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夫人

林柳青儿 会员扶持计划

从前有座山,山是白虎岭,岭上一具白骨,幻化成了精。

白虎岭方圆四十余里,渺无人烟,虎狼为伴。东面是万寿山五庄观,那漠漠福地住的是地仙之祖镇元子。西面是碗子山波月洞,住了个多情的黄袍怪。

多年以后,世人皆知黄袍怪痴情百花羞,镇元子重义结兄弟,却当我只是一具悲情白骨,被孙悟空三打散魂,露出本相,只那脊梁骨上雕刻的“白骨夫人”四字,引人遐想……

这些愚人!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对唐僧说:

“师父,此山叫做蛇回兽怕的白虎岭,正西下面是我家……”

正西下面是哪里?

正西下面就是你的碗子山波月洞。

我一心想要恢复肉身,站在你面前对你说,“星君,我是白花,你的白花夫人”。一如多年以前在玉帝的披香殿前,我的笑声点亮了你的四面风。我在披香殿外追逐一只朱雀,我脱掉鞋子,赤脚奔跑,边追边笑,你从没见过哪位侍女,如此胆大吧?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在这无趣的天宫,你见惯了神仙们高高在上,宫娥们优雅识礼,第一次见一个卑微的侍女撒欢儿,带着人间的温情灵动。傻傻的你啊!就在那驻足,呆呆地站成一尊雕像。

我按照自己事先筹谋的计划,惊慌失措地撞进你怀里,又满面芙蓉地害羞着往后退,你扶住我,一双大手温热有力。我知道,你上心了。

请你原谅我的心机,我起初只是为了生存。

我本以为位列仙班,成为天庭的一个小宫娥,就可以免去人生七苦,没想到我仍然要受五百年一次的天灾考验。

五百年前我受雷灾,天雷劈头盖脸打到身上,我听见自己筋骨寸断,那一道道密集狂烈的痛苦快要把我这些年的修为连同我单薄的肉身击垮,好在终是过了那一劫。

听说雷灾过后是火灾。天降阴火,自脚底涌泉穴下烧起,直窜脏腑,五内成灰,四肢皆朽,最终化为烈烈白骨。我害怕极了,四处打听如何能安然渡劫。有人说,那些吃过蟠桃的仙人,大多可安然无恙。

作为侍女,我地位卑微,无缘蟠桃盛会,但我看到了你。二十八星宿里独你在听玉帝讲法时眼神飘忽,那是一双多情的眼睛。那无聊的经法我也早已厌倦,所以,你该是个真性情人吧。

但你长相可真一般啊!青面獠牙、两鬓蓬蓬、髭髯巍巍、鹦嘴鼻儿不展眉,斜披着淡黄袍帐。不过我不在乎,我要的是蟠桃,是活着!

图片来自电视剧《宸汐缘》

于是我就制造了那次机缘,你果真是个多情种!我很快就成了你的心头的白月光。你带我去天河放马、去月宫夜话,甚至跑到南天门看擎天的巨柱。我们私下结了姻缘,你温存的唤我“白花小仙,我的白花夫人!”

这一路欢悦,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我以为我操控着爱情的全局,却不知自己也早已情根深种。

一日我听见你的好友昴日星官和你起了争执,他说:“你哪里像个仙官!要这低贱的情感,大可下界去,莫要脏污了天庭!”

这之后我大病一场,我流尽眼泪,幻得幻失。我制造了与你的羁绊,注定要承受撕心的苦楚。

你来看我,说我像个病西施,拉着我出来散步。路过蟠桃园,我停了下来:

“星君,第二灾就快到了,我会死的……”

“不会的白花!我不会让你死!”你抱住我,试图给我力量和信心。

“你能有什么办法呢?这阴火是从我脚心烧起,只怪我修为太浅……”我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们下凡!”你像是早就想好了,我惊愕的看着你。

“自从上次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后,蟠桃盛会已经好几年没有举办,我无法为你摘得仙桃。但你我夫妻一场,在天界四处受到掣肘,恩爱也不光明。我们下凡,你还做我的白花夫人,让我正大光明的爱你,如何?”

