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镇上其他有能力承办大型晚宴的酒店一样,千里酒肆每天下午都座无虚席,甚至于说在众多酒店里千里酒肆的生意是最好的。有时候在设宴聚会的高频期,例如年中大考完后镇上的中学生吃散伙饭,还有选择在那些金风玉露的吉利日子里举办的婚礼,如果想岔在这些日子里设宴,得提前一个月预订。
千里酒肆自开张以来逐渐在镇上的餐饮业中形成对高档宴席的垄断,除了宋老板是镇委书记的舅子,更多的是因为千里酒肆与传统高档餐饮企业的巨大区别。
当时红旗广场尚未竣工,一半土地便落入了宋老板的腰包,偌大的土地上并没有七八层的大酒店平地而起,却只建起一排排覆瓦的平房。工地外围着比人高的蓝色围栏,从外面根本无法看到修起的一排排平房,却叫人以为宋老板并无充足资金修楼盖房似的。待到千里酒肆竣工,围栏方才拆除。镇上的人很惊讶,数月以来不见拔地而起的高楼,换成了一排排古代市井建筑一样的瓦楼。每一个瓦楼都只有一层,且一幢一室,一室里摆放一张圆桌。瓦房建得并不密集,空余的地上是假山池塘拱桥亭宇,大门是迎宾门模样,门檐处刻有四个大字和四个小字,大字是“千里酒肆”,小字是“姜厚朴题”,门两边刻着一副小联,上联“千里送人亲”,下联“礼重情谊轻”。与时俱进的镇上的人都认为宋老板是脑壳变木头了,皆认为商业价值巨大的土地为宋老板浪费,他们甚至为即将流失掉的大把的钞票感到叹息,就像宋老板的钱是他们的一样,就像宋老板的钱一定会打水漂一样。奇特的思维让镇上的人莫名同情“即将破产”的宋老板,他们抱着照顾宋老板生意以缓解他亏损的压力这样奇葩的善良,将各种红白喜事设宴于千里酒肆,却惊讶地发现千里酒肆和其他高档酒店相比,除了它们都承办高档宴席以外,竟然没有一点相同的。镇上传统酒店设宴时,菜品都为“九大碗”,而千里酒肆却每桌只是“三大盆”——豆花、豆花肉蘸料和回锅肉——三道菜分别置于三个大盆中,三大盆置于圆桌便占去大量空间。隔壁盘镇的人,只有办白事的时候才请人吃这“三大盆”,自然也有镇上的人为之忌讳,宋老板却说:“红白皆是喜事,三大盆虽然朴实,却也是贺喜之上品。”但赴宴这种事,凡有些世故变不可言喻表,却在吃完之后大呼真香,忌讳之事便抛之脑后了。这也是镇上的人可爱的地方,对于他们倒还可以这样总结:镇上的人好客,喜欢设宴,却又不喜赴宴。此后再言。说回千里酒肆,除了菜品与其他酒店不一,整体风格也能让镇上的人感到置身古代市井中去。千里酒肆没有女服务员,清一色的“店小二”,身着粗布麻衣,肩上搭着一条毛巾,逢客便卑躬屈膝地招呼着“客官、客官”。每间雅室也没有奢华宏观的装修,中间摆放一张粗糙的烂木桌,围着一些烂木板凳,最主要的,这些雅间并没通电,夜晚给客人照明,是用油灯和蜡烛。镇上的人感到新奇和有趣,到底来说像这样的“破地方”,现代人猎奇心态十足,不过也只是图个新鲜感,镇上的人也一样,这样的特色,是不能长期留住客人的。但千里酒肆的“三大盆”,却与平时家常菜不同,食材选用最好的,价格却不比那些“九大碗”的高档酒店低。千里酒肆这些特色却逐渐为镇上的人接受,他们觉得设宴请吃“三大盆”,比大鱼大肉更有意义,更能体现设宴人伟大的好客之心。于是千里酒肆不仅没有亏损,还渐渐垄断了镇上的高档餐饮行业。思来想去,这都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镇上的人做法确实耐人寻味,他们喜欢设宴,却讨厌赴宴。他们可以为其任何一桩大大小小的事情设宴,也可以为友人设的宴感到不必要而被迫前往的。镇上的人一年可以过好几次生日,每一次都要大请宾客,旧历、新历、身份证上写的生日,都可以作为他们宴请的理由。土狗下崽可以请,儿女过继可以请,专家鉴定自己收藏的古玩是真品,大请。除去那些婚丧、升学等必要的设宴,镇上的人把自己喜爱招待人的好客之心在一次次的设宴款待上尽显无疑,却又无法理解那些本质上与自己相同的友人:“滴滴大点事,也用得着宴请四方?”
