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转城
白瓷茶杯里还残留着昨天的茶叶,洗水池里也还有碗筷泡着没刷出来,刘也萍给儿子讲故事的时候,钟表好像没电了,停了下来。
“我们大陆城以前其实是个小的不起眼的镇子,在中国地图上也不大容易找到,因为不太靠北,也不靠南,不在东边,当然也不在西边,就在那么一个中间不起眼的位置,没有山倚靠,也没有河经过,什么特殊的标识都没有。
不过传说大陆城以前是在一片水上的城,并且是有一只巨大的神龟驮着的,每每到了夜里,家家户户都早早熄了灯睡觉,谁也不出门,因为神龟夜里会转圈的。当然坏人也进不来,有神龟保护这个城。”
“那神龟现在还转么?”“没准,神龟什么时候会转,谁也不知道,可是会发生些特别的事,比方说,河水向上流,车轮倒着转,羊儿不吃草,鱼儿跳上岸。而我们这儿结婚的人现在也都会绕着城转上一圈,也是为了免得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神龟一定记得转回原来的方向么,如果神龟忘了原来的方向,那是不是就东边成了西边,北边成了南边?”
“他会记得的……”
刘也萍叹口气,仿佛看到那城一路旋转而卷起的尘烟,越来越大的一圈,又慢慢消失不见。
刘也萍刚刚来到大陆城参加工作的时候,大陆城只有两条十字交叉的主路。南街上是肉铺油店和粮站,北街上是五金杂货和卫生院,东边有文庙街开得是学校,西边则是复兴路开着工厂。五金部和卫生院挨着有道理的,方圆几十里结婚的人都是先去五金部买自行车,再去卫生院做婚前普查,然后欢欢喜喜的骑上自行车回家去。
五金部和卫生院的家属院也前后挨着,甚至中间的墙也拆了,方便行走,中间一条青砖砌的路,两侧一排排红色的瓦房,两个院子中间空地上还种着蔬菜,藤蔓顺着墙爬上了房子,间或开着小小的白的粉的花。
大院有很多漂亮女孩,刚结婚的,没结婚的,二十来岁的她们每个人都有漂亮的大长辫子,一直垂到腰间,走起路来颦颦袅袅。每到傍晚她们前前后后陆续地从单位回到大院,夕阳里问候都是喜气洋洋的声调,升起炉火,洗菜切菜,随着葱花入锅,一天生活里最惬意的时光,随着香味飘散开来。
辫子最长的还是刘也萍,她在五金部站柜台,柜台卖锤子剪子钉子等等,不太高的个子,在柜台上刚刚好露出半截身子,辫子搭在身子一侧,人人见了都说像是画里出来的一样。她说话轻声细语,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少说一个字。总有女人不买什么工具,却来柜台前转悠一下,然后问她的褂子是什么布料做的,这么好看。
而后人们又从刘也萍的柜台转去旁边李宝康的柜台,左看看右瞅瞅,然后说这就是自行车么,李宝康说这还没组装,要买了才能装。有一次有人真的有了车票,来买一辆自行车,买的人就先大声的说要一辆车,而身后很快就聚拢了许多人,像是过节一样议论纷纷,等着看李宝康收了票证,就开始变戏法。
他戴上白手套,轮子就自己飞到了他手里,转了一下就上了车架,他闭上一只眼睛,瞄上一瞄,那轮子都就转的正了,不然买家骑着骑着就能掉到沟里。他吹口气,车子就翻了个身,像一匹马儿一样活了,叫了两声就能带着人四处跑了。
买家大多都还不会骑,可是经了李保康的手,他说你能骑,那自行车就好像听人话,买家就真的晃晃悠悠的骑了起来,一会就顺溜的没了人影儿。散了场的人还在聊着,看看,那就是个活物了,比过去养个马还带劲。
