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一个面目清秀，体态苗条的姑娘着一身素色衣裙，正款款而行。婉转的鸟鸣时不时地从半空中传来，嘹亮清远，再加上浓淡参差的绿竹，衬得姑娘宛如是画中人一般。
“去死吧狐狸精！”
那姑娘突然咒骂道，一拳捶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竹子“咔嚓”一声身裂倒地，惊得鸟儿“扑棱棱”四下飞散。
姑娘似乎并未解气，又使劲儿踹了一脚已经“横尸”的竹子，却踢到脚趾，痛的龇牙咧嘴，与方才温婉娴雅的形象大相径庭。
姑娘歇都不歇，像是自虐一般，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了。
姑娘名叫和也，是个妖师。在清石城的妖师中，女妖师算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在凤毛麟角的女妖师中，和也是更凤毛麟角的存在。十六岁就已经离开师父断九师成为独当一面的妖师，不久后在师父大寿上，她从恶妖手中拼死救下师父一命，从此声名大振。但和也向来独来独往，一个人住在城外竹林里，除非妖师每年例行的聚会，否则和其他妖师几乎无甚牵连。那次救下师父之后，跟师父也很少来往，第二年断九师大寿，几乎全清石城的妖师都去祝寿，独独不见和也的身影。从此也落下了一个白眼狼的名号。
不过就算是白眼狼，和也在城里数一数二的妖术是没有妖师敢质疑的。除了白眼狼，有些妖师私下里还经常酸溜溜地说她势利眼，因为和也要价极高，几乎只有大户人家才会去请她除妖啦、净化家宅啦什么的，普通人家的，都请不起她。
“切！”和也听到这种碎言碎语，向来是从牙缝里用一个语气词对付。
“狐狸精！狐狸精！”和也一边不断地低声咒骂着，一边费劲儿推开篱笆墙的低矮的小门。她隔着只比她膝盖高一点的篱笆墙，早就看见了院子角落里那只蜷缩着的白狐狸。
转身关上矮门，和也嘴里的碎碎念已经停了。她面无表情地向狐狸走过去，狐狸微微抬眼看她一眼，又闭上了。
火红色的瞳孔。
和也皱了皱眉，转身进了木屋，疲惫地瘫倒在床上。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一个清澈的男子嗓音在屋里响起。那声音总是使和也想到山间溪流。
“早？我昨天下午走的！”和也闭着眼，没好气地说。
沉默了片刻，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和也翻个身有气无力地说，“一宿没睡，我先睡会儿，一会儿叫我起来。”
“哦。”
和也立刻陷入了熟睡。
房间的中央，圆木桌旁坐着一个正在不紧不慢地饮茶的年轻男子，白衣胜雪，发丝也是纯粹无一丝杂色的银白，唯有眯起的双眼中，火红色的如宝石般透明的瞳孔。不过与其说是年轻男子，不如说是少年更合适。
一直到夕阳的霞光铺洒了天边，少年估摸着差不多了，轻咳一声，“和也。”
和也立刻睁开了眼，闻到了饭香。
“怎么这么晚了？”和也一个翻身坐起，看着窗外的夕阳喃喃自语。
“我看你太累了。”
“呸！”和也恨恨地看他一眼，“少假惺惺了！”
夜九冥朝她翻了个白眼。“又怎么了？”
“你把城西那条街拆了，我没地方吃烧饼了。”和也走到桌边，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哦，你是说城西那条街啊。”夜九冥在她对面坐下。“没办法……”说着顿了顿，“买烧饼的那家挪城北了，下次带你去找找。”
“哦。”和也抬眼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扒饭。
夜九冥第一次遇见和也，就是去年和也的师父，也就是断九师大寿上。夜九冥去找断九师复仇，结果这个半路冒出的姑娘差点要了他的命。
不过也可以说，这姑娘留了他半条命。
夜九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和也打回狐狸原形，当着断九师和众妖师的面，和也拎着夜九冥的狐狸尾巴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大堂，再回来手中空空如也。
和也回到大堂，瞬间被众妖师的惊叹和赞美包围，这是她声名鹊起的开始。
深夜，祝寿的妖师都散尽之后，大堂显得空荡荡的，雕花木桌上堆叠着剩菜残羹，残烛明明暗暗地燃着，烛泪凝固成花，有种繁华落尽的恍惚感。
