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一半是修己、一半是渡人

【以缘牵一线,宛如一条心路,一端是“想得到”、一端是“怕失去”——“想得到”乃缘未至、“怕失去”因缘将尽,两种心态在心中循环交替,如跷跷板的两端一样此起彼伏,而追求便是两者之间无穷无尽的折返跑,跑来跑去找不到一个平衡的支点,直到筋疲力尽才发现,修缘不如修身、留人不如渡人。】


据说人之所以不肯放任感情,一半是出于保护自己、一半是出于保护别人。

年重九笑称凌乘风的桃花坡饭店可能是餐饮行业里唯一一家因为生意太好而停止了对外营业的饭店——这个桃花坡饭店在建成后的几年时间里就基本上停止了对外开放,倒不是因为地方偏僻没有客源,反而是因为客人太多。

凌乘风搬到半山上住本是为了清净,但慢慢发现那些前来托他出面说情办事的、寻求帮助或指点的拜访者却比在市里住时更多,虽然他像以前一样一概不见,但偏偏是因为有这个饭店,那些形形色色的拜访者便以吃饭之名前来,凌乘风便嫌它扰了清净,后来干脆把这个饭店停止了对外开放,主要用作山上工人的食堂。

年重九觉得可惜、又担心凌乘风把清净过成了寂寞,但他也深知凌乘风这种返璞归真、只认常理的人却是用常理劝不动的。

年重九曾对凌乘风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在这片桃花坡上,你就只是一个开饭店的,洒扫庭院、开门待客而已。你甭管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抱着什么心思,那都是食客,孔圣人还说‘有教无类’呢,而让那些食客吃饱就是你的正经初心,其他乱七八糟的事管他呢!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世事本来如此,这由不得你,但至于清净不清净,却在于自己,守心就好。你开了这个饭店又嫌人多要关掉,不乖张也乖张、不是矫情也矫情。”

凌乘风当然不听年重九的劝,执意要关掉,反问道:“你见这些所谓的食客里面有几个好好吃饭的?你倒是还算一个。”

孙慕卿特意保留了“颐和”和“长乐”两个包间,只接受极少几个熟人的预订,后来又干脆把菜单都免了,厨房里有啥就做啥。

孙慕卿极少跟年重九的朋友接触,偶尔在他的朋友面前出现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端庄大方的样子,且会给他留足面子。陪着年重九到了颐和房后,孙慕卿便收起了一脸的眉开眼笑,变得成熟干练、麻利勤快。

年重九的一个下属文菲菲机灵地帮着孙慕卿一起收拾餐桌、摆放餐具,一边道:“卿姐,每次过来都是劳烦着您亲自忙活,还是我们九哥面子大。”

年重九看着不停忙碌的孙慕卿,突然想起从未下过厨和收拾过餐桌的前妻,心里正诧异为何在潜意识里会将她俩进行对比,嘴上却一笑说道:“有面子是因为别人捧,而不是因为自己好。”

杨广原的心思细腻、反应敏捷,向来听到的话会在心里快速熨一遍,便道:“感谢大家今天来为我送别。”但又觉得自己有点对号入座式的矫情,又道:“跟大家同事的这几年是我最开心的几年,我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看重我、帮助我,我很荣幸曾跟大家一起在如此好的一个团队中共事。但是有相聚就会有离别吧……风云际会时共襄繁荣,花开两朵处各自灿烂,今天跟大家告别,到再次相聚时真心希望能够看到大家都会变得更好!”

原来盲从不分理性还是感性,一个人的观念和见解难免会受到别人的影响,而情绪上更是容易被感染。敏感的人在送别时,情绪像紧绷的琴弦,轻轻一碰便是一曲衷肠,年重九听了杨广原关于相聚和离别的话也陷入到感性中,对号入座地心生矫情,品咂着那些捡不起又放不下的往事。

送别时缅怀故情和鼓励将来往往异曲同音,而不论是什么样的情绪,能够把它们和那份深厚的情谊一起安稳地放在心底、表面上不着痕迹可能更符合每个人的性格和心境。文菲菲一边开酒一边说:“大家都精神着点,今天可是不醉不归!”

孙慕卿闻弦知音,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轻轻地帮年重九整理好餐具、斟好茶水,小声说道:“心里不舍得?其实,渡人到彼岸也是修缘。”说完后满怀柔情和关切的眼神地看着年重九,突然也感觉到自己有点对号入座式的矫情,便又说道:“菜马上就好,要不要现在去叫老爷子那边的客人?我过去通报下。”

文菲菲看着年重九身边的空位,问道:“九哥,你还有朋友要过来吗?”

