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工作后的第三年冬天，我去西安出差，看到大街上有一种我没见过的水果，青绿的颜色，晶莹透亮，五棱突起呈梭形，横切面是一个五角星，摆盘一定很好看……
我立刻兴奋莫名，冲上去问个究竟，对于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我总是充满了猫一样的好奇心，卖家告诉我名字叫yang桃，我还在那里打破砂锅问到底，是洋气的洋还是杨柳的杨，卖家没我这么好学，吱唔了半天，说他也不知道是哪个yang，反正就叫yang桃。我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却丝毫不影响我回家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了好几斤，我觉得它这个青翠俏皮的小模样肯定难吃不了。
回来以后，我象献宝似的献给我妈，结果她一听价钱，先把我臭骂了一顿，我赶紧切开一个，新鲜多汁，先拿给她尝，想着她一高兴，兴许就忘了这茬儿。
谁知她吃了一口，立刻呸呸呸一阵狂吐，说我想酸死她。我心里不快，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好自己拿起来尝了一口，这下我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这么好看的一只小星星怎么可以酸掉人的魂魄？我平时喜欢酸甜口的水果，沙棘、山楂、杏子、百香果、甚至洛神花……我都可以徒口吃，这个却是那种尖锐如刀锋的酸，真是平生罕见。
我想可能是还没成熟，只好按照处理香蕉的方式，放了个苹果，希望它能慢慢成熟变甜。结果放到最后，它这一块那一块开始溃烂，虽然不再酸得那么尖锐，也没有变得甜蜜起来，只好白白扔掉。
那时还没网络，我不辞辛苦千方百计查到它叫杨桃，据说很甜。我就没忍住又买过两次，不再酸得掉魂，却寡淡无味，从此我就绝了吃它的念头，直到在鼓浪屿龙头路上，一个卖现榨果汁的阿婆，让我对杨桃改了观。
这个阿婆实在值得一说，两次上鼓浪屿，在岛上逛吃的时候，每天都跑到她家去喝两三杯果汁，她瘦削黧黑，似乎连她穿的衣服都因此发了暗，一个人照应着路口上一家小小的店，中午时分，她关了店午歇，敲门才又打开店子，带着一种从容舒缓的节奏，生活，开店，切削水果，榨制果汁，比别家实在而新鲜，不叫卖不拉客，与周围那些急吼吼的店家气质截然不同。
我最爱喝的是柳橙汁，5个新鲜的柳橙可以榨一大杯，旅行在外，补充维生素很好。她那里有各种水果，有一次她向我推荐杨桃，我说了自己从前的遭遇，说不好吃，她说你常来我这里，我不会骗你，你可以试试。我很信任阿婆，决定再大胆尝试一次。她挑了4个大大的杨桃榨一大杯给我，虽然我还是更喜欢柳橙酸甜的味道，但这个杨桃汁确实很甜，带着一种特殊的香气和清凉之感，我谢阿婆让我知道了杨桃的好滋味。
从鼓浪屿去南靖云水谣，那里有大株古老的杨桃树，腐熟的杨桃咕咚咕咚掉在地上的落叶里，仰头看去，树上有花有果，没有人采摘，掉在地上的都已成熟过分，我拣起一枚略好的抠一小块尝尝，手上立刻沾满了甜汁，才知道原来我吃过的那些杨桃都是假的。
（四）
我觉得一个人从小没有享受过大自然的馈赠，不曾领略过它的美，生命是有缺憾的。所以女儿小时候，除了度夏和春节的长途旅行，更多是常和朋友约了短期山居。
有一年国庆期间，三个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在七里峪小住，漫山红遍，层林尽染，风光无限好之外，恰逢收获季节，大量的山果无人管无人收，每天吃饱了农家饭没事干，我们带着孩子，浪迹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享受日月风露的照拂，渴了就喝山泉水，馋了就摘野果子，快活得跟花果山上的猴子也似。
有一天走得远了，在蜿蜒的山道上，远远看见一片如火烧云的林子，立刻跑去看个究竟，原来竟是一大片高大的沙棘林，从前在很多山上见过沙棘树，都是一两米高矮小散生的灌木，忽然间，看见象水杉一样高大挺拔主干明显的沙棘树，真是颠覆认知，而且满树都是密密麻麻橙红橙黄的小果子，煞是好看，唯一的缺点是太高够不着，我们在树下转了无数圈，想了各种办法，也够不到一枝，眼看天晚了，只好一步三回头下山。
