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

风雪似乎停了。

    寒坐在悬崖边,擦着手中的剑,偶尔抬眼,望向山下连绵的灯火。山下密密麻麻的篝火闪,将无涯山重重围住。寒忽然自嘲一笑,莫非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凌虚蹈空”的境界?天上繁星闪烁,山下篝火丛丛。寒坐在这天地之间,如浩渺烟海中的一叶浮舟,几乎分不清上下左右。

    太司命五日前率人突围,以望向南方重镇求得援助。然而不过一日,敌人就送来了太司命的头颅。随后的几天风雪交加,打断了敌人进攻的步伐。大约是敌人也知道,无涯山顶的人,所剩不多。山上的人坐以待毙,山下的人以逸待劳。

    只是敌人不知道的是,无涯山上仅存的战力,其实只有那日接收太司命头颅的自己。寒笑了笑,自己堂堂一代名剑,怎么就被太司命骗上山来,还进了这么一个死胡同!

    难道,真的是因为那女孩?

    寒看向山上的阁楼,曾经灯火辉煌的阁楼上,只余楼顶的一盏灯火,在微弱地闪动。那个以少司命为名的年轻女孩,此刻一定正在灯下奋笔疾书。想到那女孩,寒笑了。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偏偏卸了红妆,一心把自己埋在一堆旧纸堆里,何苦!

    “夏虫不可语冰!”寒还记得她第一次问女孩这个问题的时候,女孩拿那双好看的眼睛狠狠瞪着他。寒看着女孩发怒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女孩清澈的眼神中带着恼怒,那眉梢鬓角投影在寒的心里,几乎令他融化了自己。

    “你再笑!”年轻的少司命涨红了脸,“宁师兄说过,‘刀戟可以伤身,而精神不亡;烈火可以焚灭,而智慧永生!’我们无涯阁集百家著述,整理保存,就是为了给前人留一线香火!”

    “宁师兄的话,你都听进去了?”寒忍不住去逗那她。

    “没……不……父亲……父亲也这么说过!”少司命的脸更红了。

    寒看着少司命红透的双颊,一对剑眉变得无限温柔,随即心里泛出一股难言的酸楚,“她害羞的样子,并不是为我。”

    宁师兄,寒是见过的。他初来无涯阁时,接待他的正是宁师兄。寒看着无涯阁大门的那副苍劲古字:“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笑了:“‘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无涯子弟毕生所求,或许到头来不过是井中捞月,镜里看花,当真值得?”

    “师父没有说错,寒兄果然是饱读之士。”宁师兄向他拱了拱手,“水中捞月也好,镜中看花也罢。有些东西,总有些人放不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就是执念吧!”宁师兄也笑了,读书人的气质,当真是恬淡如水,温良如玉。

    而今,宁师兄也不在了。北方的铁骑踏破了长城,可汗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焚烧无涯阁。他要断了中原人的血脉根基!朝堂上的君君臣臣躲在供案下瑟瑟发抖,各方节度使拥兵自重,互相观望。太司命放尽了信鸽,只等到了敌人大军杀至。守阁的第一战,宁师兄和寒一起率领无涯阁五十多名弟子在山道上阻挡敌人。从日出至日落,只有寒自己抱着宁师兄的尸体回来。

    少司命看着宁师兄的尸体,异常地平静,她俯下身,拂过宁师兄冰冷的脸庞,转身走入了无涯阁。太司命知道敌人南下的消息后,就隐约预感无涯阁此番无幸,早早命少司命、宁师兄等将无涯阁藏书编目,哪怕阁内图书尽毁,也可给后人留下些许痕迹,以期后世有大为者加以复兴。而今,总目眼看要编成了!

    寒吐了口胸中的浊气,轻弹剑挟。剑身发出一阵清鸣,在山谷间缭绕。寒轻轻一笑:“流离半世,身若萍藻。御卿无涯,死得其所!”

    第一缕晨光穿透云海的时候,山下响起了号角声。寒站起身,走向阁楼,在阁楼正门站了许久,又笑着摇摇头。他转身,看着山下人如群蚁涌动。寒振眉,凝目,拔剑,凌空蹈虚,影若惊鸿!

    “你当初,为什么要上山呢?”少司命柔柔地问他。寒伏在地上,尽力抬头:“我还小的时候,太司命,曾经教我读书。”

    “那为什么又留下来?你的话,可以走的”

    “御卿无涯,死得其所。”

    少司命笑了。微红的脸颊令寒几乎忘了伤痛。少司命悄悄将一本书放入他怀中:“我自幼随宁师兄读书,此生,不再做他想。你多保重……如果有来生……”

    “来生怎样?”少司命终究没有说。她只是捡起了寒的剑,一步步走向山脚,身后的无涯阁上,烈火熊熊。

    春雷又响起的时候,无涯阁的遗迹旁,多了一处草庐,三座坟墓。坟前的三块墓碑,一块写着无涯阁,一块题着太司命,一块刻着少司命和宁师兄。寒从草庐里出来,在三座坟墓前各添了杯酒。随后捧着本书坐在最后一块墓碑前。“如果有来生,你喜欢的,一定也是宁师兄”寒淡淡地笑着,“我在阁楼下看着你写字的身影,就已经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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