年重九笑道:“多开两瓶酒,今晚我给大家带了个玩具过来。”

仇大同恰好踩着刚落地的话音走进来,进门便道:“年部长又在打埋伏!多开两瓶酒伺候谁?又准备给我找不痛快?”

年重九部门里的几个基层管理干部都跟仇大同相熟,在他面前无拘无束习惯了,看到他来便开心地一阵起哄。年重九笑道:“你自己对号入座便是认领了,还当成是不痛快岂不是自己作践自己?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推不掉,你还是打起精神、振作点敞开了来吧!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嘛!”

仇大同道:“我这个做人事工作的,迎来送往很多人,杨广原是我非常不舍得的一个,今天我跟大家来给你送行,希望不久以后我们还能相聚,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接风。”

仇大同这番表述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杨广原却不想把焦点一直集中在自己身上,打定主意不再说一句应题的话,只是殷勤地不停给大家斟茶倒水,慢慢地气氛便开始活络起来。

年重九的第四销售部和其他三个销售部的管理模式不同,他把销售部分成三个工作组,设立了三个主管进行相应的行政和工作职能管理——文菲菲主管销售内务以及培训工作,另外主管市场业务拓展及开发工作的叫田有来、主管市场推广及售后工作的叫季常青。田有来和季常青经常出差在外,今天也是特意赶回来,再加上年重九的助理杨广原,他部门里核心的管理干部便聚齐了。

年重九和仇大同欣慰地看着这几个年轻人天南地北地聊天,两个人相对年长,但也没有架子,尽量时不时地参与到年轻人的话题中插科打诨,一起跟年轻人开着玩笑。

孙慕卿比较清楚大家的口味,安排了一些入秋时令家常菜,没多大一会后厨便把菜上全了——有清蒸鲈鱼、小河虾炒韭菜、野生板栗烧山地鸡、烤乳鸽、醋溜藕片、爆炒肚片、一锅子土豆炖排骨、一锅子萝卜炖羊肉、一煲老南瓜银耳羹、一大盘清蒸大闸蟹、一大盘芋头山药红薯杂粮混蒸、再加上凉拌牛肉、秋葵、苦瓜等几碟凉菜,红白黄绿、冷热荤素,琳琅满目堆了一桌,酸甜苦辣、谷畜腥鲜,各种滋味集在一席。

菜刚上齐没多久,孙慕卿就带着伍秋霞来到众人面前。伍秋霞脸色微微泛红,神情略有兴奋,看样子像已经喝了酒,她挽着孙慕卿的胳膊,显得亲昵而又敬重,身后还跟着一个长相颇清秀的年轻人,表情上略微带着拘谨,却显得很镇定。

伍秋霞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女性,在公司里有着较高的威望和很好的口碑,大家看到伍秋霞到来都急忙站起来迎接。孙慕卿把伍秋霞带过来后便欲离开,伍秋霞哪里肯让她走?硬拉着孙慕卿坐到了自己的上位,说道:“我们这些客人扰主了,今天真是辛苦了你——年部长知道,我是个性情中人,今天和你相识,感觉特投缘分,咱俩无论如何也得一起喝几杯、论个姐妹。”

向来情义相投便可推杯换盏,如果要交朋友,太拘礼了便会不自在,让对方觉得尴尬、自己又显得生分。孙慕卿是个大方人,道:“我从不上客人的酒席,今天与霞姐一见如故、况且九哥也不是外人,我就破例了。”

“大家都无需客气,我今天更是要反客为主了,在这里我首先要给大家介绍一个人,其次再敬大家三杯酒。”伍秋霞坐下后冲大家点点头,一边向大家介绍、一边对带来的年轻人说道:“这位范新懿是市场营销专业毕业的高材生——新懿,实事求是地说,我们公司的实力与规模在家具行业的诸多企业中是公认排在第一梯队的,而今晚在座的诸位便是我们公司最出色的营销团队的核心业务骨干,你要跟各位多多沟通、多多交流。”

仇大同瞬间明白了伍秋霞的意图,道:“太欢迎了!范新懿来得好!来了就是自己人,等下要一起共饮霞姐三杯酒。”

伍秋霞笑道:“仇总监说得太好了,大家叫我一声霞姐便是看得起我。你们也都知道我这人性格爽快、重感情,向来跟朋友肝胆相照、也最是恩怨分明。今天跟大家聚会,这第一杯酒述情,我倚老卖老先敬诸位这杯酒,我珍重与诸位相识相聚的这份缘分,更珍重大家对我的这份爱戴。”说罢一饮而尽,大家便跟着纷纷举杯,孙慕卿也陪着一起共饮。

