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有一个荤菜:烤鸡,是那种切成块,拌了盐、酱油、胡椒和生姜后,腌了一会儿之后,用锡箔纸包住,放到烤箱里,烤出来的。只是看着它们在碗里的样子,也许还闻到了空中隐约地散发的些许气味,强强的表情已经很直白:肯定不好吃。还没尝一口呢。夹几块放进他的碗里,算是给他的基本供给。虽然,他一再地皱眉头,虽然边上的大妈在唠叨:你大伯,有强迫症的,他弄的东西,总要逼迫人家吃的。
自己也吃了几块,因为碗里的份量大,看不出它们会被他们两个干掉的迹象。感觉是:谈不上好吃,谈不上不好吃,属于能吃的那种。周周啃着鸡脚,说是味道还行。强强说:这是烤鸡吗?怎么没有一点味道?先前,吃过一次从店家买回的熟食,现成的烤鸡。虽然自己预先也知道他的预期应该会是那个样子,等到自己买回生鸡,用称着为烤的工艺,将它弄熟出品的时候,自己真的在逼迫着他,接受这种的烤鸡。
他把碗里的饭扒完了,小心避开着那些被自己堆积在那的鸡块。自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动作,实在是知道他确实不喜欢这种烤鸡啦。有一点的懊恼:早知道,自己先不要夹那么多进他的碗里,好啦。有一点的懊恼:早知道,自己先不要这么弄,干脆按照自己的口味偏好,多加辣椒在锅里炒,把那些肉切得更小块一些。懊恼归懊恼,用说辞,迫着他和自己分摊这后果:把碗里的两块最大的吃掉,其他的算啦。
这算是一个折衷的方案,既惩罚了他,也惩罚了我,是他提议让我弄烤鸡的,他有责任吃一些他点的烤鸡,虽然他预先就宣称我弄的烤鸡,肯定不会有买来的那种好吃,我有责任豁免他需要吃的份量,因为这端出的烤鸡的样子和味道,与他先前能够想象到的实在是相去太远,远到他根本就不认为这是烤鸡,远到他怀疑大伯是用了不知道什么的做法,在糊弄他说这就是烤鸡。完成了任务,看不出他不喜欢这味道。
先,大妈说起来,他今年比去年表现好很多了,当姐姐在里面屋子做作业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像去年那样,时不时地跑进去打扰一下,而是在外面安静地看书。这一点,同样在客厅的自己,看得更清楚,接过这话头,说他:他已经变得斯文多了,等到明年再来的时候,他会变得文质彬彬啦。现在,你是我们这里面最矮小的一个,未来你会我们这里面最高大的一个,未来你会长成一位帅哥。他听到后,有些脸红。
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了自己的身边,站在了自己的身后,用双手拢住自己的喉咙:你乱说,帅哥指的是成年人。没错啊,我从你现在的样子里,看到了你长大后的样子啊。按照惯例,当他说出:你乱说,他照例就要用巴掌来打我的屁股,当着对于我这乱说的一种惩罚。他的巴掌举在空中的时候,大妈喝住了他:你不能这样,不能打人啊。听了这话,他的巴掌就没有落到自己身上了,他回到了他的位置上去。
他的作业本,搁在桌上。顺带地,自己翻了翻,里面有几篇他的日记,记了先前的几次活动,记了姐姐的名字。有一篇是关于十年之后,他写了妈妈告诉他,十年之后他就毕业了。毕字暂时还不会写,写的是拼音。他那毕业让自己合上了本本,他那毕业引自己在后来,他在那专心看书的时候,认真地告诉他:十年后,你不是毕业了,你是在读大学。又重复着说了一遍,他也没抬头,嘴巴里噢了一声,就算是回应。
那天夜里,地坪上还有很多的谷子,一袋一袋地,立在那里。不知是怕夜里的露水呢,怕夜里下雨呢,怕夜里有人顺呢,还是别的什么,他爷爷说是要把它们搬进屋子来,说是它们已经晒好了,需要搬到屋子来。自己有点不明白,问他:不可以明天白天再弄吗?不啦,今晚就把它们搬进来。一袋一袋地,用绳子把上面的口子扎住,他用旧式的独轮车,把它们推进了堂屋,把它们堆积在现有的谷袋的边上或上面。
自己在他身边的时候,在他把每一袋从地坪搬上独轮车,或者从独轮车搬下时,他会习惯性地估一个数,报出来:这一袋轻,大概在六十斤;这一袋重,恐怕有一百一十斤。每一袋的谷子,在他瞧过去那一眼的时候,在他的手稍稍地将它搬动的时候,像是在和他对话那样,告诉了他自己的体重。那是一种它们和他之间的本地语言,对于虽然处在那里,但是一无所知的自己来说,这种本地语言始终是一个秘密。
