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一种味道(小说)

他说他最喜欢五月,喜欢那种春天未逝、夏天将至的气候,或者穿多点不热、穿少点不冷的随意感。那时,他每常骑着摩托车,于傍晚时分游行在汾镇的原野上,尽量不走回头路,直到余晖尽失,星光渐现。他总是一个人出行,摒弃思虑日间工作上的人事,省了多少说话的麻烦。

汾镇的春光暂且停留在四月中。油菜花开遍了,配合着一田田的小麦苗;而大抹大抹的桃红随意游走于原野,温柔地消融在浓烈的金黄色海洋里。

骑行的人从城里来到这小镇野外。他很欣赏那些热衷于运动的人,看他们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行驶,将繁盛忙碌的土地当作底色,觉得是另一种风景。他想,假如能进入那个团体,他会坚持这项运动吗?然而,所有的运动,不也是人类对抗孤寂无聊的举措?所以止于幻想,他更愿意一个人出行,或者一个人找个安静的地点呆坐坐。

与其说他乐于独处,倒不如说他比较适合独处。与自己对话,他才能感受到真实的存在。

他是个多面的人,就像大部分人一样。与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环境里,表露的笑容各不相同。

接受朋友的邀约,他返回到汾镇北街。一点风吹来一阵微雨,晚间变得有些清冷。街道上有不少闲散人,三五成群地荡着。这时节,欢声笑语是空气中的主调。北街的广玉兰油油地支撑在街灯灯光下,似乎蕴育着数不清的花蕾。

他们早已等在一家烤肉店前,临街的餐桌,可以迎着毛毛雨喝啤酒。只要一直是毛毛雨,他也不愿意避到帐篷下或者屋里。

他微笑着同朋友们小饮着。肚子不饿,晚间吃了一碗蛋炒饭。大家随他喝酒,也没人强迫,当然也没有人卖力地劝酒。他们都知道他的个性,厌恶劝酒。他倒也并不反对他们之间相互闹闹酒,也爱听他们嘻闹玩笑。偶尔,他会习惯性地说少喝点。他们一边应和着,一边并不少喝。

喧嚷声在夜中的汾镇北街显得洪亮。他忽然想到一个人,立刻沉入到忧郁的河底,在清亮冷彻的水中挣扎。

那一年,也是槐花盛开的季节,整个汾镇都是甜美而且温暖的。其时,新街尚不存在,小镇初现繁荣景象。对汾镇的整体规划设计,他参予了其中多个环节。平凡有序的生活,周而复始,似乎就会沿着一条线走到底。他认真对待着青春年华,思考从未终止过,学习也一直没被放弃。那时,他还没有体味孤单的机会。旦逢周末,他们一帮人必会骑着摩托车向既定的目标进发。到山区喝酒,到库区游泳,甚至单为到汉口江滩去吹吹夜风。

那个人是不是其中一员呢?当然,是小圈圈的一分子。他们能够共吃一碗面,共喝一瓶水。他居然忘不了武汉一家餐厅的名字,并且从此爱上吃鱼头。还有,武汉植物园真是个幽静的好去处------

对比如今,当年让人无比怀念。所有那些貌似疯狂的少年行径,现在也能实行。只是,时过境迁,他已经丧失去那份心思。

他喝了一口啤酒,看了看朋友们。不远处的一支灯泡,又让他神情恍惚了。

也许不是槐花开放的那一年,但在春上,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们从汾镇出发,向北行进。目的并不明确,他说走到哪儿算是哪儿。想一想,共有几个人,似乎是五个。途中必定经过的是桃园,面积广袤,号称万亩。桃花开放了没有呢?不确定。绕个小道儿,就是汾镇的石岗水库。他说他想去水库边看星星。他们忍不住笑话他,几个大男人看什么星星!是他们不懂得小举措的妙处。对抗浮躁,或许只需一闪念,向前挪一小步。果然,他们随后也体会到了那种极易取得的感受。居高临下的石岗水库,像睡美人一样静静躺在浩繁星空下。小镇的第一声蛙鸣可能正是源自于此,兼各样细碎悦耳的虫乐。他说他想到了更早前,初冬的一个月夜,那时万籁俱寂,月光映照在水库的边角,晕黄的一大圈水面形成巨大的诱惑。如果不是怕冷,他一定会跳到那片光影中。他好想躺在水面上看月亮,让月光洒在周围,洒满面庞,并且有小鱼亲吻他的手指、耳尖。

天遥地远,星河璀璨。他在天地之间,真像极了一只虚弱的蚂蚁。

没人意识到他的情绪变化。他们幸而带着啤酒、花生和鸭掌鸭脖。这又是别样的感受,却也不是他所拒斥的。夜风拂面,堤坡上揉杂着水草和泥土的气息。他喝酒,与他们聊工作,聊生活,聊种种不得意处。每个人的处境都差不多,虽然工作性质各有不同。对平淡日子的憎恶一如后来大家对它的向往,他和他们大致也一样。几个行政上的朋友坚决地远离,最终回归,表明了什么?都也在自问。他们调侃地说:事实证明,地球确实是圆形的。他想像地球是个长方体,一直走,一直走,到了边缘,他会头也不回地跨出去。

他说,他飘在空气中,怎样也落不下地。他的青春是一段有蛀虫的浮木,难以靠岸,又不能沉底。

尽管失落,但他娓娓道来,不觉得多么悲哀。他们早已习惯了他的独特言行,所以多半时候不会受到不良影响。吊诡的是,他十分擅长调动氛围,让大家瞬间开心起来。这就是他的多面性。酒居然很快就喝完了,根本无处可买。他们建议出发,说游荡能够发散酒意。他听从了他们的,重新感受凉凉的夜气。