伍秋霞不作停留,接着道:“这第二杯酒为公。刚才说到在座的诸位是我们公司最精英的营销骨干,我非常感谢年部长和仇总监打造出第四销售部这样的团队——为公司创造斐然的业绩,是公司的栋梁、在行业内也是顶呱呱的一支销售队伍。新懿等下要多敬一下年部长和仇总监,跟大家也多喝几杯、交流交流。”

伍秋霞继续道:“第三杯算赔礼。大家来公司都有几年了,各位虽然年轻、却都是老员工,也没有外人,我平时对大家缺少关心是我的失误,在这里我向大家道歉。既然大家看得起我,叫我一声霞姐,以后如果再遇见困难,我必尽我所能。”

伍秋霞爽快利索、话尽杯净,然后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个信封塞给杨广原道:“广原,这是我和新懿的一点心意。你先回家照顾好父亲,至于工作上,董事办会安排给你特批一个长假,等你休假结束以后再回来,到时具体的工作岗位我来安排——我这边的事情太多,一直需要一个得力的人帮我。”

伍秋霞的话出乎大家意外,年重九倒觉得这是对当下和以后最好的安排,便冲杨广原点了点头,杨广原也便应承下来。

年重九工作上带的这几个主管干部互相之间份属同事、情同兄弟,大家一起朝夕相处、情谊日笃,互相之间贴心贴肺,听伍秋霞这样安排都感到无比的开心。同时大家也都各自准备了部分钱财资助杨广原给他父亲治病,但又都碍于他那份过于强烈的自尊心,便一直没当面拿出来,现在见伍秋霞开了头,大家也便纷纷地把自己准备好装了厚厚的钱的信封交给到杨广原。

杨广原感动得有点语塞,正要推辞,文菲菲坐在杨广原旁边,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家的心意,你就拿着吧,路上当路费用。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范新懿仿佛也很受大家情绪的感染和带动,很快就跟大家熟悉起来并打成一片,在热烈而深情的交流中跟大家一起觥筹交错。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明礼重情,也爽朗大方、真实自然,没有局促的扭扭捏捏和浮夸的惺惺作态。

今晚聚餐开始时的伤感、中间伍秋霞带来的欣喜、分离前大家彼此之间真情的流露,各种情绪起伏跌宕、随着醉意一起发酵,让大家更加感性。

年重九在部门里像个家长,而伍秋霞在这个特殊时期向他部门里的重要成员伸出援手,对他来说这份情谊便已很重。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爱憎情感、也有一台价值天平,而伍秋霞一边酝酿着彼此之间深厚的情谊、一边在彼此心中的同一台天平上不断加码,她拉着年重九和仇大同低声道:“你们看范新懿怎样?我认为是个可造之材,现在年部长的助理岗位空出来了,不如先让新懿给年部长做助理吧?也当是我托付给你们培养一下。”

年重九自然看得出范新懿的资质与出身背景并不只是伍秋霞所说的“市场营销专业毕业的高材生”那么简单,况且伍秋霞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年重九便爽快地答应下来,又故意说道:“培养一个人难免会或多或少地给他贴上自己的标签,只怕有些磨炼会少不了。”

伍秋霞自然明白年重九的言外之意,但各种铺垫已经圆满、她也不会再拖泥带水,一笑说道:“他在你身边我才放心,再说,玉不琢不成器嘛。我酒量已尽,你们多喝点吧,我跟慕卿一见如故,我俩要好好聊聊了。”

味尽则不美,会点菜的人往往让大家吃得酣畅、刚好解馋但又留几分味道待人回味;懂人情的人常常朴素自然,让人觉得随心随性而又恰恰解人危难、用意久远。

到聚餐结束、大家离开以后,年重九和仇大同留到最后,俩人边喝茶边下棋醒酒,孙慕卿在旁边观战。俩人心思都不在棋盘上,仇大同让两子的棋年重九也只是勉强支撑到了中盘阶段。

年重九啜着茶水对仇大同道:“我醉了,棋下得没章法——今晚这份作业怎么样?”

仇大同看了眼孙慕卿,问道:“那你准备交个什么答卷?”

