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见到阿广是回老家修筑老房子的时候,当时想给院子里的13棵桂花树建一个围边,就打电话订了两方混凝土。等了大概半小时,一辆运着混凝土的车子开进了我的院子,阿广就是开着车的人。一开始没有认出他来,直到他下车脱下安全帽,看到了太阳穴的伤疤我才知道是阿广。
阿广:我一看送货地址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怎么样,听说你在外面混得很不错啊。
我:唉,就瞎混,你什么时候干起这个的?
阿广:累死累活的干了两年了吧。
我:开开车送送货也挺不错的啊。
阿广:没有,我一般不送货,看到送货地址是你家我才特地送过来的,平时都是雇的司机送货。
尴尬了大概0.1秒之后,我迅速切换成一脸恭喜发财的样子
我:可以啊,都当老板了,怎样,赚了不少吧。
阿广:没有啦,我是操作搅拌机的,平时不送货。
突如其来的反转让我措手不及
我:噢,这样啊,这么久没见,今晚找个夜宵摊搞一杯吧。
阿广欣然答应。
阿广是我小学同学,也是我小学时最好的朋友。他三年级的时候才从别的小学转过来,新人入学免不了会被欺负,那些五六年级的男生急需一个来证明他们是小学部扛把子身份的机会,而阿广正是这个机会。
他们把阿广叫到校园东南角的桂花树下。学校有很多桂花树,当时正是中秋过后不久,清甜的桂花香飘满整个校园,但是站在桂花树下却浓郁得有点头晕。他们威胁阿广把零用钱交出来孝敬他们。阿广怒视着他们:不给。这在以前是没有发生过的,还竟然有人不乖乖掏出钱来,这让带头的这个男孩很愤怒。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旁边还有那么多人看着。他努力回忆电影里面的情节,这时候应该抓着阿广的衣领,然后狠狠地扇他一巴掌。他欣喜于自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于是摆出一副嚣张的样子,伸手就抓住阿广的衣领,正想一巴掌扇下去,却不料先被阿广一拳打中鼻子。
阿广是个力气很大的家伙,一拳下去,那人倒在地上,身上沾满枯黄的桂花,鼻子里鲜血涌出,哭着喊妈妈。周围的人被阿广的举动惊呆了,包括上去凑热闹的我。回过神来之后,那些人决定要一起上给阿广点颜色看看,接着几个人就和阿广扭打起来,但阿广并没有落于下风。直到有人大喊:老师来了。大家一哄而散,只留下一共被阿广抓住跑不了的和坐在地上哭着叫妈妈的三个人。
叫家长的那一天我们看到了阿广的爸爸,我们也知道阿广为什么这么能打了。他爸爸是刚调到镇上的民警,身材魁梧得不像话。镇上到处都能听到他爸的传说,听说他曾经一个人徒手制服了五个劫匪,也有人说是十个。张屠夫不信真有那么厉害,扬言要挑战他,后来张屠夫和来买肉的人说是十五个。但到底多少个没有人知道。
赔礼道歉是免不了的,错也不在阿广,学校这样的事见多了,也就没有再追究。但经此一役,阿广在小学部声名鹊起,那些扬言要教训他的人也没有付出行动。甚至在初中部也流传着阿广的事迹。我也非常敬佩阿广,所以我作业都是无偿借给他抄的,考试的时候也帮他作弊,他只要有好吃的肯定都分我一半,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什么事都会和我说,他和我说他爸妈离婚了,妈妈跟着别人走了,听说带走他妈妈的人是个有钱人。他爸爸很愤怒,有一次喝醉酒之后就把带走他妈妈的人打了一顿,回家的路上又顺便揍了六个抢便利店的劫匪。后来就来到了我们小镇。知道这件事后,我马上到镇上和张屠夫说,不是十五个,是六个。镇上的人终于统一了说法,一致认为是十六个。可惜后来我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爸在一次抓捕毒贩的任务中牺牲了,凶手是附近活跃的一个帮派,这个帮派的人在太阳穴的位置纹上一个“义”字,根据这个特点,警察最终将这个贩毒帮派一网打尽。