在一处桃园的拐角,他们被叫停。这时,他依稀看见一树白花,挣脱于幽暗的黑夜飘浮在眼前,像巨大而优雅的传说。是梨花,吐露着特别香气的一棵大树。他们不曾见过这样的梨树,简直大得让人惊叹。他站在树下,仰望着花冠,感觉跌进了白色的陷井。

那一刻,他愿意幻化成一只小小的昆虫,落在团团繁盛花事中。确实,他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悬崖上生长着一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完全静止的空间。落英缤纷,从来就只是一个意象。站在花下,他实在不忍离去。最终,他们还是得回转,终止继续向北的念头。原本也没有明确的目的,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来遗憾!更何况,他的记忆中增添了满满当当的一树梨花。

有一段日子,他极度怀念植物园的幽深花径,还有青翠的弥猴桃园,以及小桥与曲流,在最远处仿佛盛放着一树梨花。

毛毛雨索性停歇了。他们谈到了控违工作的难度,中间存在的或真或假的操作手段。工作上的事,他不愿意过多谈及,特别在公共场合。有些事情,他还是有所顾忌的,不像他们那么愤怒或鄙薄。端起杯子,他自饮了一大口。某个人占据着他的头脑,令他一刻不得放松。日间工作尚好,忙碌可以击退所有的灰暗影像。一到晚上,他不得不去念及。严格规范自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可他真的不敢放纵自己,或者说放弃自己。

要说记得清楚哪一年也是假话。他的记性差,隔不久远的事都会模糊,更不提数年前的经历。只记得是春天,到深夜连蛙鸣也歇了,油菜正在盛花期,空中挂着一轮明月。是不是所有好的不好的往事都与月亮有关呢?或者是他有意识地选择在那样的夜晚叙述爱与别离?他也留意到了这一点,却不想分析为什么。月光下的汾镇,只剩美好。大地是盛装的新娘,对每个人展示着幸福。有个人陪同他走进野外的繁花世界。在春天的深夜,皓月当空,香醇的空气里流动着愉悦。是两个人,坐在菜花田边说着话。说了些什么?连一句也没有印象,似乎完全被后来的夜游所冲淡,唯剩凉嗖嗖的月光。真忘了吗?那些细枝末节的往事,理当如何回忆?

而他只能铭记,知道任何美好终将消失,更无法挽留。在最快乐的时候,伤感同时滋生。今昔复何昔,共此灯烛光。杜甫的诗令人无限怅惘。漫溯到高中时期,那个十分清晰,是一九九零年的四月,他和好友坐在关帝庙前,像两只快乐的小鸟。还是那个月亮,一样的四月天,一样的友情起点。人生的轨迹是个周而复始的圆,总会在意外时刻重叠。所不同的是,第一段友情他珍藏得很好,另一段却不小心打碎了。他努力弥补,不过是在碎片上增加新的缺痕。后来的一切结果,怎么会在那个月光透亮的夜晚预知呢?他的心被掏空一半,隐痛像魔鬼在吞噬灵魂。公众的一面,他是那么地坚强、乐观,坐在各个小圈子里都有成为焦点的自信;私下里,他竟是如此脆弱,极力寻求一点点精神上的支撑。实际上,他所能依靠的只是自己的肩膀。放眼四周,只是灌木一片,象样的树都没有一棵。

曾经于将酣未酣之际,试过几回。好可惜,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复。唯有自嘲。这就是努力挽留的结果。

他丢不掉的,还有深刻的湖边影像。广阔的外湖也曾是他乐于面对的一个所在,烟波浩淼的湖面总能打开心思,让精神松弛。工作压力大也是事实,不像现在反而看淡了一些事。他是存着感激的,因为从前总有那样一个人陪着他到湖边静坐,也忍受得了他的牢骚。偶尔想到生死的问题,并不是他有意制造小紧张,骨子里他正是一个悲观者。他当然是满意那个人的反应的。那个朋友,确定是在乎他的,至少在当时是。所谓感情,就是点滴积累而成。后来他也愿意为此付出,不遗余力地尽朋友本分。然而再后来,一切都坏掉了。

外湖的堤岸每年都是芳草凄凄,季节更替时湖面一样会聚集大群大群的野鸭。可他只能独自前行。反省也能使人冷静,责任多半在他自已。他完全忽视了朋友之间距离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毫不设防难道不会引起疑惑?经济上的瓜葛,也许只是由头,是别离的借口。他太惋惜,四年的时间没有冲淡,反而让悲伤变得浓稠。并不是那个朋友如何优秀,他默默注视过那个人,仿佛是块陌生的标志牌,不过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罢了。阳台上的花草,不管美不美,总不舍得扔掉。这复杂的感情,就算败坏了,也该抛开了,但容易做到吗?

最近一次拔通电话,终算是接了。他是想聊聊的,努力挽救,当着一群朋友的面,原意是放低姿态。他记起水库边上的承诺,那个人,一句话,他也能不顾一切。是真的吗?电话接了,有麻将声、喧闹声传来。

有事吗?

没有,没事,就是想见见你。

太忙,没时间!

电话挂了。

宁愿工作,让繁忙击退胡思乱想,他努力显示出积极乐观的一面。思考总让他变得消沉,对生活感到失望。不象他们,比较容易满足,闲暇时聚拢来喝点儿小酒,甚至偶尔撒撒野。

又下起了毛毛雨,北街一派冷清,除了夜宵的年轻人在小吵小闹。他喝酒,今晚突然想把自己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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