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边已一年零三个月,现在正值六月。来这边做什么自然于我要叙述的无关。
一.
这边的六月不算大好气候。时常阴雨,也算奇怪。小时候记忆里的六月总是烈阳当天的。
那时候在农村我家也只是勉强能建一层楼房的经济水平,一层的楼房会像一个收集太阳的集装箱。过了五月其实就开始炎热了,那是一种颇为奇幻的热。
每天清晨大人必是四点多就起床,但小孩还被昨天打闹遗留的困倦,死死的糊住。大人也轻手轻脚生怕不小心就惊醒了困倦,连带困倦也把他们缠住。这是庄稼人所抵制的。他们一睁开眼就可以在家里安静敏捷的行走,像一只猫,还必是一只黑暗里的黑猫——卧室是不敢开灯的,那会惊扰孩子的睡梦。但睡梦朦胧的小孩会觉得那是一只饱满的气球,飘来飘去。
野外星光清丽,风轻夜色正凉。路上互相碰上的到大人很少交谈。黎明前天未亮的时候似乎会有一种魔力,昨天晚上的宁静它会留着,留到农人出来后一股脑的释放。毕竟昨天晚上星光太亮,野虫太多太喧嚣,风也大,是不适合这种平静的。
而这个时候虫鸣安静,偶尔几声却带有神秘,一种听不见的天籁之音在低空庞旋。深呼吸一口,这天籁之音就在你肺里继续庞旋。沁心凉脾,这种冰凉的感觉会一直压着声带。这表明这是与自己交谈最好的时机,不用说话,甚至不在心里想什么,就像难得的清静祷告。毛孔舒放,脚步轻盈,身体空灵,粗鄙的农人在那时我觉得很可爱。
我曾独自一人走过那样的路,我感受那种平静,会暗自猜想“是否那个时候,我父亲会认为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他们是那么喜欢亲近那个时辰。
夏天最好的农作时间是早上跟晚上。如果心情不好的去学校上学的话,那天气是非常燥热的。从太阳刚升起来就开始燥热了。这是我小时候最为深刻的发现了——心情好不好决定你有没有一个热不热的开始。
我曾仔细观察过,早上是父亲母亲最为活力的时候。“嗖嗖嗖”这是父亲喝粥的声音,如果米饭的话,只有快速的筷子点击碗底的声音。“啪啪啪”是母亲洗衣服的声音,那些隐匿衣裤里的泥巴需要使力用木槌击打才洗的干净。到了八九点,母亲差不多完成了她的日常工作,也开始露出她的疲惫了。她这时,或者说那时我观察过的母亲们会使用一种权利。她们会高声呼喊自己的儿子帮忙提东西。
刚上学的小孩,最是意气风发的。上学是件神圣又涨脸的事,最是喜欢帮家长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母亲们喜欢这种乖巧的孩子,这些孩子做的小事最能讨她们欢心了。小孩也能从母亲慰藉的表情里得到自己的快慰。
但父亲显露的疲惫只有他中午回家了才会被你看到。那个时候天气最热,屋里也是最热的时候。天气最热的时候一家人闷闷的围坐着,不想说话,也吃不下饭。那个时候不是燥热,是闷热。
虽然正值明亮的正午,你会觉得视线突然黯淡,当你寻找原因的时候。你才突然发现这黯淡来自你父母亲。他们多么像一个年老的灯泡啊。黎明前的精神明亮早就消磨了,威严的正午让他们只能黯淡无光。
父母亲木气沉沉的午睡时,黎明时被甩的困倦慢慢没了上来。这不是他们能抵挡住的。躺在贪凉的地席上他们不是在休息,他们像是被痛苦的打倒在地。
这时,我看着他们有时候会恍惚自己是否认识他们。他们就安静、痛苦的躺在那,但似乎却离我非常遥远。我从不曾了解过他们的苦楚,他们也不曾跟我说过他们的痛苦。
我那时像个精神烁烁的大小伙子。中午必不午睡,要么做作业要么看电视,但都会被闷的满头大汗。我怕燥热,但不怕闷热。心情不好就会燥热。
熬过下午,到了晚上又是欢愉的时候。一层楼房的家庭会有个特殊的仪式迎接晚上。太阳一落山母亲会教儿子,提一桶桶溪水上去,把楼顶浇个遍。亏我们家地势高,所以一层楼房也看的远。站在楼顶母亲会远眺,我不知道她看什么。但我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二稻刚种下去,发了点叶,就要开始收割一稻了。不像春天到处都是绿油油,水汪汪的农田。收割的农田很丑,田里乱七八糟的。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看的,就像我从来没有去了解过一个农人的工程,好像这样就不会肩受大地繁重劳役的压力——这是可笑的。
水浇的越湿越好,滚烫的地板吱吱作响。听了这畅快的声音你觉得是在给自己消暑,有清风吹过的话,热了一天的你会觉得痛快无比。