那天夜里,扛了一袋谷子,在堂屋里搁好了之后,他才注意到地上,有一道漏出的谷子的痕迹。那痕迹顺着独轮车行走的线路,延续到了堂屋里,他说那袋子是破的,在一开始,漏了一路,他先没有注意到。他这么说时,稍稍地有一丝事后的懊恼:要是早知道,先就应该把那个袋子给换了,又或者采取点什么措施,把那个漏洞给填补了。听到了他的说话,低头去看地上,那痕迹很清晰,很好看的样子:像个勾。
又像一个V,勾代表着对头,V意味着胜利,都算是好彩。好彩是他自己的说法,等这些谷袋都搬进屋子,或者搬到屋檐底下,表明了这一季的早稻的收获,到此告一段落。就农活的轻重而言,这些天的晒谷,比接下来的插秧,要重多了。最怕就是下雨,最小心的就是老天的脸色。前几天,就是因为在晴着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场大雨,害得他们手忙脚乱,害得他们做不盈,累得精疲力竭了,很多谷子还是被淋着。
去水库玩的时候,提起来上一次去水库的时候,我们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提起来他要在那龙泉庙边上尿尿,被喝住后,他朝着老天大声喊:你来淋我啊。那一次的被淋显然留下了甜蜜的记忆,勾他又一次,朝着老天大声喊:你来淋我啊。赶紧地打趣地喝住他:别介,你爷爷可怕这个天下雨啦,那会把他的谷子淋湿,那会让他们累趴下。真是呢,天气很热,既希望凉快点,又害怕会下雨,阴天是最好的期盼。
她的作业本,搁在桌上。路过时,自己瞄了瞄,那是她的作文来着。第一次看到一个标题,第二次看到另个标题,没有读下面的内容,两个标题对应着的两次,都是他们两个一起玩水。第二次也是在沟里,沟里有好些小鱼,据说是先前的涨水,江水漫进了沟里,那些小鱼才来到沟里的。强强是第一个下水的,他在沟里抓到第一条的小鱼。自己后来也下去,和他一起抓到了第二条的小鱼,再抓到第三条的小鱼。
第二条是在被自己放进瓶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死了。那个瓶子被带回去,在盆子里养了两天,第一天死了一条,第二天我们去把那剩余的一条,给放到了一个养了很多鱼的池子里。祝它好运。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将瓶子倒过来的动作,瓶子的水和鱼就不见了,我们叁个谁也没有看到那条鱼,是不是掉进了水里,是怎样地掉进水里的。我们叁个守在那里,朝水下面看了一阵,没能见到它,倒想起来了刻舟求剑。
那个下午,陪表哥去一户邻居家,买谷子。上午我们去了一趟,已经装好了五袋,已经称好了重量,总共三百三十斤:第一袋六十一,第二袋五十八,第三袋八十七,第四袋六十七,第五袋五十七。没有一袋是他或者我一个人扛到双轮推车上的,每一袋都是两个人一起扛上去的。那个上午,我们见到那个卖谷子的妇人,冒着雨,在田里忙着,她说是在扯草。强强说,在田里干活的,是剩下的老人还有中年人。
他的用语很准确,他先是说了老人,接下赶紧地又补充进来中年人。再问他,你有见过你爸爸你妈妈在田里干活吗?没有,他们只能当帮手,在边上做点什么。那一天,插秧的那一天,强强也当过一会这样的帮手,他先是用一根扁担,一头挑着筐、另一头挑着筲箕,爷爷让他把绑秧苗用的稻草带到秧苗田里去。他的个头还小,没法用扁担;最后,周周拎着根光扁担走在前面,他拎着、扛着其他的吃力地走在后面。
他见到了站在前方的自己,大声喊:大伯,帮我。任他大声地喊,自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热闹,看着他吃力地完成着他的任务。自己站在那里,给迎面走来的他留下了纪念,又跑到他的身后,从后面给奋力向前的他留下纪念。地里的那些妇人看着,夸他有一把力气。再次见到那天的情形,看着,笑着,在心里想象着:眼前的这个小男孩,有一天会长得像他爷爷那样强壮喜劳作,有一天会长得像他姐姐那样文静爱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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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0年08月0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