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

J初中的同桌是一个女生。

对一个2/3由男生构成的班级来讲,这概率不高。

有女同桌,你会有很多优势,对于不爱学习的人来说,最大的顺风,就是能抄得到有质量的作业。当然,学校里有很多早恋,J的班级绝不例外,一个女同桌似乎是近水楼台,但J从没动过念头。

SS是J的同桌,中队长,学生会骨干,白皙小巧,但映象最深的,是她短而上扬的眉毛,J觉得它们像一对符号,强调主人的缺乏耐心和易怒,所以当SS直视J的时候,J非常紧张。但SS既不易怒,也并非缺乏耐心,她只是沉默,不自然的沉默。比方,当大家一起聊天时,SS开始会积极加入,但当话题进行到某一阶段,她会突然陷入沉默,不是故作姿态的忧郁,而是思想瞬间离开,而肉体还在现场的那种-你可以想象成她的思想起身走了,但人还在留在原地,这样的尴尬不仅发生在集体活动中,即便私下和J说话,也会突然陷入类似沉默,留在J面前的,无非是短而上扬眉毛下,一对直视你的空瞳仁,似乎她交流的对象,突然由人类变成了物件,比方成了张桌子。

但除去沉默,SS是一个好同学和好同桌,学习自律刻苦,乐于助人,毕竟是同桌,一来二去,J和SS偶尔也会和几个同学一起放学回家,大家都坐105路公交车,SS似乎特别中意售票员后面的位子,只要空着,必然坐那儿,直到有一天,J才了解到,105公交车售票员是SS的母亲,J的父亲很早离开了母女,母亲独自抚养SS。那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四月傍晚,已进入日长夜短的季节,阳光和煦,些许有点热,大家坐在车上聊天扯淡,SS非常自然的问了售票员阿姨一句-妈咱们晚上吃什么,阿姨回过头轻声回了句,但车里太吵,J没听清,事后回忆起来,售票员阿姨和SS还是很像的,特别是眉宇间,以当时的标准,阿姨比同龄人苍老,头发已花白,但表情温柔善良,让人觉得亲近。

自那天后,SS没有再进过教室。

学校没有官方解释原因,零星的消息拼凑出,那天晚上SS的母亲出了意外,去世了,是什么意外,不知道;SS去了哪里,不知道。但不知躲藏在哪里的记忆,突然从J的脑海里迸出-发生意外的前几天,J偶尔注意到SS左手手腕上排列非常整齐细密的伤口,大概是刀片划的,大概是自己划的,但已经结痂。SS离校这件事在班级掀起了一股热浪,有不少人试图打探细节,那个年龄的好奇心盖过了一切,甚至怜悯。

虽然和SS的关系不算亲近,甚至2人都不能算朋友,但J还是觉得难过,可能是作为同桌,也许是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他想去安慰一下SS,即便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J知道SS家在什么方位,具体地址不清楚,那时同学们几乎都住在一个社区,J的社区叫做瞿家廊,廊的一头通往主马路,另一头延展到社区边缘,SS大概就住在边缘那一带。犹豫了几个星期,一天下午,J骑自行车想去那一带找一找,天真的觉得也许能碰到她,虽然很多同学和老师应当都去找过了,那天下午特别热,十分钟的路,J已经骑的满头大汗,正当他准备在瞿家廊左转时,一阵风裹挟着沙子和灰尘迎面吹来,毫不客气的迷了J的左眼,酸涩感侵袭,眼睛顿时含满泪水,根本睁不开,J打算下自行车,找个水龙头冲一下,可就在这时,SS出现在J的面前。J依稀看见SS穿一件白色T恤,配一条浅蓝色短裤,束了马尾,给人感觉非常清爽精神,SS惊讶的看着J,随后大声问J怎么了,这是多么尴尬的瞬间!J因为左眼被迷了,泪水汗水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办法正常交流,不知是尴尬还是对不合时宜的迷眼的气愤,J没有下车,也没有打招呼,飞快的右转骑走了。事后,J为没有能下车打个招呼而懊悔不已,为了弥补,J第二天下午再次去了瞿家廊,左转进到深处,但完全出乎J意料的是,瞿家廊靠北,也就是SS住的区域,成片的房子早已打上待拆,J问了路边的大爷,得知这片拆迁改造,一周前住户就全部搬走了!但J非常肯定前一天下午遇到的是SS,J不相信这是幻觉,因为当时SS还和自己打了招呼,字字清晰;SS那套精神干练的穿着也让自己影响深刻,但不管怎样惊讶,自那以后,J就没有在瞿家廊见过SS,她似乎理所当然的从J的生活中消失了。

谁想几年后,J又遇到了SS。

高二那年,J备战高考,同时参加了新东方中级口译培训班,一天中午,J参加完上午的培训准备去吃饭,下楼梯时,迎面遇到了SS。不用太多的铺垫和怀疑和惊讶,J非常肯定这是SS,她穿一件松垮的浅粉色卫衣,下半身是卡其色休闲裤,蹬一双白色网球鞋,正说笑着和同学上楼,SS没有注意到J,但即便是擦身而过,J也能感觉到SS充满活力!她很快乐,发自内心的。J犹豫了半天要不要上去打招呼,等反应过来,SS已经转过拐角了。后来J也去各个班找过—总共也就4个班,但毫无悬念,没有找到,J想要问一下每个班的同学,有没有SS这个人,但总觉得这样做有些冒失,也找不出一定要这么做的理由,就没有继续。

又过了几年,J参加了工作,期间遭遇变故,变得沉默寡言,专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对周遭产生了敌意,J每天一早要挤地铁两号线,他有个习惯-上地铁前买一份环球时报,消磨坐地铁的半个小时,也可以避开旁人的目光接触。那天J照旧费劲力气挤进地铁,安顿好自己的姿势后,打开环球时报,而就在这时,J的余光看到了SS,SS就站在J的左手边,也展开一份环球时报,从初中离开后,经过这么多年,SS的外形惊人的没有明显变化-还是同样的眉宇,同样的马尾,同样白皙的皮肤,J注意到,SS的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银色戒指。虽然被报纸遮住大部分,但一件宽松的粗针毛衣和恰到好处的深蓝色牛仔裤,仍然遮挡不住SS周身漫溢出的温柔与镇静-不慌不忙,坦然面对。这次偶遇只持续了短短数分钟,SS很快下车,显然再次没有注意到J的存在。这是J最后一次遇到SS。

J不知道SS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在那个夏季的午后,SS会出现在自己家已被拆迁的街道;是怎样的坚忍让她克服了家庭变故,含笑面对生活,通过学习来滋养手腕的伤痕;又是谁,给了她应有的幸福和归属,可以让一个矮小的女生,周身散发出强大的镇定和无差别的善意。

当若干年后,我酒后偶尔和朋友谈起这段经历,会有人斩钉截铁的嗤之以鼻,觉得我在编故事。但即便是误会,我还是期望这是真实发生过的,每当遭遇困苦,可以让我记起关于一个小巧的女孩,默默但坚定的善待命运的恶意,用坚忍和微笑,让自己变成一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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