替夜晚提前劳作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你不用等慢悠悠的夜老爷给你自然降温,就可以快速的在屋里享受到夜晚的清凉。
而还有仪式的另一部分是天黑了搬一张竹子床出去。全部由竹子编制,不重,十分冰凉。这真真是最欢快的环节了。小孩子最是开心,他们早就厌倦了那个狭小,阴暗,热闷闷的房子。
竹床放在温柔的草地上,星光灿烂,虫鸣为你高歌。有点天当被,地当床的意思。这是释放他们亲近自然天性的机会。小一点的孩子会跟着竹席一起搬出去,大一点自认有些气力的会自己抬起一角拉着竹床出去。小孩在竹床上打滚,小狗就在床下打滚。但这繁荣的景象你要从我们那往东北方向开车一个小时才能看到。里面是所谓的山里面,我母亲的娘家。
离了破烂公路,还得有二十多分钟的泥路。
外婆家是我童年的天堂,去外婆家的路上就初露端倪。我之所以说是在山里面,是因为我们要翻过几座山。公路修在绵延的山脉上,沿着山沟慢慢爬上去,绕过小山山腰的小坑谷,附上大山山腰,转几个弯到达顶点就向下。如果是雾天,像是公路修在云层,你不是去探亲,是去寻幽采秘,你甘心被那神秘攥着。
这本是好事,那种地方适合男孩子们的野性。但我有一点极不喜欢,由于是风水宝地,外婆家人常常多的睡不下。我那时候又是可大可小的年龄——人少的时候大人会告诉你:你都那么大了自己一个人睡吧。人多的时候吧他们又会说:你才那么小跟你母亲挤挤吧。其实这没什么,只是怕母亲在黑暗中会苦口婆心的苦诉: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家里这么困难,你不知道么?不懂事无非就是学习不好或者不听话,母亲会边说边流泪——这是在定罪。
这对我来说是十分难熬的。我会愧疚得全身发烫,偷偷抹眼泪,不让她发觉。母亲至今都没见过我流泪。唯一一次是半夜在六年级时,用寝室外的公共电话跟我诉苦,说他们在外被欺负了。那次她应该是知道我哭了的。我是愚笨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成绩差就让我如此罪孽深重。
举全家之力供你上学,集父母这辈子的痛苦、希望、自卑以及他们生来穷贱的耻辱——这就是我必须学习并且学好的原罪啊。
可是我只还是个孩子啊!我还只是个孩子啊!
我们希望从学习上得到的,是跟田野扑蝴蝶一样的快乐啊。
不是沉重和罪孽。不是镣铐和桎梏啊。
不是把天真烂漫自由的人性压抑成自卑阴暗死气沉沉的模样。
不是把自由随性的花朵摧残成枯萎扭曲的荆棘。
可是呢!我又能如何反抗呢?如何反抗这以后审视自己的不幸时,背后都有那属于这童年伤痕的细纹呢?
我是如此的悲观并且坚信这样的童年必将让我的一生都深沉而痛苦。
我那时已深刻的领会到这并不是我那无知母亲的罪过。她有她的原罪。并且我同情她。
但我和父母们间终于有了实质的深沟,是如此难以接受的鸿沟。第一次我觉得我要失去什么了,而缺失感会一直如影随形而来。
现在回去发现,对视自己的父亲发觉我们之间有一个世纪的光年,而母亲也有半个世界的距离。
我们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一想到直至他们逝去以后、将他们亲手埋葬在里面时,我们都是如此的遥远——我心中就无比的难过,流泪不止。
二.
不得不说去外婆家消暑是几个外孙子女们极为愿意的事。
在我们家那难得睡到的竹床在外婆那只是个业余项目。主项其实是两个:一是小河游泳,二是逛深山还有是去河滩野猎。
这两件事相辅相成——一个消暑,一个消耗年少的精力。由于年龄太小山上耍不开,野物又躲在深山。河便是我和发小几个的主阵地,抓鱼是最开心的。
外婆那里地面平缓,所以每一条小河都有一大片河滩,幸运的是那个地面的人有两条河。一条至东而下,一条向南顺流齐在我们那汇合至北而去。独天得厚,整整两大片大河滩。这会让别的村的小孩羡慕我们。我们会去探险,扎进芦苇丛里根本不出来。
暴雨大水之后,到处都是涨大水滞留下来的垃圾,捡到一个装了条鱼的瓶子,我们会高兴的再去抓几条。回家央求大人买几包泡面,煮碗鲜鱼面简直就是无上美味。而一个没有破掉的气球无疑是神迹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它在两天的大水里保存了下来。年幼的我们把它立在土里,希望保佑他的力量保佑我们这次回家不会挨批——挨批甚至挨揍都已经是必要的课外项目了。
我们被毒蛇咬过,养两个月,又出去了。被钉子扎过,养一个月又出去了。比试水技,我的小腿在急流的石头尖上撞了一个洞,养了一周就出去了,至今伤疤还在。是什么让我们如此疯狂的跑到野外去呢?