刘也萍下班前就会把脏的棉线白手套洗了,把一双干净的放在货架的第三层格子上。保康每天来了都戴上干净的,脏了的也放到货架的第三层格子上,他不曾当面说过谢谢,她也从没说过手套怎样之类的话,仿佛谁都不是有心的。
他俩聊天也不多,都是来啦,下班啦,今天天气真好,中午吃啥。刘也萍自己一个人,就总是职工宿舍里煮面条,她有一次说一个人总是没啥可吃的,保康隔了天就从家里带来烙饼,当然供销社里的人人有份。
那年冬天的时候,五金部来买自行车的人太多,台阶都踩坏了,刘也萍下班一出门,没留神踩空了,崴了脚坐在了地上。
刘也萍多少年后一直记得那个傍晚,他骑着自行车,她坐在他身后,路边的树和站着的人都像是模糊了的水中倒影,她忘了脚疼的事,只觉得做梦一样满眼飘逝的云和风。他的白衬衫被风鼓了起来,她能闻见他的味儿,她脸红的往后坐了坐,车子一颠,她又不自禁的向前倾。
他带着她跑了老远的诊所,拿了些跌打的药回来,天竟然黑了,路上看不见人,空荡荡的街道上,漂浮起了一团灰白的雾,直面而来吞没了他们。那雾气湿漉漉的,一直钻进了刘也萍的心里肺里,迷一样荡漾。那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城里,他俩迷了路。
2.白气球
李保康和王又霞结婚的时候在春光明媚的四月,大院里特别热闹,女人们额外大声笑着说话,要不使劲盖过别人的声音,她们就都听不见自己说什么了,所以是一声高过一声。树上的鸟都感觉到了喜庆,一个劲儿的叫,躁动着飞过来飞过去,以至于那天晚上有几只鸟累坏了,没站稳摔下树来。
王又霞在卫生院里出名聪明能干,又特别爱笑爱热闹,老远就能听见她笑声。卫生院特意给分了间宽敞的房。王又霞的父亲和保康的父亲原本是革命年代的挚友,他们笑得脸膛红亮,互相道贺。院子里围满了人,就好像等着保康给大家变戏法似的。
李保康骑着自行车戴着红花,后座是王又霞,从北边沿着主街骑到南边,再绕着城骑回来,城里的人看见都啧啧的夸,真是郎才女貌,真是般配。
还有那些装着嫁妆的驴车,驴也都戴了红花,嫁妆拉到了卫生院的院子里,大家帮忙卸车,成对儿的双喜字脸盆,红漆的三门柜子,四斗抽屉,五六个箱子,七八件日用,九床红红绿绿的铺盖,当然还有一辆自行车。
刘也萍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她想不到李保康那么快就结了婚,即使躲在房间里也仍然能听到外面的喧闹。还有人不忘记她,拉她出来看热闹,她索性就站在最高处的台阶上,看着王又霞那笑的红彤彤的大脸庞,又直直的看着李保康。
李保康也看见了她。
结婚当晚客人都散了,看热闹的孩子也都熬不住回去睡了,李保康忽然跟王又霞说,“咱爹一个人带大你不容易,趁着这两天有假,我给去干点活。”然后就骑上车到城外老丈人家浇地去了,王又霞觉得自己找了个实诚的丈夫。
第二日,李保康又去老丈人家干活干到大半夜。
第三日,老丈人说家里没啥活了,别来了。李保康说单位库房要盘点,轮着自己加班了,王又霞抱着鸳鸯戏水的绣花枕头,空等了大半宿。
王又霞见李保康总是躲着自己,就问他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好,李保康说哪有呢,自己是个干粗活的,怕有文化的人嫌弃。王又霞想想,原本两个人不熟,虽然婚前见过几面,如今住在一起过日子也是客客气气,可这种事更应该是自己不好意思,怎么能追着人家问呢,慢慢等着,日子长了,彼此熟悉自然就好了。
