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花

一束穿透雨季厚重陰霾帶來暖意的陽光落至腳邊,一根來不及彈拭灰燼燃燒殆盡的香煙灼傷手指,一朵不遺餘力盛放過後香消魂散的橘子花墜入泥濘,兩行不期而至無法抑制的眼淚劃過臉龐。

毫無準備的瞬間,有些感動或悲傷突然闖入猝不及防。



旅館房間,我在微涼的風中醒來,女人披著浴巾站在打開的窗前抽煙,過肩的黑色長髮濕漉漉,應該剛剛淋浴完不久。窗外天色陰沉,看不出時間,微風帶著細雨飄入還有忽近忽遠車輪行過路面斷斷續續人交談的聲音。

幾點了?

9點一刻。

在等我?

是。也不是。

到浴室淋浴的時間裏,我琢磨著她的意思。是,我在等你。不是,我不是在等你。不懂,罷了,也不重要。溫存過後,我們始終是彼此陌生的人,互不相欠。生活有時就像一部編排好的戲劇,上演的生死悲歡離合只是橋段,從一開始便已設定,一切遵照劇本前進和發展。昨夜,我們在酒吧相遇。今日,我們在旅館分離。劇本上本應是這樣寫的。但我走出浴室的時候,那女人仍在窗前抽煙,只是衣服已經穿好。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想著各種可能性。

能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哪裡?

郊區的一個村子。

做什麼?

只消陪我停留一會。

中午之前可能回來?

沒問題。作為答謝,我來付房錢。

大可不必,這事,還是我來付。

那好。



和她並排坐在駛往郊區的出租車上,我努力回想她的名字。空氣依舊清冷的4月,時而滂沱時而輕微的雨季,因公出差停留的南方小鎮,百無聊賴的晚上走進第一間見到的酒吧搭訕進門遇到的第一個女人。想不起她的名字,就像昨夜我們舉杯交錯間談論的浮華無關痛癢的話題。其實交談的什麼並不重要,彼此的名字並不重要,甚至相互需索的情欲亦不重要。這些都只是我們的偽裝和面具,我們既是自己的主角亦是路人,演繹自己的戲份觀看對方的戲份。除卻劇本上的對白,我們沒有可以深入彼此的話語,甚至能夠相互觸碰的交談都無法開始。與我而言,除我之外,都是陌生人。



下車後,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走過一座古舊卻結實的青磚拱橋就是村子,橋下溪河漂著雨後從城鎮裏沖刷而出的垃圾,村裏的青瓦平房大多都同橋頭的涼亭一樣破敗殘舊,生氣寥寥。這樣的村子,不多久便會被城鎮的建設吞沒,包括那座青磚拱橋。我低頭跟在她後面,默默抽煙,之間沒有話語。不知不覺,穿過了村子,穿過了幾塊稻田,爬上了一座山丘。風向突然一轉,有陣清新淡雅的香氣飄來。我抬起頭,看到前面幾棵零落生長開滿朵朵白色小花的橘子樹,和一座冷清的墳。女人走到墳前停了下來。

他是我的父親。



小時候,父親總喜歡抱著我在村口等母親回來。父親抱著我坐在亭子裏,手裏拿一簇清晨摘下的橘子花。所以在我還沒有記事的時候,橘子花的香味就已經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小妹,這是你母親最喜歡 的花。每當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總是笑得很幸福。他說,小妹,你母親去了一個很遠的 地方,但她很快就會回來了。在我懂事之後才發現,這只是父親一廂情願的想法。直至他離開的時候,仍在等待著,執拗地認為那個我應稱作母親的女人很快就會回來。 而我從奶奶那裡聽到的真相是,那個女人在剛生下我不久就跟鎮上一個有錢老闆跑掉 了,不可能再回來。

那時家裡一年四季都飄漾著橘子花的香氣。花開的時候,清晨便到山裏摘來,養在清水中。枯謝了便把花瓣收集起來裝在碎布縫制的香囊裏,隨身攜帶,並藉以度過沒有 新鮮花朵的時日。奶奶說,他這是被那個女人迷得瘋了。