“你把那狐狸……”断九师缓缓开口道。大堂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处理了。”和也干脆地说。
断九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玩弄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是吗？处理了就好。”
不过看上去他并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话，这老狐狸。
“那么……”和也站起身，直视着断九师，“我走了。”
断九师抬眼看看她。
“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和也说。
断九师笑了，“你倒也不客气。”
“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和也朝师父鞠了一躬，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和也的身影出现在断九师宅邸高大的院墙外隐蔽的一角。一只白狐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起来狐狸！”和也皱着眉头，抓着白狐狸的尾巴把它抓起来，“别装死。”
狐狸睁眼看看她。
“本来我不该多管你的闲事儿。”和也叹口气，语气没那么硬了。“不过谁让你找的人是我师父呢？别人都以为我已经杀了你，天亮让我师父或者其他妖师看到你，你就小命不保了。”
和也带着那只狐狸回了林中的家。
“你……是那狐狸精？”
第二天一早，和也睁开眼，看见桌子旁坐着一个银发白衣的陌生少年。
少年有点惊讶地看看她，没有说话。
“昨天是你差点杀了我？”和也又问，她跳下床，赤脚走到桌子旁，手撑着桌子，上身向对面探去，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你差点杀了我。”他说，“我叫夜九冥。”
“哦，”和也在他对面坐下，“刚开始你差点杀了我，后来我差点杀了你。”和也想想，立刻又皱着眉补充道：“不对，我根本没打算杀你，我讨厌多管闲事。不过你出现的太不是时候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把我师父杀了。你应该找个我不在的时候，我看，昨天那群妖师都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我之前也不知道你。你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不在你师父身边？”
“现在不就是吗？”和也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估计是这家伙刚刚自己泡的，不过她懒得计较这些了。
九冥看了她一眼，这姑娘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不过，”和也又突然开口，“杀人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九冥背对着她站在门口。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师父吗？”
“为什么？”和也顺着问，但好像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没多大兴趣。
九冥转头看着她，“我的父亲，是狐九族的族长。”
和也拿茶杯的手抖了一下。狐九族，早就被灭族了。
清石城的妖师都知道，很久以前，妖师与狐妖之间发生了误伤，后来矛盾加剧，导致九狐一族与清石城的妖师发生了持久的争斗，争斗中死了不少妖师和狐妖，死的越多结仇越深，结仇越深似的越多。当时的断九师还不叫断九师，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妖师，传闻这个无名妖师只身与狐九族族长交战一晚，最后斩落了族长首级，余下的众狐妖，被后来赶来的妖师赶尽杀绝。自此妖师与狐九族的纷争画上了句号，无名妖师也一举成名，落得了断九师的美誉。
没想到落了一个小狐狸。和也想，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就算你杀了他，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我也做不到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
