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散文|张秀兰

张秀兰

张秀兰,女,生于1928年七月初五,卒于2021年腊月十二,享年九十四岁。

具体是哪儿人,我不太清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一直住在后岭。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后岭人,反正也没有人关心。

她好像生来就是别人的妻子、母亲和姥姥,她自己是什么样,没有人知道,包括我,自诩最爱她的那个人。

她也有过童年吗?她也有过青春怀春吗?她的父母也很爱她吗?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扎着小马尾?或者羊角辫?她嫁人的时候也穿大红衣服了吗?生孩子的时候会害怕吗?生完孩子有人照顾吗?她有婆婆吗?婆媳关系好吗?她的丈夫离世的时候她也心痛了吗?后来是怎样熬过来的呢?再后来带着三个孩子又嫁人,受过怎样的苦呢?她似乎从来没有说过,我也从来没有问过。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60岁,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然后一直到她94岁,依旧是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她的生命似乎是从60岁才开始,之前的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停,停,张秀兰是谁?

对哦,我还没有介绍。嗯呢,就是她,我妈妈的妈妈,我的姥姥,我叫她“老娘”。我们相差一甲子,相互陪伴了34年。

打小,我就住在她家。后来上学了,就每年寒暑假住她家,再后来,上了高中才住的少了点,但也一没事就去她家住。我喜欢住她家,她也喜欢我住。一辈儿里六七个孩子,她最喜欢我,我也最爱她。好吃的总是藏起来留给我,给我唱拉长调调的民谣。在她家,我总是最无法无天的那个,赤手可摘星辰。姨姨家的孩子去她家是亲戚,是做客,我去了是主人,是回家。

打小,我就调皮,不安生。她做好了饭喊我吃,我说不饿不吃,她把剩饭倒了刷完锅,我又跑去吵她“老娘,我饿了,给我做吃的吧”。她无奈又怜爱的叨叨我,但还是重新给我做了饭。其实,我是故意的,就是想看看她会怎么办。那年我6岁。

夏日雨后,地上跑出来很多龙虱。我带着村里的小伙伴,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抓龙虱,抓了满满的一罐头瓶子,天黑才回家。龙虱揪掉脑袋和翅膀,烤着吃很香。尤其是肚子里有仔的母龙虱,味道更好。我把罐头瓶子一股脑塞到她手里“老娘,给我用油煎一煎,我要吃”。她用剪刀减掉龙虱的钳子、脑袋、翅膀还有腿,一只又一只,随着锅里的油冒出烟来,“哧溜”一下全倒进了锅里,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很快,香味就飘了出来,我咽了一次又一次口水。满满的一大盘子煎好的龙虱摆到了我面前,由于油大我只吃了两只,剩下的全都倒给了鸡。她一边嘴里念叨着“作孽”,一边追着要打我。我知道,她不过是做做样子,虚张声势,才舍不得打我呢。下回她还得给我做。那年我8岁。

炎炎夏日,太阳晒得我满头流油。我想,如果能去河里玩就好了。姥爷带着我去挑过一次水,于是我老马识途,凭借自己优秀的记忆力,带着一群小伙伴去寻找河水,包括一个三岁的小孩儿。我们玩的真是开心呀,用沁凉的河水洗了脸,又用手掬水灌了满满一肚子。回家的时候迷了路,走到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上,两边都是沟。我们手脚并用爬着往前走,三岁的小孩儿吓得哇哇大哭。于是,我抱着他穿过了最险的一段路。天黑到家,姥姥家站了满满一屋子人——都是那些小伙伴的爸妈。姥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揍了我“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谁让你把别人家孩子带走的,万一掉到沟里怎么办,我拿什么赔人家……”。后来,姥姥说,她是真怕了,怕把我弄丢了,也怕我把别人家孩子弄丢了,没法交代。那年我10岁。

她带我去玉米地里“间苗”。大约是这两个字吧,种玉米的时候一个坑里点两三个籽,怕出不全,等到出苗后又要把多余的拔掉,怕影响生长。她跟我说“要去小的留大的,把小的从根部拔出来”,我恰恰相反,悄悄把大的全都拔掉了,只留下了小的,看着玉米苗在风中摇曳,高兴的哈哈大笑。她什么也没说,埋头继续干活。那年我11岁。

