她住的院子是外祖母生前住的地方,院里的丫头也全是外祖母亲自挑选的。除了小兰年龄大些,其他的都才十三四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

快到午膳时,小妍急匆匆跑来禀告,说杨氏哭着闹着要回娘家。

原来,舅父得知杨氏将李氏母子安排在客房,很不高兴,将杨氏责骂了一顿。杨氏觉得在娘家人面前丢了脸面,忍不住哭闹了起来。

张嬷嬷赶紧将北苑收拾出来给李氏母子住,又调了几个得力的丫头去伺候。牧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牧之铭即将到京中做官,对李氏一改过去的态度,尤为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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