“所以你去杀他？”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吗？”
和也沉默了，九冥以为她被说服了，没想到她又突然开口，“他也杀了我父亲。”
“什么？”九冥愣了，转过身来看着她。
“断九师，我师父，杀了我父亲。”和也语气淡淡的。
“那你还做他的徒弟？甚至阻止我杀他。”九冥走到和也身旁，不解地质问她。
“我爹也杀了我娘。”和也抬头看着九冥，九冥看到这个姑娘眼睛里有一层水雾。“所以断九师算是我的恩人。”
九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和也突然发出一阵笑声，和普通女孩无异的轻松的笑声，“说的好像是你杀了人一样。”
“可是，为什么……”
“我爹不爱我娘，经常拳打脚踢。我七岁那年，他失手把我娘打死了。我跑了出来，晚上碰到了妖，吓坏了，就一拳把那妖打趴下了。”说到这，和也笑了一声，像是平常地地回忆起了儿时的乐事。“那妖正好是我师父要找的，我师父发现了，看我一个小孩妖力居然这么强，就想收我为徒，为他所用。我呢，被谁所用都无所谓，只要不再回家就好。然后我提出了一个要求，他帮我报仇，我为他效力。”
“你让他杀了你父亲？”
“对，我只想给我娘报仇。”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用妖术派妖杀了我父亲，我按照承诺的跟随他学习妖术。”和也喝了一口茶，眼神漠然，“我替他除了不少碍事的家伙。”
“你……”
“不过多亏了你。”和也又突然对九冥露出了笑容，“我算是当着众多妖师的面救了他一命。已经两清了。”
九冥长叹一口气。重又在和也对面坐下。犹豫了一下，“你知道我是谁吗？”
和也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心想这狐狸脑子没坑吧？不是刚说了他是狐九族唯一的幸存者吗？
“清石城城主。”
和也一口茶喷了出来。
以妖师众多著称的清石城上上下下，估计只有和也知道城主居然是个潜伏多年的狐妖。
“我听说……你颁布了妖师新令。”和也一般夹菜一边装作漫不经意地问。
九冥点点头，也开始吃饭。自从跟和也打上交道，九冥居然养成了人类吃饭的习惯，平常也不用瞒着下人偷偷用妖术处理掉饭菜了，他甚至还练得一手好厨艺。时不时来和也这说说话，喝喝茶，成了他最大的消遣。两人也心照不宣地保守着彼此的秘密。
“哦，你知道了啊。”九冥也漫不经心地答。那是他刚颁布的新令，妖师再进行除妖或净化活动，必须经过审查，审查通过才能进行，如有违者定不轻饶，严重者剥夺妖师资格。
“狐狸精！”和也低声咒骂。“我现在灭了你，看你的新令谁来执行。”
“我没办法！”九冥罕见地情绪有点激动，压低了声音。最近一段时间，城里不断传出风声，一些妖师私下借除妖的名字，收服了许多妖怪为自己所用，作为妖师间比试妖术的筹码，这些筹码下面，是众多无辜的受奴役的妖，九冥甚至听说有妖受虐致死。
和也看看他，叹了口气，不做声了，半晌儿，闷头说了句“对不起。”九冥有点惊讶，听这姑娘说句软话，简直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
第二天和也进清石城，去了九冥说的审查的地方。
审查在城主府内进行，妖师从侧门进去，在专门的房间等候一个一个传唤。想必是因为妖师很多，审查又严格，不一会儿府外就聚集了不少的妖师。
和也现在没什么除妖之类的委托，她纯粹是来看看热闹，索性就在城主府侧门近旁的小茶馆边喝茶边津津有味地看那群怨声载道的妖师。
“你今天也有要审查的？”茶馆小伙计跟妖师和也挺熟的，他看和也从落座视线都没有从城主府那个侧门挪开过，就开口问道。
和也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嘿！不是我说，城主这新令有点儿欠妥呀。”小伙计此刻正闲着，巴不得找人说几句话。
“小心城主出来削你！”和也瞪了他一眼。小伙计“嘿嘿”笑了两声，又凑近了，“城主削我不削我先不说，这事儿弄成这样，他不出来，妖师大人们不会散的。”
“怎么？”和也皱了眉头。
“你不知道？”小伙计索性在他身边坐下，向和也探着身子，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些妖师其实都是来抗议的!”
“抗议？”和也心里咯噔一下。
“抗议城主的新令。”他谨慎地看看四周，“听说……是你师父的意思……”
“什么？!”