走到山路上，见一个60多岁的老人家从另一个方向拖着好几大枝砍下的沙棘走过来，孩子们欢叫着追上去叫爷爷，我们跟在后面，刨根问底，我喜欢吃沙棘，自然话题集中在沙棘上，这山上有几片林子，哪里好采哪里不好采，老人家指点得十分详细，其实他说得再明白，我也弄不来。
一个朋友则喜欢拉家常，不一会儿，她就把老人家住哪里，同住几人，几儿几女，养着啥活物……都问了个门儿清，走到山下有人的地方，我们已然和他熟稔得象一家人，到了他家的方向，他邀请我们到家玩，我们就顺理成章地腆着脸跟了去，奶奶很热情，我试探着问他们卖不卖沙棘，他们十分热切地点头，问我要多少，我向他们详细说了我的要求，我想要那种剪下来一粒粒的，而且希望干净一点。他们不停地点头，我又问价钱，爷爷犹豫地伸出两根手指，随后又变成了三根，又怕我不同意，说两块也行，我觉得费这么大劲，三块也很便宜，就说三块三块，搞这个很费功夫，他们只有一天时间准备，要上山采来，再一粒粒剪下，我觉得能弄出二三斤已经不易，便说要二斤就好，他们欢天喜地答应下来。
跟两位老人家约好，天已经黑了，朋友说了住的地方，爷爷出门指给我们方向，离得并不太远。
第三天早晨，其中一个朋友的老公开车来接，我们赶紧跑到老人家取货。上门一看傻眼了，一天一夜，两位老人家居然用一个破脸盆给我整了满满一大盆，单是看一眼，就酸得满嘴口水。
爷爷说他称过了，连盆12斤，他们虽然有强买强卖之嫌，而且这东西难以存放，搞这么多，真让我措手不及。奶奶说他们一夜未睡才剪下这么多，我又顿时心软，给了他们50块钱，朋友帮我端起盆子上了车。
路上，想起我们一群人端着黄橙橙一大盆沙棘直流口水，狼狈而去的情景不觉好笑，一时觉得自己简直罪过，让两位老人家熬了一宿，一时觉得他们收到钱那样喜出望外，且脸上有小小计谋得逞的狡黠得意，或许做了好事……自己倒打了一路的肚皮官司。
（五）
有一年，我们一家和小姑子一家去广州过年，先生因为工作关系提前回来，留下我们五个，继续逛吃逛吃。
忘记是到哪里玩了一天回酒店，坐车路过一个水果市场，觉得离酒店不远。我和小姑子当下蠢蠢欲动，约着下车后返回一段去逛。
妹夫一听我们又要去逛，回酒店立刻警告：“又不是没有水果吃了，别出去跑了，看娃看娃！”
一起出去，妙妞总是粘着姐姐，所以她不跟爸妈进房，跑到我和女儿的房间，俩人开着电视看动画片，在床上笑得嘻嘻哈哈，前仰后合，我忍不住心里痒痒，刚才一晃而过，我老觉得有好多东西没见过，不去看个究竟简直觉得大为吃亏。
我不敢叫小姑子，她听妹夫的，妹夫又爱操心，一惊动他们，肯定去不了了。所以我嘱咐小姐俩在房里好好看电视，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有事叫大人，然后我悄悄溜了出去。
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回走，果然如妹夫所说，坐车看起来近，走起来还有一段，但我怀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不断问人，终于找到了那个红橙黄绿青蓝紫色色俱全的水果市场，我就象从泳池边上跳进水中，带着一种快活和决绝，一头扎了进去。
我暗暗庆幸，虽然眼神不好，却有象雷达一样灵敏的感觉，市场上真有许多我没见过的水果。比如释迦、莲雾、台湾青枣，都是第一次见到，芭乐我吃过孩子们还没吃过，我先把这些各样买点，然后又买了几种据说是当地产的新鲜柑桔类，然后就是我要说的重头戏了。
进场第一家我就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巨大柑桔类水果，比篮球略小而扁圆，艳丽细腻的橙色外皮，类似一种叫做金瓜的南瓜，个个长得周正喜人，问了半天，卖家说不清到底叫什么名字，只介绍说这是今年新有的品种，我更好奇了，虽然觉得未免太贵，但转遍市场，价格还属第一家最低，记得是20块一斤，我仔细挑选了一个模样格外好看几近正圆的，一称60多，俗话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贵也没办法。