我想那时我们正准备进入青春期,那时我们疯狂逃离青春期。也许我们隐约已经感到那是我们最后的欢愉——在童真逝去的尾巴上一次不顾后果的寻欢作乐了——我们得准备成年了。
那个时候刚好小升初。女孩子们已经不在、也不敢跟着我们男孩子野了。她们迷上了社交!她们开始扎堆培养亲信和闺蜜,她们很多开始听信母亲以母亲为榜样。她们一下子就早熟了起来,学着批评弟弟,指责哥哥,胆子大的说父亲几句,这是升初的女孩子,努力的在大人的调戏中镇定自若,一副野心勃勃想主导家内的一半模样。
后来上游山里建起了漂流景点,水越来越赃了。奇怪的是以前那些无比吸引我们的地方,已经慢慢失去了魅力。河滩在我们眼里变得肮脏、荒芜也失去了秘密。我们已经无法避免的长大了。
我丢失了那份快乐——外婆家对我而言已没有美好可言了,其它兄妹也甚少去了。
我常常坐在车上看着与新公路相对的河流,我试着总结一下我的情绪——但失败了。
但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我有个亲小妹,她很小。记得刚会扑腾走路的时候,总是喜欢玩水,一杯白开水她就可以玩很久。
有次把自己弄的湿透,劳作回家还要做饭的母亲大发雷霆。把小妹的玩具全没收了——一盆水,几个乱七八槽的塑料盛具。
她迷茫不安的站在那——她并不知道衣服湿了容易生病,衣服湿了还要洗。她也许只是觉得水是那么温柔,变化莫测,跟她以前所有摸过的东西如此不同,水比任何神秘都还要神秘,她被剥夺了那神秘的感觉。也许水让她再次享受了母乳般的快慰。她是难过的,我感受的到。那一刻,她被赋予了某种缺失。她还不懂得怅然,但我看着那河时已全然领会。
母亲对于我出去不像老人那么固执,她毕竟也曾年少过,对我还是理解的。她会将她的童年描绘的比我经历的还像天堂。但问她为什么的时候,她是说不出一二三的,总之就是比我好了。
——她做过的事我都做过了,她见过的我看过,她到过的地方我也到过。
我无法理解是怎么一个比我好。
就像她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觉得某某的歌好听。她问我,我也说不出一二三来,总之就是好了。
现在我问过一个小辈,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做某些玩闹活动。他依然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的,总之就是——好了。
人出生的时候肯定是圆的,日后成长的时候会慢慢被掰走一点、又一点。最终你长成了如今的精瘦模样,怅然等身。
三.
如今许多年过去,来这里工作一年零三个月了。这里的六月竟然是阴雨连连,与家乡的大为不同。
我租的房子是在一个老式带院的屋子里面,挑了一间非常不错的房子。贴着崭新的墙纸,干净的地板。一套八成新的家具——一床,一个中型衣柜,一个宽广的书桌和舒适的椅子。一个非常棒的书桌,第一天就被我摆上了非常棒的书。
由于经济实惠,物超所值。里面几乎都住满了,而且都是拖家带口。但有个中年男性例外,跟我一样是独自一人。
我们是老乡。
我常常半夜鬼混回来,会看见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借着暗淡的窗户泄露出来的灯光,很认真很落寞的搓洗衣服。他必是得过他母亲的真传,完全不像我搓五分钟的,我只搓两分钟。要使八分力的,我只用五分力。洗半个小时的,我十五分钟就完事。
我曾无意间看到他接电话哭过,他并无哭的声音和动作:他站的很稳,声音低沉、语速缓慢,音调拖的很长——以掩饰自己的哭腔。电话的内容必是无比沉重,他定是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而无望。
他与我颇为相似,不善与陌生人言谈。但常常半夜里我们会有几句简短的话语。
我廊上的灯可以照亮整个院子。我的邻居们都是克己友好的,他们夜里在院子里有活动时并没有谁偷用过那盏灯——这灯的电费是算我的。
他洗衣服的时候我会默默打开,但他心知肚明是为了照亮他。
洗完的时候,他会在我房间门口轻柔的叫我:“老乡。”我沉浸于书本常常会忽略这样轻微的响声。直到第二声“老乡,我洗好了”,我才回过神来——这样情况只断断续续持续了数月有余。
后来我搬走了。
人与人相识也许总是从这么默默释放小小的善意开始的吧。日后,他与我说话总是轻柔甚至是温柔的。这与他平时跟其他老乡说话时的强势大为不同。
或许他觉得我在温柔灯光下看书的情景,也十分落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