这其实涉及到一个因素——礼金。大大小小的宴会,设宴的人欢喜,赴宴的人忧愁。在这样一个好客的镇子里,设宴总不是常有的事,但因为交际,却总会觉得自己经常都在赴宴,而且每次赴宴,通过对自己和设宴人的关系远近,所给礼金也自然不同。镇上的人在赴宴前都需要花去大量时间用于思考,思考给多少礼金才合适。镇上的人到底也是市井小民,斤斤计较也是人之常情。给多了心里憋得慌,给少了又害怕那些和设宴人关系跟自己差不多近的人给的礼金比自己的多,造成些不必要的误会(其实也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所以烦恼之余,心里也会算计。于是镇上的人就开始为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设宴款待,把那些给出去的礼金,又这么拿回来了。渐渐地镇上的人都开始为只需家里人乐一乐便足够的小喜事宴请四方。礼金,也只是在这群人中兜兜转转。所以镇上的人喜欢设宴,讨厌赴宴,也还是可以理解。
“前次小钱升学,钱进来家给了600…”华乾一边翻着前次为儿子华小钱设升学宴而记录的礼金账本,一边喃喃自语道。
金昌花坐在一旁,头低着用手翻着钱包说:“这次钱进来家办事,你打算给好多?“
“800嘛。”
“800?!咱家这个月为其个人亲钱,就已经支出去万把块钱了!我本来哩的攒些积蓄,就是给小钱去楚地旅游用的。你就把这些钱全部送你那些狐朋狗友去,看你办个宴也不见得他们给你好多!”
“也是朋友嘛,他家二楼搬三楼…”华乾低声喃道。
“是咯嘛!说起来就鬼火!二楼搬三楼,亏他家也能想得出来!是二楼招鬼了还是…”金昌花话没说完,华乾却捂住她的嘴说道:“鬼说不得,鬼说不得。”
金昌花越想越气,她想不通是谁规定的“别人给多少礼金,要加钱还回去的”,但还是垂肩叹息一声,也便拿出800块钱,整齐地塞进红包里,在背面写上:
恭祝:
住宅高迁
样样高迁
华乾、金昌花
贺
心里却是极其地不乐意。
…
小镇入秋比较晚,中秋时节却还处于二十四个秋老虎中。傍晚时分,炙烤大地一天的太阳已经淹没在群山下,天空却依然金黄灿烂。这些残余的光照射在红旗广场上,把那半边千里酒肆的瓦房染成了金色。酒肆里传来池塘水车转动的吱吖声响,伴随着雅室里的人言喧嚣、店小二的吆喝声、厨房里滋滋的炒肉声…华乾和金昌花夫妇走到了千里酒肆门口。
酒肆门口两边分列两根杆子,一边杆子挂着一面旗,旗上写着一大个“酒”字,另一边的杆子上挂着一块布,上面用小楷写着:
参加吴金银先生和梅倩花女士婚礼的宾客请前往长兴坊雅室
参加苟易扬先生的爱犬生日宴会的宾客请前往永乐坊雅室
参加庞仁先生成功减肥至二〇〇斤庆祝宴会的宾客请前往永平坊雅室
…
参加钱进来先生迁居宴的宾客请前往安邑坊雅室
华乾和金昌花夫妇盯着这张布找了许久,终于看到了钱进来是在哪排瓦房设的宴。
“狗屁二楼搬三楼,还迁居宴。”金昌花啐了一口,拉着华乾往里走。
刚进大门,便有一个戴着方方帽,身着粗布仿古衣物的店小二迎过来,俯首抬眼堆着笑说道:“老爷和夫人要赴哪个宴?”