隔壁的刘姨做了打卤面,王又霞就去讨教了做法,回家做给李保康,等着他吃了说一句好吃,心里就欢喜,每一日换着花样的做。春天过完了是夏天,王又霞做了新款式系扣的连衣裙,李保康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王又霞又换上了没袖子还露着一大截脖子的背心,李保康照样铺了床在地上,说这样睡着凉快。王又霞只能恨自己娘去世的早,连个姐妹都没有,不知道跟谁讨个主意。
王又霞冷不丁一天去了趟五金部,想问问李保康今天中午吃什么,一进门先是看到柜台里刘也萍眼睛红肿,跟前放了一支眼药水,刚想上去问问,却见她一抬手,那眼药水被扔了地上撒了一地。而李保康在一边跺跺脚,哎了一声转身走了,竟似没有看到王又霞。眼药水的味道虽然不呛鼻,却延绵不断将柜台包围了起来。
女人和女人之间用不着说话来交流,王又霞虽然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可也没蜕化本能。晚上王又霞找了个茬和李保康吵架,看着他被激怒到就要摔门出去了,王又霞却喊住他,“你想娶的是刘也萍吧?”李保康僵在门口,扶着门,竟然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了。
王又霞觉得自己不该受这个委屈,一横心,去了公公婆婆处磕了头,一口气讲了原委,虽然我结了婚,可现在我还是个闺女,他心在别人那儿,没一日当过丈夫,我清白的来也让我清白的走,怎么娶得我怎么送我回去。
公公是个讲理要脸面的人,如今明摆着自己儿子对不住人家,只能跟亲家赔不是。
翌日,王又霞穿戴漂亮,大家又帮忙将箱子,家具,铺盖,脸盆,暖壶一件件搬上了车。王又霞在搬得差不多的房子里转了转,忽然招手叫过来一门口看热闹地小孩,将一个白白的透明的东西吹起来,成了一个气球,说拿着玩吧。其它的小孩一看哪里来的气球,不一会跑进来好几个,“姨,我也要气球。”王又霞索性把一盒子避孕套拿了出来给孩子做了气球玩。
满院子飘来荡去的白气球,轻盈浮动,孩子们都额外兴奋,追着气球奔跑嬉闹,将气球从晾衣绳这边顶到另一边。学过妇科的王又霞看着孩子顶气球,觉得这事滑稽,扑哧笑了,终于不那么伤悲。
那些红红绿绿的嫁妆显得额外重,驴车被压得直晃悠。李保康再次骑上了自行车,路两边的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也仍然要转城一圈,送王又霞回了娘家。
3.气味
夏末乘凉无事,大院里开了牌局,一边打牌一边闲聊。
“你们听说了吗,刘也萍结婚了。”
“和李保康吗?”
“不是,是城西开工厂的老常家的大儿子。一张红桃钩。”
“这别人都拆散了,自己还不结,又换了人是什么意思?一张老K。”
“红桃尖。澄清自己呢吧,表明自己跟李保康不是那么回事。还有人下牌么,没人管我下对三。”
“也说不定人家是,情不知所起,又不知所终了呢。”
“高老师,你这词用给他们浪费了。有多大的情也不能害别人,要么你别结婚,跟人家结了婚就得踏踏实实过日子,虚晃一枪算个什么玩意儿。一双八。”
“你们别着急啊,得听后来,刘也萍结婚的当晚,不辞而别,而且一走就是三天。她自己家里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啊?”所有人都停了手里牌,等着。
“刘也萍走了三天后回来了,说是因为还有话没来及跟李保康说清楚。老常家怒了,说别管什么话,都是婚前的话,婚前的话婚前说,婚后说什么说,你们这还怎么过日子,离了吧。”
“是这么个理儿。得嘞,这个刘也萍到底是主意大还是没主意,俩人办的事一模一样。刚才谁下的对八,我下对九。”
“好了好了,这下他俩更般配了。”
“高老师,他俩这情又怎么算呢?”
