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大宅院的大门,开在宅院的西面,我们叫做大门头。
大门头是砖墙土瓦,宽近三米,高两米多,屋顶下有五六个平米面积,双开门,石料门槛,不过门早已不见了,门两边的柱子也已风化,土铺的地面,就像老人掉了牙的嘴巴,虽然能吃东西,却没有什么活力。
大门头有院子里最好玩的两件物品,一件是比我们小孩子一人还高很多的风车,一件是跟我们差不多高的石臼。
这个风车是庞然大物,身上的木板灰黄色的,露出了树木本来的纹路,也不知是什么树木,全身一个颜色的。风车有四只脚,屁股很大,扇谷子的时候,没什么肉的秕子就从大屁股飞出来,落了一地。偶尔也有扇米的,估计是嫌弃米厂扇得不够清爽,这时候屁股出来的就是糠。我都远远地站着看,免得身上被秕子或者糠粉沾上。不过远远看风车扇谷子是很有趣的,秕子的飞舞随着摇风车的力道不同,飞舞的弧线是不一样的。开始的时候秕子出来比较少,都划出向下的弧线往下掉;中间摇风车力道最足,秕子凤舞的弧线向上方飘了起来,并且成群均匀地涌出来;结束的时候,出来的秕子就很少了,像是残兵败卒,寥寥无几。
我有时候会去摇一摇风车,在自己扇谷子的时候,体验一把驾驭庞然大物的快乐,不过父母一般不让我摇它,因为力道不足,扇不出该出来的秕子。这样,要过瘾就只有摇空风车了,使劲摇,或者让院子里的小伙伴使劲摇,我站在风车屁股口感受狂风吹拂的乐趣。
比起风车,石臼更多的是观赏,没法动手。石碓穿着木棍,很重,根本举不起来。也不敢乱动,万一把石臼捣坏了,可担不起责任。
这个石臼特别庄重的感觉,不是因为它重量重,是因为用到它的时候都是重要的日子,比如结婚或者死人的时候用它捣麻糍,那可是热闹,好多大人围着捣很多麻糍,或者清明的时候,挨家挨户排队捣青团粉,小孩子围了一堆观看,青色的粉团在米白色的石臼里上下飞舞,特别有春天的生机和气息。
大门头进来,是一个比大门头地面低了三十公分的天井,天井地面由很多漂亮鹅卵石排列出很大的花卉图案,下来这个宅院里最大的天井,算是进来了我们的大宅院了。
这个天井的北面,住的是族里的大伯一家,三间的砖木楼房,在大院的西北角。大伯名字叫全,有一个老婆,我叫阿姆;有一个女儿,我叫敏姐姐;还有个儿子是过继来的,比自己的女儿大几岁,我叫阳哥哥。全大伯跟他隔壁松叔血缘最亲,跟我们家是七代以前的一家人,但关系却最好,可能是大伯见识比较广又通情达理的缘故。
全大伯,除了做农活还养了一只高大的公猪,常年帮人家母猪配种,我们这叫赶骚猪,就是拿这一根篾扫细就是小竹竿,赶着骚猪也就是公猪,去外地帮人家母猪配种,这样得名而来。赶骚猪,被人看做是下九流的行当,虽然很赚钱,可是有的人鄙视它。我们家却不,觉得全大伯很能干,能说会道,在外面走动有时候还要去邻县,见识很多人事,很了不起。我爸爸也是当兵出身,差点提干,为什么没有提干,这个后补,大伯觉得跟我们家说得来,走动最为频繁。
赶骚猪其实挺好玩挺热闹的,就在天井里,围了一些人,我小时候没事偶尔会站旁边看。全大伯指挥骚猪上栏交配也挺不容易的,有时候看到全大伯会累得额头出汗,做哪一行都不容易。而要把一只没有拴绳索的骚猪赶到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以外的地方,那是需要怎样的互动和坚持的毅力,应该也是和骚猪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的。
我对全大伯久久难忘的,还因为他特别喜欢我,欣赏我,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就预见我以后会比村里的孩子要有出息。夏天夜里,有一次在这个天井乘凉的时候,我们把两条长木凳支起两块床板,搭成了一张床,躺在光滑的木板上,享受凉风习习,望着天上的星星在眨眼睛,辩认着哪颗是牛郎织女星。全大伯坐在旁边的小竹椅上,给大伙讲了一个故事,说邻县以前有一个和我名字相同的大地主,乐善好施,如何如何有能耐,后人一直在传颂他的事迹。然后,大伯话题一转,说我以后也一定会有出息,不会待在这个院子里。我那时候很小,不知道大伯凭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就因为我学习成绩很好吗,也不对,小学的成绩能算个啥,还是因为我总是足不出户,待在木楼里,还是因为我幼儿的时候像个女孩,反正我觉得全大伯很神奇,也没有听说过他会看相什么,大概在外面见过的人多了的缘故吧。