“你小声点儿!”小伙计急忙拉一下她的袖子，又不安地四下环视。他几乎是在用耳语说了，“我听到的小道消息，说是你师父，好像早就对城主不满了，这次趁着新令，私下联合了好多妖师，今天要来闹事呢!”
“哪来的小道消息？！”
小伙计犹豫了一下，“昨晚上我去给你师父家的厨子送茶叶，不小心听到你师父跟几个妖师……在一个房间里……商量……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可惹不起你师父，我这贱命，你师父动动手指就能勾走！”
“不放心就别跟我说!”和也摆摆手，喝了扣茶。
“嘿嘿，”小伙计挠头笑，“不放心也跟你说，你可是我恩人。”说着，殷勤地给她添上茶。
和也白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前天一晚上没有回家，就是去了这个小伙计那儿，小伙计的妹妹几天前突然说不出话来，双眼无神，谁都不认，饭咽下立刻就吐出来，没几天就瘦得没个人形了。这明摆着是被什么不干净的妖缠上了。
小伙计可犯愁了，家里本来就负债累累，实在没什么钱请哪怕要价最便宜的妖师了，况且人被妖缠上这种情况，比普通的除妖更不好办，现在也没人愿意再借他钱了，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死吗？
和也来喝茶的时候，看小伙计一连几天愁眉不展的，就问他有什么事。小伙计吞吞吐吐地说了，然后大着胆子问和也能不能借他点儿钱。他没奢望能请到和也妖师，她要价太高了。
“算了吧！”和也皱着眉头，像是不耐烦地摆摆手。“我晚上再来，等你干完活，带我去看看你妹妹。”
“啊？”小伙计不敢相信。这个性格古怪、被同行称为白眼狼和势利眼的妖师，竟然这么好说话？!
“啊什么啊？天天看你的一张臭脸，我喝茶都想吐。”
“嘿嘿，不臭脸了，不臭脸了。”
和也驱除了小伙计妹妹身上的恶妖，临走还留下一笔钱，说是“借”给他还别人的债，不过她也有个要求，就是不准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其实和也妖师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茶馆小伙计心想。
平日里和也喝茶不过一刻钟，这次她却像是忘了时间一样，待了一两个钟头还没走，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城主府侧门的那群吵嚷不停的妖师。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没有，和也在心里念叨，师父没有出现。
“里面还没好吗？”不久，终于有个妖师大声闹起来了，“审查这么慢，我们要等到猴年马月啊？”
“这新令明摆着就是针对我们妖师嘛！想让我们做不下去！”
“说不定城主觉得已经不需要我们妖师了。”
“下一次说不定就直接废除妖师了！”
“一直这么偏袒妖，城主该不会跟妖师一伙儿的吧？”
小伙计听了小声嘟囔道：“城主平常做的倒也不错呀，有的妖师确实太嚣张了。”
和也阴沉的眼神看向小伙计。
“不不不，我不是说你。”他急忙摆手。突然他又朝外一指，“城主！”
“城主！”“城主出来了！”在人声的浪潮中，从侧门走出一位披着深色斗篷，带着银白色半面面具的人。这就是城主了，没人见过真面目的城主。
夜九冥。和也放下了茶杯。她这也是第一次看到夜九冥以城主的样子出现在她眼前。
“诸位妖师若是等不及，”九冥熟悉的声音响起，人群静了下来。“我九冥愿意来帮忙给诸位审核。请大家不要挤，按照秩序到我这里来也可以。”几个侍从搬来桌椅，九冥不紧不慢地坐下。
和也低下了头，嘴角浮现一丝笑容，吹了吹茶杯上氤氲的热气。
妖师们面面相觑，有点没想到。他们几乎都是断九师雇来闹事的，其实没什么事要审核。
“城主!在下有一个疑惑不知城主可否有时间听听。”一个体型彪悍，声音粗犷的黑衣妖师站了出来，看着就不是个省事儿的。
“请讲。”
“城主对我们妖师是否有所不满？为何五次三番颁布条例，限制妖师的行动。”