“那我还是逃不掉阴火之灾啊!我会成为一具白骨,到时哪来的白花夫人,倒成了白骨夫人?”

“莫要乱说!你且先下去,我去偷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这金丹是老君专门上贡给玉帝的,数量不多,比较费事,容我想想办法……”

我开始期待我们下凡后过着凡人夫妻的日子,你躬耕狩猎、我织布烧饭、生几个孩子、养几种动物,院子里要种些花草菜苗,围坐小院合欢树下,万物可亲可爱……

近来我的体内郁热难耐,我知道阴火之灾马上就要来了,我每日汗涔涔湿漉漉。值班的仙娥便准我在屋内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渡灾。

最近都见不着你,你忙着偷老君的仙丹呢吧?想到这里,我莞尔一笑,堂堂星君为一侍女竟这般可爱。

灼热又从脚底升腾而起,我知道该去向你告别了。

突然,披香殿外吵吵嚷嚷,一片混乱,天兵们喊着:

“奎木狼因偷盗九转金丹被抓起来了,要受天规惩处!”

我急忙跑向诛仙台,看见你被绑在惩戒柱上。此时体内的阴火使我痛不欲生,我几次摔倒,五内俱焚。

你也看见了我,你凄烈的喊叫,你说:“等我啊!等我啊!……”

我等不住了!

阴火已经从脚心烧起来了,但我会履行和你在人间相爱的诺言,我会带着这执念和痛苦跳下诛仙台,用最悲壮、最热烈的姿势来受难。

我流泪凝望你,凝望我最爱的你!灼热已经使我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你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我从诛仙台奋力一跃,我的身体从下往上,在坠落的过程中熊熊燃烧起来。我到底是修为太浅,还没落到地上,就已经血肉俱毁,成了烈烈白骨。

白骨堕入凡尘,摔到了蛇回兽怕的白虎岭。日夜吸取天地灵气和日月精辉,习得了化尸大法,我,成了尸魔。

图片来自电视剧《宸汐缘》

随后你也被贬入凡间,是不是深爱的牵引,你选择了距离白虎岭四十里地的碗子山,占波月洞为妖王,他们叫你“黄袍怪”,这名字倒挺可爱。

你下凡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你绝不会想到波月洞四十里外,那具粉白骷髅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白花夫人。你找遍万千河山,听得人说宝象国有个公主,名唤百花羞,年龄与我相仿,姿态神似,你便认定那是我的转世,于是掳了公主,强与她结为夫妻。

那百花羞穿锦戴金,备受恩宠。你对她无微不至,为她挽青丝、扶宝髻,你清款温柔、和颜悦色,这些本来都是给我的。枉你错付一片痴心,那百花羞只念及宝象国父母,对你全无一点夫妻之心,她只想逃离你、欺骗你、厌弃你。

我不是!我想化作一万个生机勃勃的白花仙子奔向你。

如果你问:白花,你为什么不出现在波月洞,将实情相告呢?

唉!如果你是个深受情爱煎熬的女子,你必能理解我,难道让我以粉白骷髅面目示你吗?难道让我告诉你,你枕边那个玉人儿不是你前世的白花夫人,这鬼气森森的尸魔才是?难道要我把自己最丑陋、恶心的一面撕开来给你看,强要你和一具白骨恩爱?

我听人间有个传说,一位已死女子与书生以夫妻之实相处了两年,腰以上长出血肉,腰以下还是枯骨,如果三年内不以火相照,便可枯骨生肉,亦可繁衍子嗣。

我便也抓几个书生,叫他们与我生活,可有的太过怯弱,生生被我吓死,有的十分刚烈,生死不依。没谁愿意真心爱我这个尸魔,我也不爱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读那没用的书,无趣无聊无情无义,我只爱你。于是我吸了他们的阳气,偶尔便能化成人形,恢复成短暂美丽的白花儿。

有一次我带着这短暂美丽向西狂奔,我要奔到你眼前,以一股巨大的力量拥抱你,诉说我的相思和熬煎,诉说我的悲苦和委屈。

可就在离你的洞府几丈远的地方,我那短暂的美丽人形不见了,我又变回了鬼爪鬼面。怀揣着巨大欢喜的脚步戛然停止,我摔倒了。你的一个小妖发现了我,他用石头砸我,还冲我喊,“去你妈的鬼东西!跑到波月洞是不是找死啊!”