“呵呵,那就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怎么闻着一股子米糊了的味,谁家的锅忘了端了……”
院子里人多话多,而刘也萍却越发话少到怪僻,见了人有时点点头,有时低了头,辫子越来越长,过了腰一直到了膝盖。她就像童话里被施了魔法的长辫子姑娘,住上了城堡放下了长辫子,却一直也没人爬上来。
她决定嫁给老常家大儿子常建业的时候,没觉得自己要跟谁辩白,只是觉得李保康离了婚,自己被人家说三道四,他却仍然说他爹在气头上,没法结婚,她心里一冷,跟谁过日子不是过。老常家家境殷实,嫁给个条件比李保康更好的,才算出口气。
婚礼那天常建业五短结实的身材,穿着白汗衫骑着自行车来接她,她忽然喘不过气来,觉得新做的红裙子做小了,又可能是头发梳太紧了。她坐在那个人的自行车后座,被带着转城,夏天热乎乎的风吹过来,马路上反着白花花的光,她觉得仿佛游走在晒干的河床上,闻到了反胃的腥味。
她想着自己要一辈子屏住呼吸,跟这么一个人肉挨着肉,胃里就痉挛。穿了一天新娘子的衣裳,只是觉得当了木偶,在要跟一条鱼赤裸相见之前,刘也萍决定趁着夜色溜走。她自己也被自己的想法惊吓到,可是又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刘也萍不敢回自己娘家,而是去了女同学家,诉说着自己像狗一样,因为嗅觉发觉自己不能跟此人过一生,她的女同学笑疯了,再没比这更任性的理由了。
三天后她也只能跟老常家说,我找李保康有话说,相比而言,这个理由要显得更加合情合理。事实上她也确实找了李保康一趟,见了他,她哇哇的哭了一场,忽然好似懂了,这就是上天注定了的事情。
李保康的父亲自打儿子离婚之后,一口气病倒,过了一年竟然去世了。李保康和刘也萍又过了半年才终于结了婚。刘也萍有时冷不丁的想,如果不是终于嫁给李保康,她前面的所有故事都是笑柄,而如今,这个故事可以圆满收场了。
这一年结婚已经开始流行用轿车了,刘也萍坚持要自行车结婚。
刘也萍又一次站在大院门口,看着李保康骑着自行车,越来越快,超过了天空中叽叽喳喳的飞鸟,穿过了长满西红柿黄瓜茄子,五颜六色的菜地,直面而来。
她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坐在他的后座上,绕着城转啊转啊,坦然的接受各种目光。这一刻似乎对于她是全部的意义,尽管她的心里并不是很确定,如今这个人,还是不是当时让她迷了路的李保康。
4.线条
在离婚后的第二年春天,王又霞再婚了。当这个别人介绍来的男人有点腼腆的说,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王又霞痛痛快快的答应了婚事。
她想过再结婚一定要多谈谈,别人说的再好,鞋子是不是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可遇见这个男人时候她又十分务实的觉得,无论怎么谈,也谈不出一辈子,该结婚那就结婚,结了婚也可以慢慢谈。
王又霞婚后的一个春日搬回到大院。春雨落下的时候,惊醒的虫子就出来欢快的呼吸,阳光出来的时候,它们就咬着绿绿的树叶,王又霞门前还种了些花草,大院里一片生机勃勃。
这年结婚已经流行买彩电,陈海生也置办了一台,天气好的时候,就干脆搬出来放在院子的空地上,大院的孩子们一边看电视一边草丛里抓虫子逗蛐蛐,王又霞跟陈海生乐滋滋的坐在一边,跟邻居聊着家常。
岁月流年,王又霞有时问比自己还小两岁的陈海生,你当年看上我什么了,这么非我不娶的,陈海生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你是个敢做敢当的痛快人,我觉得自己就差你这股子闯气儿。王又霞顿时觉得,给个金山银山都不如有个知道自己又疼自己的人好。
过了两年王又霞调去了医院,又升到了科室主任,俩人换了大房子,开了好车,各地旅游,样样想要都有了,唯一不如意的事,就是三十多了仍然没有孩子,去过各级医院看,试了各种偏方,总归也说不清为什么。有时她想起来,当年给孩子们吹了避孕套当气球玩,那满院子的白气球,好像是个咒语。陈海生笑她有点想要孩子想魔怔了。
王又霞索性跟丈夫商量收养一个,经人介绍辗转从外地领回来一男孩,虽然长得不如自己生的看着顺眼,但是个希望,孩子取名就叫陈希。等孩子长大点,发觉虽然身体没啥毛病,可是性情都不像他俩,跟别的孩子玩起来动不动就打人,得不到什么就发疯似的哭闹。这让王又霞没奈何,只能严加管教,后来说学画画能磨孩子的性子,就陪着孩子学画画。