“我确实有意限制妖师。”九冥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我就不跟诸位妖师打哑谜了，清石城素来以妖师众多著称，历届城主对妖师几乎均未做过干涉，这也导致了近来妖师良莠不齐，骗财不说，还误人性命，我甚至听说有妖师拉帮结派，奴役无辜的妖为己所用，滥杀无辜之妖，所作所为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九冥声调越来越高。和也在茶馆内捏着一把汗。
“城主的意思是，我们中间有人没资格做妖师？”黑衣妖师似是意图煽动众妖师。
“妖师，是为人驱除恶妖。若是只会玩弄妖术，和江湖骗子无甚差别!”九冥冷冷地说。
“那就请城主明眼来看看，我们中间，谁是不配做妖师的!”黑衣妖师不依不饶。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九冥侍卫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上。
“我看你就不配。”一个姑娘戏谑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寻着声音望过去，看见和也妖师在茶馆中喝茶。
“哦？这不是和也妖师吗？”黑衣妖师皱起了眉。
“不用你来介绍我。”和也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外面来。“我说，你就没有资格。”
“何出此言？”黑衣妖师眉毛都拧成疙瘩了。
和也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清晰，足以让众人都听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上上个月给城西的顾婆驱妖，结果施错了妖术，害得恶妖变本加厉，差点让顾婆一命呜呼。”
“那不是施错妖术，而是个意外，谁没有意外呢？”黑衣妖师语气僵硬，稍显慌乱。
“意外？”和也嘴角浮出让所有妖师都很不爽的带有讥讽和不屑的浅笑，“不好意思，我和也自做妖师以来，一次意外，都没有。”
黑衣妖师除了狠狠地瞪和也一眼，别无他法。
“其实我对城主也有不满呢。”和也又笑着转向城主。
“哦？和也妖师有何不满？”九冥语气波澜不惊。
“像这种没能力又只会瞎吵吵的妖师，不直接剥夺妖师资格，还留着造孽吗？”
“你……”黑衣妖师气得说不出话来，论能力，打起来他绝对不是和也的对手。
城主不发一言。
“没有能力的妖师，死了算了。”和也嗤笑一声，就拨开人群走了。
“今天谢了。”九冥站在小院门口没有进来。
“算了吧。”和也站他对面，顿了顿，“我只是看不惯某些妖师的嘴脸。”
“其实……”九冥欲言又止，“算了，没事。你吃饭了没？”
“有话快说。”
“呃……你知道，今天的事和你师父……”
“我知道。”和也眯起了眼。
九冥讶然。
“你打算怎么办？”
“我城主也做够了。”
和也心里咯噔一下，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哦？我倒还觉得你一个妖怪城主做的比人都好。”
“算是夸我吗？”九冥凄然一笑。“你师父已经看上了城主的位置。”
和也不语了。
“我是不会把城主让给你师父的。如果你师父硬来，我也想借此给过去做了了断。所以明天，请不要阻拦我。”九冥说的很平静，但和也感觉到，如果明天她阻拦了他，他一定会把自己当成敌人。
“我知道了。”
“那么……”九冥低下了头，“再见，和也。”
和也目送着九冥离去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模糊不清，消隐于林间。
“再见。”和也蠕动着嘴唇，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我也该做了断了。”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不错的妖……
虽说是为了报仇潜伏在清石城做城主，他在任也没有胡来，反倒治理有方，城里各处井井有条……