亏得我见机，出门时腾了女儿的小行李箱拉着，才把一堆大包小袋顺利运回去，那个大黄桔子我兴冲冲拿在手里，高兴得象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回去一开门，坏了，小姑子和妹夫在我们房里，我走后，他们过来看孩子，发现俩小妞自己在房里，就留下来陪着。妹夫看我满载而归，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又可气又可笑，唠叨几句，我来个死不搭茬儿。小姑子一看好几样没吃过的，赶紧洗来让孩子们挨个尝，俩小妞象美食评论家似的，对每一种品头论足，最后一致评价：芭乐好吃，青枣好吃，莲雾更好吃，唯有释迦她们觉得一般般，小姐俩从小一起玩大，口味爱好极其一致，我和小姑子都不觉得莲雾有多好吃，但俩小妞后来一见就要买。
吃完了这些，她们对那些常见的品类不屑一顾，都等着吃这个巨大的南瓜桔子，俩人先是抱在手里品评了一番，都觉得它很好看。我抱过来准备扒皮，那细腻艳丽的外皮简直让人舍不得破坏，掂在手里转了几转，妹夫说：“跟捧着个宝似的，还下不去手了？再好看一会儿还不是被你们吃掉？”说着拿过去划了几刀，扒了最外面一层皮，本以为会是果肉，谁知却是象柚子一样的白瓤，而且比柚子瓤的水分要大，湿乎乎不大好扒，难怪沉呢。
我们五个人十只眼睛盯着这个白色的球体，扒去一层又扒一层，还是不见果肉，妹夫一边扒皮，一边说：“啥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就是！”我不理他的嘲笑，催促他赶紧扒，俩小妞电视也不看了，不错眼珠地盯着这个硕大的桔子越来越小，哈哈大笑，天妞说：“妈妈，你这是买的桔子吗？你这是买了个桔子形的俄罗斯套娃吧？”妙妞被姐姐的妙喻逗得在床上直打滚，也直叫：“舅妈，姐姐说得对，你这就是买了个俄罗斯套娃呀，早知道，还不如放那当摆设。”
我早已对它失了望，告诫两个小妞说：“以后你们要是遇到这样的东西，可别买了再上当。”
妙妞立刻不干了，“舅妈，我长大了遇上这样的，也许人家不象你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万一好吃我不错过了吗？”
天妞帮腔：“就是啊，谁能隔着皮看见瓤呢？你不告诉我们要勇于尝试吗？凭什么你试不让我们试？”
我一看这架势，赶紧改弦更张：“好好好，试试试，你俩尽管试去。”说着又嘀咕了一句“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
俩人听见又不干了，象两个小猢狲似的攀在我身上折腾，小姑子拦着，连自个也搭上了，这时妹夫象举起一盏珍贵的宝莲灯似的，托着那个终于剥出来的桔子说：”谁再打闹，就别吃这个我千辛万苦才扒出来的桔子。“
俩小妞应声住手，我们四个看着那个象普通桔子大小的内心和桌子上象一大堆棉絮的瓤子，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最可恨的是味道也和普通桔子差不多少，妹夫摆出一副三年早知道的神气说：”不听我的，不让你出去，非出去，吃亏了吧？上当了吧？“
我振振有词地说：”那咋了？我60多买今天一晚上高兴，而且我不试，怎么知道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长见识有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姑子立刻应和，妹夫撇着嘴摇着头说：“你们这帮人啊，啥都能给说成天理！”
妙妞在床上做出跪拜的样子，叫道：“舅妈，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哪是我姐姐的妈呀？你就是天理她妈呀！”
天妞却忽然灵机一动说：“我妈当然是天理她妈，因为我的理就是天理！”
妙妞转而又拜姐姐：“天姐，我更服你呀！”
后来过了好久，小姑子带着妙妞来家，想起那个大桔子四个人就又笑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