“钱进来的。”
“钱老爷在安邑坊,老爷夫人请跟我来。”说着便弯下腰来侧身让路,手臂往前有请。
华乾和金昌花随着小二绕过几排瓦房,每一排的瓦房里都发出喧闹的话语。小二将他们带到安邑坊,便欠身退去了。华乾从来都觉得自己不是被人服侍的命,这小二让他很不舒服,却也只能受着。
华乾和金昌花走在安邑坊的走廊上,他们并不急于寻着某间雅室进去坐着吃席,而是在寻找收礼金的人。在走廊尽头有间小屋,外边排着不长的队,收礼金的便坐在里面了。
“排着队送礼金,倒像排着队在医院交钱似的。”金昌花心里暗想。
排到他们,将红包递给收礼金的人。那人却头都不抬一下,拿过红包看向背面的名字,然后打开查验数量,最后将夫妇俩的名字和所送金额记录在礼金账本上。那“管帐先生”仍是不抬头,说了句“下一个”,夫妇俩便退出房外。金昌花心里却越想越不是滋味,却不知如何表达了。
他们寻了一间熟人较多的仍有空位的雅间坐下,与朋友间的交谈却突然变得热情起来,与一路前来的闷声不语不同,他们很快就聊起了各种家长里短。这也是镇上的人都掌握的东西——即使自己讨厌赴宴,也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对赴宴的讨厌。因为在每个镇上的人心里,除了自己以外,他们以为别的人都是喜欢赴宴的。这样的误会心照不宣地在每个人身上发生,却谁也没有点破过。
谈笑风生间,店小二将三大盆端了上来。钱进来给每桌都放了一瓶洞藏青酒,华乾不会喝酒,店小二用长嘴壶为他斟了一杯八宝茶。夫妇俩就开始吃菜,不时与席上人摆两句龙门阵。
钱进来终于到这桌敬酒来了。他端着杯子走进雅室,对着门的宾客首先抬着酒杯站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夫妇俩放下手里的筷子,嘴里快速咀嚼吞咽着回锅肉,也抬着茶杯站了起来。虽然钱进来一直在说:“别站着…都坐着…哥哥姐姐些。”但他们还是全部端着杯子站着。钱进来说话了:“今天搬家,特请各位兄弟姐妹共享这一喜事…千里酒肆的三大碗出名的,大家吃好,喝好!”说完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席上的人也端起杯子喝酒。
酒毕,钱进来说:“哥哥姐姐们你们慢慢吃,我还要去精优其他桌。大家吃好,喝好,噶!”席上宾客笑送主人家,每个人脸上神情,也具有一番风趣。
那夫妇俩刚碰完杯抿了一口茶后坐了下来,操起筷子正欲夹菜,第二个人又来敬酒了。与钱进来一样,同样的流程又过了一遍,夫妇俩又欲夹菜,第三个人又进来了…如此往复,他们刚坐下又起身,抿一口茶又坐下,刚坐下又起身,连着几个来此桌敬酒的人过去,他们的筷子还未夹到第二片菜。这样一折腾,倒叫他们并无食欲了。随席上宾客摆了一会儿龙门阵,便谎称有事,先行离去。出了雅室遇到敬酒归来的钱进来,已是二麻麻的,看到他们,便说了句:“三哥三嫂要走啦?”
华乾道:“我正要找你说,我们这临时有点事情,就要先去了。”然后和已醉醺醺的钱进来说了些“兄弟”、“情谊”这类的话后,夫妇俩人才离开的。
“这些席,吃不饱的也正常…”华乾对金昌花说道。
“我知道…”
他们走出千里酒肆,看着大门两边,上面刻着一副对联:
千里送人亲
礼重情谊轻
天也还未完全黑去,天边悬浮着紫红色的云。夫妇俩看着这副对联,心里更是不知如何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