尽管有仇恨，他也从没有迁怒于无辜的人……
而且他还挺傻，和也心想。我说杀人不能解决问题，他当真没有背着我去杀师父……
不过……
接下来几天，九冥都没有来。和也一如既往吃饭睡觉喝茶进城除妖，只是少了个说话的人，偶尔稍觉寂寞。
九冥在耐心等待断九师找上门来。
终于到了一个晚上，一轮圆月高悬，月光撒满了庭院，甚至清晰地映出了珊珊树影。九冥负手立在廊下，看不到面具覆盖下的神情。如果没有那么多过去，今晚多适合赏月。
“终于找到你了，小狐狸。”断九师低沉的声音从身后想起。
九冥转过身，“是灭我狐九族的人吗？”他怕自己此刻一说出“断九师”这三个字，就会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毁了他。
“呵呵。”
断九师笑了，“看来你也记得，既然如此，就不必再戴着面具了吧，城主大人？”
九冥摘下面具，似是少年轮廓的脸庞，似是成熟男子的眼神，火红色如宝石的瞳孔。
“区区一只狐狸，竟敢愚弄百姓!”断九师突然变了一张脸似的，怒喊一声，顷刻间，不知何处蹿出众多妖师和带刀侍卫，将九冥困在了中间，个个眼中露出冰凉的杀意。
“昔日狐九族，”断九师俨然众人的领头，“遗一子，如今混入人世，妄图统治我等，此妖任城主期间五次三番偏袒妖类，露出端倪。如今不处置，恐留下祸根，来日后患无穷。”
“后患？”九冥冷笑一声，“你灭我狐九族，身为妖师，自诩德高望重，却私下用妖术欺压百姓，蒙骗众人，与江湖骗子有何区别？如今又觑觎城主之位，是何居心？让我把城主交给你这种人，休想!”
断九师狂笑，“区区狐妖，你真拿自己当城主了？!”
“我看看是谁对城主出言不逊？”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闪过，挡在了九冥面前，正对着断九师。
九冥讶然看着面前的背影。
“和也！”断九师大为不悦。“不要妨碍为师！”
“你搞清楚，”和也笑，“我早已跟你断绝了师徒关系。”
众妖师一片哗然。这和也果然是个白眼狼。
“和也……”
和也转身看着九冥，“夜九冥，我其实没有资格跟你说那些话。”
“什么话？”九冥不解。断九师在一旁皱眉听着，抬手阻止试图上前的众妖师。
“我说，”她提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听清楚。“我本身就是个已经杀了人的人。最初为了除掉我父亲，做了这个人的徒弟。”
众妖师纷纷看向断九师，断九师面无表情。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和也说，“但是后来我跟着他，替他除了更多的人和妖，手上沾了更多的鲜血……”
“不，和也。”九冥摇摇头。
“我本来想，妖与妖师，这样杀下去，何时是个头呢？所以我劝你放弃复仇的念头，不要把已经过去的仇恨再重新点燃。”和也转向断九师，注视着他，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
“但是我错了，你被灭了族，却还被我要求放下仇恨，我这种心里满是仇恨的人。即使你忍下自己痛苦的过去，清石城也不会因此和平，反倒会因为放纵某些人而更加乌烟瘴气。”
断九师握紧了拳头，全身都紧张起来。
“断九师！”和也目光如利剑，似乎要刺穿断九师。“我知道你为贪图利益，曾暗地里害死过多少妖师，你偷偷做着倒卖奴役妖怪的勾当，如今你还煽动众妖师，灭了夜九冥，企图坐上城主之位。我手里握着你的证据，你罪以致死。”
“闭嘴！”断九师双眼圆睁，布满血丝，“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我没资格，城主有资格。”
“城主？少开玩笑了！”断九师发狂似的大笑，“你问问，现在谁承认他的城主之位？”
妖师似乎有所骚动，甚至出现轻微的争吵。断九师慌了，“不要被蛊惑了！”
断九师突然飞身猛冲向和也，和也余光一瞥，向空中翻了个身，刚好躲过断九师刺过来的剑，又顺势一脚踢在断九师右手上，断九师手中的剑“咣当”落地，发出清脆凛冽的声音。
断九师摇晃了几步，不敢相信地看着掉落的剑和仍在颤抖的手。
