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阮籍拿到的绝对是一部烂剧。
留在史册里的阮籍，是他的青白眼和烂醉如泥。狂放不羁的面孔下，很少有人能够细读这个羸弱书生的忧伤和彷徨。
他一生仅活了54载，留下了狷介不羁的名士形象，也留下了80多首诗作。他的著作说不上丰厚，但也在中国的诗坛占据了一席之地。
苏东坡诗里有云：千古风流阮步兵，空留风韵照人清。
就让我们走进阮籍的一生，看他如何欲说还休、奉古陶今。
《狂士阮籍》 NO.6
1
阮氏家族是忠诚的儒家卫道士。
仁、义、礼、智、信，可以说是阮籍从娘胎里带来的教养，而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他一生的信仰。但时代的舞台显然已经坍塌，礼崩乐坏的乱世，带来的只能是精神的式微和信仰的崩塌。
除了80多首咏怀诗，阮籍还写过《通老论》《达庄论》《通易论》《乐论》等多篇论说文。
这些文章都采用“答客问”的辩难式写法，主人公则是“阮子”、“阮先生”或“先生”。这些文章注重结构上的逻辑层次，一般都首尾照应，论证逐层深入，善于作抽象的、本质的分析，充分体现了在魏晋社会大动荡时期，知识分子的思辩思潮。
一篇洋洋洒洒的《大人先生传》，早已被烙上了经典的标签。它是阮籍思辨思想的终极陈述，亦或者说，是阮籍就这苍茫一生写成的自达和体悟。
2
据考证《大人先生传》写于公元257年，这一年阮籍47岁。
一般认为《大人先生传》全文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写大人先生驳斥“君子”的非难；第二部分写他遇见愤世嫉俗的隐士；第三部分写他遇见通达自得的薪者。而我则认为，还有第四部分，亦即作者的自达。
全文4780字，可谓精彩至极。
在第一段中，他借理想人物大人先生，辛辣地讽刺了礼法之士，把它们比作裤裆里的虱子子：“逃乎深缝，匿乎败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裤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邱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亦何异乎虱之处裈中乎！”
这是脍炙人口的一段文字。《大人先生传》中又说：“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一语道破君臣礼法的本质，笔锋辛辣尖锐。
他则是借隐士这个人物，抨击了当时所谓名士的虚伪，“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丧体，诚与彼其无诡，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意思就是说，当时许多的名士和隐士实为沽名钓誉之辈。真正的隐士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且要“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也”。
这一段显然是基于阮籍对老子《道德经》的深度解读了。老子主张：水利万物而不争，以无为之心行有为之事。意为有道之人是不计较个人得失和荣辱，无欲无求为众生谋福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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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到樵夫这一段，就更进一步的阐述这一思想。
樵夫说“时代存而迭处，故先得而后亡。山东之徒虏，遂起而王天下。由此视之，穷达讵可知耶？且圣人以道德为心，不以富贵为志；以无为用，不以人物为事。尊显不加重，贫贱不自轻，失不自以为辱，得不自以为荣。”
意思就是说圣人以道德修养为心，不以富贵为志。“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营？”。既然生死如朝露，富贵如云烟，又何必岌岌滢滢呢？
大人先生说，“你虽然还没有通达到大道，但也可以摆脱小道理的局限了”。
那么，什么是大道呢？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在《大人先生传》的终章里，阮先生以飘逸狂放的仙游文体表达了他对自由的向往。或许这就是阮籍的答案，或许这仅仅是阮籍的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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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大人先生传》更像是阮籍的精神自传。
被他毫不留情批判的礼法之士就像是三十岁以前的他，恪守儒家礼法，行为要想成为人们眼前的标准，言语要成为后代无穷的法则，以颜回和闵子骞为楷模，志向高远直指社稷。随着世事的历练，看多了人世的离乱和沉浮，心神俱明，也终于读懂“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这十个字的悲凉。
回过头看放逸竹林的那段时光，亦是那样的不堪和幼稚。
自以为不忍见上古质朴之道被废，故与木石为邻，就可抗志显高。不过了悟来得也不算晚，阮先生终究明白了所谓隐士，不过是披着草木的外衣，寻求另一种名利罢了。依旧套着俗世和名利的枷锁，何来高逸？他的“物刑物役”这一段辩思，倒是与金刚经奥义颇有相通之处。
不惑之年，终于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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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负薪人，滚滚红尘不过是大梦一场。从齐世、齐物到齐生死，是阮先生人生的三段精神画像。他一步步的走向放空的境地，开始追求精神的大解脱，最终活出了狂放不羁、不拘一格的阮先生。
所以他才能在母亲的葬礼上随心所欲的喝酒，他才能凭着喜好翻着青白眼，才能狂醉60天只为躲避和司马家结亲，才能在孝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才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走马上任。
这样的人生真是痛快。
然而终其一生，阮籍都没有实现他塑造的“大人先生”的人格境界，他有些胆小，顾虑太多，不能完全为他的理想粉身碎骨。
但他不懦弱，守志两字就像阮籍生命中的灯塔，也是他生命中的十字架。这一道德的高标始终束缚着他，世风日下，他借绢狂的行为释放着心中的压抑和失望，用犀利的文笔痛斥礼教的虚伪，用大醉逃避官场的倾轧，也努力地让自己不失本心。
他的悲壮，他的深邃，他的率性以及他凄怆苍凉的命运浮沉，共同构成了他倔强的一生。
嵇康被司马昭杀害的第二年，阮籍在大醉中被迫写了一篇劝司马昭进封晋公的劝进表，几个月后阮籍去世，终年五十四岁。
阮籍的一生，可以说是曹魏政权起落的见证人。
作为历史中的那片雪花，他在暴风雨中上下沉浮，其中的苦痛和无奈冷暖自知。幸运的是，在他辞世之前，他所在那个世界始终冠着曹姓，这或许是上苍留给他的，最后的体面和怜悯罢。
未完待续，更多精彩内容敬请关注。
【参考文献】
《采菽堂古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9年
《阮籍诗选》中州古籍出版社 2020年
《中国的魏晋》押沙龙 陕西人民出版社
《叶嘉莹说阮籍咏怀诗》 叶嘉莹 中华书局
《魏晋风度诗与思》卫军英 浙江大学出版社
《六朝文学史》 戴建业 上海文艺出版社
《戴建业精读世说新语》戴建业 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