他向你报告说,“大王,外面来了个鬼东西。”

你正柔情蜜意的陪着百花羞,头也没抬,啐了一口唾沫:“晦气,赶走赶走!”

突然你又抬起头说,“我还是出去看看为好。”

啊!我见到了你,我虽然眼睛空洞,但我见到了你!你好像也发了一下怔,然后摇摇脑袋,要澄清什么思想,你对小妖嘱咐,“送她走,不可欺负人家!”

我想抱头痛哭,然而没有眼泪、也发不出声响。你看,我连悲伤都是无声无形、没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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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五庄观去偷镇元子的人参果,那天镇元子并不在家,可那树已然成精,我根本无法接近。树根吸取千年大妖的法力,我这样的小妖还未等靠近,就化为人参果树的滋养小菜。

金蝉子转世的唐僧路过我的白虎岭,听说吃了他,便可血肉全回,还能长生不老。但他有几个厉害徒弟,大弟子是当年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我在孙悟空去化斋的时候,幻化为花容月貌的山中少女,冰肌玉骨,衫露酥胸,提着个青砂罐儿和绿磁瓶几,踏着阴风而至。

我对唐僧撒谎,我说我带着香米饭和炒面筋来斋僧,我父母在堂,看经好善……

猪八戒满心欢喜,唐僧扭扭捏捏,正说话间,摘桃子的孙悟空回来了,他放下钵盂,手掣铁棒,打到我的肩上,我无力招架,元神出窍,一逃了之。

但为了见你,我不会放弃。

我又变作八旬老妇,手拄弯头竹杖,一步一声的哭着寻女。孙悟空举棒又打,这回打到我的背上,使我痛不欲生,仓皇逃离。

我又成一个白发老翁,手执佛珠、口诵佛经。这回孙悟空起棍直打我的要害处,斩绝了我的灵光。

我仅剩最后一缕微弱的精魂……

我求大圣手下留情,告诉他我一生悲欢和执念。大圣慈悲,许我飘飘荡荡,我时日无多,还想再见你一面。

后来他们一路向西,路过你的波月洞。你为了百花羞这个肉胎凡体能够长生不老,与你在下界缠绵生生世世,铤而走险要杀掉唐僧。你曾经也这样为我盗取金丹,如今的唐僧肉也是为你的白花夫人吗?

一场恶战发生了,你败下阵来,你是败于心气,你伤透了心。因为你宠溺的百花羞背叛了你,她托大圣给宝象国国王带信,说被你这怪物掳走,急盼国王解救。她还放走唐僧,对你撒谎。

你心灰意冷,不知道为什么人间的白花如此薄情,全然忘记了天上的恩爱。

就在你被二十七宿星君召回天界之前,孙大圣告诉了你我的存在。

你向着白虎岭跑来,跑得哪像个仙官!你跌跌撞撞,喘着粗气,神鬼妖魔都为你让道。直到你看见了我——那具粉白悲凉的骷髅。

你跪下来,抚摸我,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滴滴掉在我的惨白的骨架上。你哭得像个孩子,涕泪横流,我那微弱的精魂想为你拭泪,却越发轻飘,漂浮得越发遥远,那永远无法触及的你啊!

你说,“夫人啊,我来了……”

你拾起我破碎的骨骼,那失去皮肤和筋肉粘连的骨骼松散零落,你拿起我的脊梁骨,用你腰间随身佩戴的金簪(那是你要送给我的吗),专注地刻下“白骨夫人”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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