终于上初中了。初中在我们那镇子上,离她家七八里路,离我家十几里路,去她家近,回我家远。于是,我隔三差五往她家跑,有时候下午下了课,就约着同学一起去了她家,然后晚上再返回学校。尤其是夏天,天黑的那么晚,打个来回根本不是什么事儿,所以,苹果呀、杏儿呀、梨呀、枣呀、干粮呀总是装了满满一兜又一兜。周六日放假去了,又是忙着给我做饭,又是帮我洗衣服,嘴上叨叨不停,手也不停下来。初中的时候,迷上了武侠小说,放假回去总是坐在太阳底下看小说,她一看见就说“别看啦,别看啦,把眼睛看坏了,那么多东西能都学完了,歇会儿吧”。她不识字,不知道我看啥,总以为拿着书就是学习呢,我虽然心虚却也不敢说明,直说“没事儿没事儿,不累不累”。在所有孩子里面,我的学习成绩算是最好的,她为我骄傲,所以总是偏心我。初中三年,算是我最逍遥自在的日子吧,老师不怎么管我,父母又离得远,最靠近我的她一味地宠溺我,我像一只奔腾在草原上的野马,没有笼头,肆意飞扬。彼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段日子算是两条直线的交叉点,以后的日子我会离她越来越远。那几年我十三四五岁。

命运垂青,初中毕业那年,全县排名倒数的学校居然也有三个人考中了高中,其中一个就是我。我兴高采烈,意气奋发,乘着去往县城的班车去县里最好的高中读书了,还是在实验班。我根本没有想过,我跟小老太太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高中住校,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周末不是跟同学出去逛街就是待在新华书店。我的羽翼日渐丰满,她却越来越老了。可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每年暑假、寒假我还是会抽时间去她家,可很少在她家住了。以前去她家,我总是赤手空拳跑着就去了。高中以后,每次去都会买点吃的带给她。她家的窑洞有一方不大的窗户,七七四十九个小格子,糊着麻纸。只在左下方的四个小格子装了小小的一块玻璃,能看到窗外的风景。她总是坐在炕上,斜斜侧靠在枕头上,透过玻璃看着窗外。我一出现在院子里,她就出门来接我,我喊一声“老娘”,就牵着她的手回到屋里。她似乎一直都守候在那小小的玻璃后面,等候着我出现在她家门外。彼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孤独与渴望,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她是期待的吧,期待她的孩子们常来看看她的吧,当然,我也算是她养大的孩子啊。我日渐长大,她日渐老去,我渐渐与她疏离,虽然她还是把我当做小孩子一样疼爱,而那时的我已经不太喜欢她待我像小孩子一样了。虽然,我依旧爱她,却生生跟她保持了距离。她也会伤心吗?也会难过吗?我不知道。她总是如同一汪死水,波澜不惊,我没有见过她哭,也没有见过她生气,她总是笑盈盈地一副慈祥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当回事儿。不过,谁在乎呢?谁会在乎一个近八十的老人心里想什么呢?那些年,我十八九岁吧。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回家的次数更是少的可怜,一个学期才回去一次。这个世界太丰富多彩了,小县城里出来的我,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不停地去探索、去寻找、去实践、去证明,那个像一座佛一样留守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庄里简陋的窑洞里的小老太太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她已经老得不能做出一顿像样的饭了。一年两次假期,我看她两次,一次大约就待个半天的样子,吃一顿饭。给她洗洗脚,剪剪脚趾甲,握着她的手说几句话,然后就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了。我一直以为她能够活到100岁,因为她从七十几岁到八十几岁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头发是那样子,脸也是那样子,手也是那样子,胖瘦也没有变,像一幅油画,被岁月遗忘在了这孤独的世界上。所以,我漫不经心,草草了事,敷衍自己内心的爱意。那几年我二十三四岁吧。

毕业后,去了新疆,一年回去一次,所以看她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年一次,一次依旧是半天。再后来参加工作,一年也就过年回去看她一次,例行公事一样。再后来结婚生孩子,一年也回不去一次,上次看她好像还是两年前。一直以为时间还有很多,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我的想法慢慢来,可以允许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跟她好好唠叨。

直到昨天,妈妈跟我视频,说她病重了。视频里的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也仅仅闭着,只有鼻翼的起伏能判断她还有呼吸,没有牙齿的上嘴唇耷拉在一遍, 涎水不断地从嘴里流出来。妈妈说,她已经两天没有吃没有喝了,也没有意识,可能就这一两天了。挂了电话,一直想哭,又假装平静。晚上迟迟不能入睡,我怕她突然就不在了。睡在我边上的小人儿也睡得很不安稳,大约也是感知到了什么吧。早上一起来,就给妈妈发了微信,说她昨天晚上一点多去了。

世界仿佛一下子黑了起来,不知道太阳何时再升起来。

小老太太,你开心了吧,去见你想见的人吧,再从十八岁活一次吧。如果再遇到,我一定问问你曾经的故事,不让你从60岁才活在我的生命里。

不如,今夜就入梦来吧!我等着你啊。


2022年1月14日
农历腊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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