父親說,小妹,你是她留給我的禮物,你終會像她一樣,出落成一個曼妙美麗的女子 。每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會感到高興,而後失落。那時我自私地認為我只是那個女人的替代品,替代她留在父親的身邊,接受父親無處宣洩的愛。所以當父親把那女人留下的白色連衣裙送給我作18歲的生日禮物時,我當著他的面用剪刀狠狠地把那裙子剪爛,並在他舉起手準備抽下來的時候把臉迎了上去。我覺得至少父親不會為了一個已經離開18年的女人出手抽打一直疼愛的18歲生日的女兒,即便我已經知道結果終會讓我們都心碎和難堪。

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在一個幾千公里之外的城市。從那以後我便很少回家,幾乎不打電話。父親偶爾打來電話問候,我總以手頭有事為由儘快地結束通話 ,他喊我放假回家,我便以課業繁重沒有時間來推搪。後來聽奶奶說,父親在我上大學之後依舊每天到村口翹首等待,時而低喚她的名字,時而低喚我的小名。只是那時的我不能釋懷不能原諒,懷嫉妒之心。嫉妒那個女人,嫉妒我的母親。

他是在我剛畢業的時候離開的。那時我正抱著厚厚一疊簡歷在某人頭湧湧的大型招聘會上擠碰各種機會,然後在吵雜聲中聽到電話響起。是家裡鄰居用父親的電話打來, 話語慌亂聲音很大,內容淩亂繁雜,暴雨,肺炎,村口,父親。

你爸他……

什麼!

你爸他不行了,走了!你趕緊回來一趟吧!

我掛斷電話,繼續在各招聘攤位前派送簡歷,進行簡單的面試。明白大腦已經接收這個信息,只是沒有確認,不願確認。直到所有的簡歷派送完畢,走出招聘會場,所有的回憶、畫面、氣味湧現,父親、橘子花、村口涼亭、白色連衣裙、18歲生日的耳光 。眾目睽睽之下,雙手掩臉,眼淚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奶奶說那天下著傾盆的大雨,天色陰沉,黑壓壓地嚇人,父親因發燒併發肺炎已經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突然不知怎地大聲喊叫著那個女人的名字和我的小名就沖了出門, 村裏人找了好久才想起來村口的亭子,趕過去的時候就已經遲了。

我回到家的時候,火化已經結束。奶奶把骨灰埋到了村子後頭的小山丘上,還在周圍種了幾棵橘子樹,說是這裡剛好能望見村口,都等了那麼久了,就讓他繼續等下去吧 ,即便走了也還能有個念想。我問奶奶,你恨那個女人嗎?奶奶說,剛開始的時候恨過,後來就不恨了,恨又能怎樣呢,什麼都改變不了,徒增傷悲。回家的那幾天,我和奶奶睡在一起,她說了許多父親和我小時候的事,有些模糊,有些清晰,似遠又近 ,似近猶遠。一年之後,奶奶也走了。



我站在那裡,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聆聽女人講述她的的故事。剛開始的時候很是訝異,她為何會向我講述這些,即便有昨夜的溫存,我們仍只是彼此陌生的人。她的話語,緩慢清晰,突然急促,又緩緩平靜。時而停頓的大片空白,時而連珠似的緊逼。我隨附著調整自己的頻率和節奏,愈行愈近。慢慢地,我似乎看到一座堅實的城堡,厚重的鑄鐵大門慢慢敞開,我被高牆之內飄出的橘子花清爽淡雅的香氣牽引著慢慢行進,深入其中。或許,此時此地,我們成了相互信任的共同存在。

一束穿透雨季厚重陰霾帶來暖意的陽光落至腳邊,一根來不及彈拭灰燼燃燒殆盡的香煙灼傷手指,一朵不遺餘力盛放過後香消魂散的橘子花墜入泥濘,兩行不期而至無法抑制的眼淚劃過臉龐。

毫無準備的瞬間,有些感動或悲傷突然闖入猝不及防。



中午,坐在駛離這座南方小鎮的客車上,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座青磚拱橋和殘破涼亭,似乎還有那個手執橘子花等待自己愛人和女兒歸來的父親。

倪安。

那個女人的名字。

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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