“没想到你的妖术和功夫已经退化到了如此地步。”和也捡起地上的剑。在断九师再三逼迫下的妖师们终于一哄而上，然而在夜九冥和和也虽以少对多，但两人背对而攻，又互为防御，差不多可以抵挡住众妖师。
而在这间隙，和也突然瞥到，断九师站在外围，眼神像是癫狂了一般可怖，细碎的沙石木叶随着风在他身边聚集。“停下！”她立刻大喊，“给我停下！”
大家都意识到了断九师的异常，惊慌失措地停了手。
断九师头发散乱地披散着，半遮着泛红的眼睛，双手颤抖着张开，嘴角是痉挛一般阴森可怕的笑意。“断九师！”有妖师意图上前看看，被夜九冥一把拦下。“不要靠近他！他被鬼妖附体了。”
鬼妖附体？看来众妖师都被断九师蒙在鼓里了。
“你们被他骗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跟鬼妖签了契约，让鬼妖帮他达成什么目的。”和也讥笑道。“不过现在看来，这老家伙也被鬼妖骗了，这哪是暂时附体，分明就是寄生了。你们不想死的赶紧撤。”
“你不走吗？”有妖师大胆的问道。
“切！别拿我和你们这些垃圾相谈并论。”和也不屑道，“放任鬼妖不管，一会儿整个清石城都不够他祸害的。”
一阵骚动过后，大约有一半的妖师留了下来。“要是真走了，不就真成了你口中的垃圾了？”
和也和夜九冥颇感意外，对视了一眼，然后点点头。
“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城主，就听我的号令。”
“是！城主！”众妖师齐声答道。
人啊，是单纯还是愚蠢，是善良还是邪恶，真是说不好。和也咂咂嘴。
“众妖师形成紧密包围圈限制住鬼妖和断九师，和也妖师从上方正面对抗！”
“是！”
庭院里草木的枝叶微微颤抖。
离上个城主退位已经足足一年了啊。茶馆的小伙计一边利索地擦着客人刚离开的桌子，一边抬头瞥了一眼斜对面的城主府。新城主是个妖师，这不稀罕，稀罕的是，这城主年龄看着跟小伙计差不多大，还带点稚气的样子。不知道上一任城主选定他的时候是怎么想的，虽然这个新城主倒也兢兢业业为民办事。
说起来，上一届城主颁布过几次管控限制妖师的律令，退位之前妖师还来闹过呢，怎么又定了个妖师接班呢？对了，闹事的那天，和也妖师刚好在这喝茶，后来还掺和进去了，不知道再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有流言，说和也跟上一任城主认识，在那次妖师捣乱中就是要帮城主的。
想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伙计摇摇头，不过，从那以后，和也再也没出现在茶馆过了，他倒有点想念，还没有好好报答和也妖师呢。
街上熙攘人群中不起眼的两个行人，姑娘带着半面面具，男子一副少年面孔，却是成熟稳重的神情。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话。
“刚好回来了，我有个压了一年的问题想问你。”忍不住开口。
“什么问题忍了一年？”
“你之前为什么选一个不起眼小妖师做城主？”
夜九冥笑了，“还记得那天晚上闹事吗？一群妖师围上来，这个小妖师拿着匕首，被别人一撞，失手划到了我，吓得赶紧对我说对不起。”
“你喜欢这种敌我不分的傻子？”和也不屑。
“还有，你让他们撤退时，他是最先要留下的。”
和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那为什么要妖师对断九师的事保密呢？”
“断九师的事情暴露出来，绝对会立刻群情激愤，对整个妖师群产生不信任甚至敌意。既然断九师和鬼妖已经铲除，妖师们分清了黑白，安分下来了，暂时隐瞒过去，对妖师对民众都有好处。”他顿了顿，“不过过去可以被隐瞒，却无法被抹消，城主给我写了信，如今也该到了让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和也轻笑了一下，“不要让过去毁了现在。”
“是。”夜九冥点点头，目光直视着前面的城主府，“不会让它毁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