大伯死得很早,因为建造新房和村里人有纠葛争执起来有肢体接触,当晚忽然死了,算是横死,法医解剖不是外力致死,不了了之,很是悲凉。我那时候刚工作,有个初中老师在市里法院当什么经济庭庭长,我专门借着拜师去找过,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
想到这个大院,我总是第一个想到全大伯,他的一句“会有出息”也指给了我努力的方向,给幼小的我以信心和力量。
全大伯的女儿,我叫敏姐姐,比我大三四岁的样子,我读小学的时候,她也还在高年级,有时候去学校的时候她会路过我家喊我一声,在学校里也曾来我教室看过了,让人知道我有她这个姐姐。她喊我的时候特别温柔,特别亲切,就像自己的亲弟弟,我对姐姐的概念就停留在她那个样子。敏姐姐为父亲横死的事情奔波了好多年,每每听到她又出去上访了什么的,我都心酸,后来她也累了,就作罢了这件事。
这个天井西南角紧挨着院子大门头的有一间平房小瓦屋,住着我们生产队队长一家。这一家跟院子里的人不同姓,是外人,却辈分很高。这户人家的男人,我们小孩子叫阿公,其实年龄比全大伯大不了几岁,据说他父亲是上几辈人娶的新女人带过来了前夫的孩子,反正比较复杂我懒得深究。
这个阿公做着生产队长,家里却不富有,但是跟来自他老家的大院里的一个女人关系很好,这个女人就是我爸爸的大嫂,我大伯母。我父亲说,我小时候和阿公的儿子明一起在大伯母家玩,大伯母会把好东西送给小伙伴明吃,却不会同样给我一份。我是没有什么印象了,可能不计较这个。父亲计较这个,是因为大伯母把他二哥也就是我二伯父从香港寄信回家这件事,偷偷地告诉了这个不是族里人的外姓的阿公,在他提干政审时报告了出去,直接被退伍回家种地了,彻底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阿公的老婆小巧玲珑,特别随和,和大小的人都合得来,很受大家喜欢。她看到我总是笑眯眯的,还喜欢夸赞人。阿婆有四个儿女,大儿子比我年长很多,几乎没有什么接触。大女儿有癫痫病,在不远处院子南面她家的泥石墙屋的大厅里,有一次看到她大女儿发病,躺在泥地里直发抖,挺吓人的,因为年龄也差很多,好像很早就辍学了,也没有什么接触,后来嫁到远处了。
阿婆的小儿子,比我大一岁,我们很要好,经常一起玩,一块野。小儿子叫明,虽然辈分比我高一辈,我们却称名道姓,按哥们相处。明比我野多了,跟生产队其它小伙伴玩得很嗨,我偶尔一起去,却感受不到特别的乐趣,因为在那帮人里,我的年龄和野性都是弱爆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情,我和他还有隔壁院子里的雷曾经过年时挤一张床睡,是我难得可以跟人一起睡觉的伙伴。
这个鹅卵石花纹图案天井的东面,是院子的正中心,是一个石头矮墙围起来的菜园,常年碧绿碧绿的,像一块美玉,主人却不是院长里的族人,是院子南面一户人家所有。这个菜园的主人曾经担任镇上治保干部,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虎头虎脑,所以这个菜园几乎成了大院的禁区,我们从来不踏入半步。
菜园的北面,是一个地面高一点的小天井,是大院另一户人家松叔的门前,长着一棵三人高的杏梅树。
大院里春天最美的,除了我家天井的纯种宫粉梅,和屋角的雪白梨花树,就数这棵高大的杏梅最为壮观了。杏梅的花朵特别大,特别艳,像小姑娘的脸蛋,满树对着人笑,满天红艳艳,小孩子站在树下感觉都要被染红了。到了初夏,树上结了绵绵的黄里透红的果子,我们就拿长竹竿去打果子,掉地上就抢着吃。杏梅果子很大,一咬,满口香甜,感觉要上天那样快乐。