学了没多久孩子学校的老师找了来,说他上课总是在画画,而且画的是女人屁股,王又霞拿过课本翻了翻,弯弯曲曲的许多线条,没有头没有手,可不都是女人屁股,而且还是正着看一串屁股,倒着看空隙里又是一串女人屁股。王又霞气的一通教训,自此不许画屁股。
孩子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正是叛逆,也不知跟外边哪里听说了自己的身世,回家非说王又霞不是亲娘待自己不好,要去新疆寻找自己亲娘。
王又霞上前给了一巴掌,然后取了两千块钱给他,你去找你亲娘,你去知道一下什么叫生了不养,什么叫养了不教,我没教会你做人,是我没本事,你去找亲娘学去。
陈海生想拦着也没拦住,陈希走了没俩月就回来了,自此老老实实在家里,再不提什么找亲娘。陈海生给孩子安排了份工作,在家具厂学习手艺还可以画画图。跟王又霞说,孩子大了,自己的路自己走吧。
陈希倒是把家具的图画的挺漂亮,就是有个毛病该直线的都是直线,该曲线还是直线。虽然时不时还是会犯毛病干点混账事,终归有点希望了。
5.泡沫
刘也萍再见到王又霞也已经是二十年后。
大陆城早已经不是以前的小镇子,扩大了三四倍之多。李保康在五金部改制后,去了生产洗洁精的工厂跑业务,过了些年也混成了工厂的一把手了,可是岁月不饶人,终日奔波喝酒,突然中风进了医院。所幸是送的及时,李保康被医生抢救了过来,还需要住院观察,刘也萍安顿好孩子就在医院陪着,感慨如今虽然条件好了,却又身体不行了。
李保康在清醒些了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说,我要是真的不行了,得提前跟你交代点事。刘也萍眼圈红了红,说别瞎说,医生都已经说了,没什么大事。
李保康打断她话头,我这一辈子做了两次愧对你的事,第一次你知道,我明明跟你有情却违心娶了别的女人,那会年轻就不说了,第二次你不知道,哎……我这会知道世事无常,我怕我真的冷不丁就过去了,我们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你就好像是我,我就好像是你,我不指望你原谅我,但求你能听一听。
五年前,生意难的时候,人都没有脸没有皮,跟孙子似的伺候别人,跟贴膏药似的给自己脸上贴花。我有时也知道,自己都恶心自己,可是还是要挺着,我身后还有一帮人指望着我。
就那会陪客户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女孩,她很像你,就像几十年前,那个崴了脚的,那个像个小鹿一样慌张的你。后来我跟她有了孩子。
李保康拜托她,万一自己不行了,照顾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生的孩子。刘也萍悲从心来,又不想吵架,怕他真的他一歪头去了,岁月已经教给了她隐忍。她离开医院的时候,却在门口撞见了王又霞,大陆城就是那么小,二十年过去还是会遇见。
她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她,两个女人的相见似乎也就那么一瞥便足够了。
王又霞心里想着,那个多年前走路都妖娆的女人,如今也是被柴米油盐泡的走了形。看她那憔悴的神色,跟李保康那样的怎么可能过得好。转而又觉得,这日子总是好了一样又坏了另一样,过了一关又过另一关,什么好的坏的,总是要挺着向前走。
刘也萍如今一看见王又霞,觉得那些过往仿佛上辈子的事情了,却又涌上心头。大陆城仍然是那么小。对这个不得不离开李保康的女人,她本来有点优越感的怜悯。如今忽然觉得日子过着过着就变了,她想不通为什么,几十年前那个李保康娶了别人,可是心是自己的,如今的李保康娶了自己,心却成了别人的。
过了些日子,李保康可以出院了,回家继续做康复的治疗,她去接他,却止不住的流泪,儿子大林说妈妈应该开心,又没什么大事,她点点头,日子照旧平常的过吧。
她开着车绕着大陆城转了一圈,遇见了结婚的车队,前前后后十来辆奥迪,都戴着红花,飘着彩色气球,她停了车在路边等车队先过去,看着那些漂亮的车开远。
她还经过了一下曾经的大院,里头的菜园子早都荒了,藤曼也长疯了。旁边的工厂,租了大院的房子做仓库。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再也不回头。
第二天洗洁精工厂不知道什么管子漏了,大片大片的泡沫淹没了周边的房子,一直淹没了那个大院,那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