单丝不成线,而交织成网便可纲举目张,伍秋霞职场风雨这些年自然深谙此道,其用意并无遮掩。今晚她的各种安排也表明她并不待见秦山河,而至于这些事、或者态度是否如仇大同所说代表了主人的意志,那便是另一件事,更为复杂也无从得知,年重九宁愿相信她只代表她自己。

而至于自己要交一个什么答卷,至于她想要自己怎么样、需要自己回报她什么,年重九还不想不去探究。因为如果是真的情意,就不需要着急回报,对双方而言都是如此,而且眼下对于年重九来说,只有修己才能渡人,但是渡人也是渡己。

年重九也看了眼孙慕卿,沉默了良久才道:“欲渡别人,先渡自己,即使她有所求,眼下我难有所报——只是我不了解范新懿,她安排他做我助理,应该不是纯粹跟秦山河和吴行之唱下反调、恶心下他们这么简单……”

孙慕卿插口道:“范新懿是方会长带过来的,应该是方会长的一个晚辈学生。”

年重九豁然开朗——伍秋霞今晚的安排可以说是比今晚的月亮还要圆,她这相当于是直接给了这两天翘着尾巴的秦山河和吴行之一巴掌,而且无论他们以后如何折腾,这个助理岗位都做定了他们版图内的钉子户。同时又植入了行业协会方会长的背景,秦山河空口鼓吹的那些所谓引领行业的改革、以及胡乱嫁接出来的一些杂交型战略理论、还有他欺世盗名的那杆歪旗应该会有所顾忌收敛。

孙慕卿道:“伍秋霞也算是个热情的有心人,好多次托人来求见拜访,老爷子都拒绝了。今天也算是你给机会,她借机组局,带上范新懿,拉上方会长,又借着方会长的面子来见了老爷子——哎呀!老爷子估计还在等你呢,他说过今天无论多晚都要见你的。”

仇大同于是便起身告辞。送走仇大同后,孙慕卿把年重九带来的桃子装上一盘,俩人一起来到望枫亭。孙慕卿一路上不停地叮嘱着年重九要带儿子过来玩,年重九笑她被几个桃子收买了。

三个人趁着月色在望枫亭中乘凉,凌乘风很高兴,手里拿个桃子掂着说:“你老家自种的?感觉个头不如往年,好像表面也毛糙、不够饱满圆润。”

年重九道:“我弟弟托运过来的。今年老家气候不好,春天下了一阵冻雨,桃花谢了大半,挂果后又遭了冰雹,勉强有点收成。尝尝吧,还是很甜。”

孙慕卿问道:“怎么你们北方入春以后还是会很冷吗?”

“你们这江南脂粉地,哪里晓得北方寒风天?到春天天气乍转暖时,桃花遇春风而开,一旦回寒来阵冻雨,桃花便凋谢了。”年重九看着望枫亭对面月光下朦胧的山影道:“桃香一片,半岭未春;枫红一叶,遍山而秋。世事皆是如此,遇春风来有甚得意处?好在,逢秋风起尚有观景亭……”

凌乘风咬着桃子,突然怀有期望地对年重九说:“不管是春风来还是秋风起,忠于生活、安度春秋就好。你们陪我赏月,我并不求明月时时圆,只愿人婵娟。我已经老了,没有家室、更无所求,寂寞慢慢地会上瘾,伴清风明月可度余年。至于慕卿,我是当女儿一样对待的,我把她从小带大,也曾试着把她带回到最初一切开始的地方,但最终我只能把她带到这里,而这里却不是她的彼岸,你懂吗?”

凌乘风道:“能够遇见她,是我的幸运;而遇见你,可能就是我的命运。你能常来我很高兴,其实我已经不管外面的事、更是极少与外人来往,你算是例外,而你我之间又只是纯粹的朋友关系。就像你所说的,我这里只是一个清净的观景亭、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我对你一直没有提携,你对我自然谈不上攀附,至于外人会怎么看、怎么说,你是清明豁达的人,应该心里分得清。”

凌乘风这通看似杂乱的表述其中蕴含的深意与期望年重九自然懂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孙慕卿的感情年重九当然体会得到,而且他也并非迂腐之人,真情与风评他当然能取舍得清白。

但年重九却是一个过于感性的人,他这两年所经历的婚变让他的感情和内心世界像塌方一样沉沦,接受被爱的幸福体验和爱人的能力一时之间很难重新树立起来,其实是一肚子的苦水和心中的怨念并未散尽。仇大同说年重九这两年是在渡劫,想想何尝不是呢?然而劫有边、心无涯,渡劫实际还是在渡自己。

年重九突然想起孙慕卿餐前说的那句话,“渡人到彼岸,也是修缘。”内心开始感到一种深深的愧疚和对孙慕卿无限的亏欠——她的一片真情正如一轮明月,纯洁光明,无私地照着自己内心这条阴暗的沟渠,还无法照亮;而自己,确属已有情但尚不能,欠下了对方、更是欠下了自己,这何时才到还期?

年重九看着月色下半山之间那片已经过季的桃园,尚未修至下一个轮回的花期,宛如心中那片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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