松叔却是一个粗人,有时候要斥责我们小孩子打果子吃,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我们都知道这棵杏梅是祖宗留下来的,大家都有份。松叔平时不大说话,说出来的话声音很大,没有个来头,也不中听,所以他母亲有时候要骂他,他就跟母亲对骂,邻居就要数落松叔。
松叔的母亲是大院里真正的长辈,我也叫阿婆,年龄也最大,最擅长拘猫,这个拘在我们镇上念“柯”字音,我们警察拘人也叫“柯”人,但是,拘猫却不是抓猫,是给受惊的小孩做的一种心理辅导的辟邪程式,或者说是一种简易的道法。附近小孩受了惊吓都会送到阿婆家请她拘猫。我也曾经被阿婆拘过一次猫。记不得因为什么事情,阿婆坐在有大人膝盖那么高的骨牌凳子上,让我坐她前面的小矮凳上,用棉布包着一升米,这米是装在量米用的一种器具叫“米升”里,升口蒙着布倒挂着,在我头上作水平圆圈运动。阿婆一边右手转着米升,一边口里念念有词,左手数捏着挂在脖子上的拜佛珠子,一粒粒摸过去,非常虔诚。我专注于阿婆嘴里发出的听不懂的词语和头顶的米升转圈运动,感受到阿婆浓浓的爱心,有一种祥和的安全感。
我见到阿婆时,她已经是勾着背走着小金莲步子的老婆婆了。阿婆常年穿大襟衣服,青灰色的,那些纽扣都是棉布做的,不像我们孩子身上塑料的纽扣。阿婆的头发都是盘在头上,在后脑编成了圆形的发结,像晒黑的小葵花籽盘蒙了黑纱。我觉得阿婆古董而神秘。
大院里除了松叔家这个阿婆比较神秘,就是阿婆门前的水井和井边我家菜园墙角的土地小庙。水井深不见底,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水鬼,或者有什么鱼。我曾经放了钓线下去,可是一无所获。至于土地庙,其实不是庙,只不过在墙边盖了一个挡雨的一平方多的空间,在过年的时候拜土地神用的,我每年看到父亲要把食物拿过来请土地,也不知道是什么用处。但,这里一定是圣神的地方,没有小孩会钻进去玩的。
大宅院最好玩的季节是秋天,到处都是麦秆,有散着铺开在菜园墙边的,也有捆起来撑开晾晒在墙上和天井里的,空气里充满了麦子和青草的香味。我们和隔壁大宅院的小孩就聚集了,一起玩捉迷藏。特别是秋月之下,人影在麦秆里穿梭,麦秆被掀翻,被我们抛到空中,小伙伴被压倒在麦秆,伴随着大家的尖叫声和欢呼声,这里就是儿童乐园,人间天堂。我们无所顾忌,反正麦秆弄坏了也不知道谁弄的,也不值钱,想咋玩就咋玩,没有比这个快乐的事情了。
大院里最安静的是冬天,特别是下大雪的冬天。小伙伴的脸和手被冻得红红的,却还要去够上屋檐的冰钻,折下来放嘴里尝一尝。堆雪人也是偶尔有机会的,不过打雪仗比较多一些,不需要下太大的雪就可以。小时候下大雪还是经常发生的,后来就很少见到五公分以上厚的雪地了,可能跟我离开了大宅院在浙江的海边小城有关,这个小城靠海,常年的海风早已把冰雪吹到不知道何方去了,而雪白的皮肤被海风吹得莫名的没了亮光和嫩色。
大宅院最热闹的时候,是谁家办喜事,每户人家会出两个劳力帮忙,全部人都来吃喝。大家互相招呼,劝酒,说些乡间粗话,平时的间隙都抛到脑后,就像一家人和和气气,欢声笑语。有一次,中午在席上,给我劝酒,我差不多喝了一斤多黄酒,彻底醉了,下午上课也没有去,到第二天下午才酒醒起床,叔叔伯伯的热情也太那个了,后来我就留了个心眼,说喝醉过不能喝酒了。除了办喜事,就是过年,大家没啥事情,都聚集一起,打麻将,打扑克,来些小赌注,周围围了很多看客,主人忙着端茶倒水,捧出家里最好的零食,不断拉拉你的衣角,催你吃了再吃。有时候吃饭时节,牌局还没有结束,主人就把大家的饭都烧了,有一种食物叫饺饼筒,事先有面皮包好了馅的,放平底锅一热就可以吃,大家拿着饺饼筒,就像集体在吹箫,只不过是很粗的箫罢了,很是养眼。
后来,水井边会拘猫的阿婆没了,全大伯横死了,我的亲大伯和伯母都去世了,接着和伯母关系密切的阿公得癌症也死了,敏姐姐早已举家搬到城里去了,现在只有小伙伴明把院子南面的自己泥石屋重建了,而在院子东南角的我家屋子也空了好多年了,没有人租住,隔壁亲大伯去世后,养子强哥后来把房子卖了,现在那里住着不认识的人家。
大宅院所有的恩怨故事都进了坟墓。我有时候偶尔回家时会去看看那里,看到一个个人影在我心中活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