在五年级之前,一切都相安无事,高年级欺负低年级,低年级欺负更低的年级,和谐安详的校园生活。直到我们升了五年级之后,那个被阿广一拳打翻在地的同学叫李振凡,升上了初中,进入了大人的世界。他对这事耿耿于怀, 一直想找个机会一雪前耻。现在他的机会来了,升上了初中后他加入了初中势力最大的帮派——天顺帮。
天顺帮的大哥是我堂哥,叫梁天顺。不爱学习只爱打架,房间里挂着一只沙袋,每天放学回家就不停地对着沙袋狂打,还学李小龙嗷呜嗷呜地叫。他的偶像就是李小龙,房间里除了沙袋就是双节棍和李小龙的画报。我婶很担心他,因为她知道李小龙18岁就去美国了,现在堂哥16岁了,她还知道李小龙33岁就去世了。
堂哥在初中呼风唤雨,上个厕所后面都跟着一帮人。李振凡希望我堂哥能去教训一下五年级的阿广,我堂哥觉得很可笑,让他一个初三的去教训一个五年级的,他觉得很丢脸,这不是他的作风。但是李振凡说阿广很能打,别说初三,高三的人阿广都不放在眼里。这让我堂哥来了兴趣,加上李振凡和李小龙本名李振藩是谐音,他决定去会一会阿广。
阿广被叫到校园东南角的桂花树下,又是一年中秋将近,桂花的香气也早早飘满了校园。那年的桂花香没有两年前的浓郁了,因为学校新建了一栋教师办公楼,挖掉了13棵桂花树。但是我爸说是学校为了建教师办公楼,卖掉了桂花树。
我和阿广站在一起,堂哥说要阿广和李振凡道歉。我说阿广又没有错为什么要和那个傻逼道歉,李振凡听到我骂他傻逼很生气,扬言要先教训我,然后这件事的结局就是李振凡被我堂哥凑了一顿,并逐出帮派,还和他说他不配叫李振凡。李振凡至今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被打,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配叫李振凡。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阿广变了,他羡慕我堂哥,他也想威风八面,他不想再被人叫到校园东南角的桂花树下了,他想当老大。有一晚阿广拿了个片子叫我一起看,是古惑仔系列的。看完之后他觉得我堂哥很low,打个架还嗷呜嗷呜地叫,很不雅观。他喜欢陈浩南,义字当头。没过两天,他告诉我他要组建一个帮派,想叫我入伙,想让我当山鸡。我说我不喜欢山鸡,我要当智多星吴用,要不然我就不加入。他说古惑仔没有叫吴用的,但是我可以当诸葛亮,他说他看过三国演义。我也觉得诸葛亮比吴用厉害,所以就同意。
帮派的名字叫正义帮,为的就是匡扶正义。我和他说太直接了也不好听,他说他是老大,由他决定。一开始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后来为了招募成员,阿广从家里偷了200块钱,请大家吃糖。阿广和我说我作为副帮主应该也要出点钱,但是我不知道我爸的钱放在哪,只能给了他我攒下来的20块钱。吃过糖的大家纷纷表示愿意和阿广出生入死,帮派也一下子增加了30人,成为小学部第一大帮。
阿广就这样成了帮派的老大,在小学无人敢惹,他也开始收保护费,把人叫到校园东南角的桂花树下,逼人交出零花钱。我觉得阿广变了,他变成了我讨厌的样子,我觉得收保护费应该订一个标准,每人每星期交1块钱就行了。可他利益熏心,每人每星期要交5块。当时的零用钱每人一星期大概也就10块钱。我觉得这和水浒好汉替天行道不一样,就要求退出,并要求他返还我那20块钱。他说我背叛了他,坚决不还钱。
我很生气,我想叫我堂哥去教训教训他,但是我觉得如果这么做了就显得我很小气,所以我决定和他爸说他偷了200块钱。东窗事发时阿广正在校园东南角的桂花树下要求一个新来的同学交保护费,对方拒绝了他,这让他很生气。他正想一巴掌扇过去的时候,他爸来了。他爸洪亮的声音像桂花香飘满校园一样响彻整个校园,他爸大声叫着阿广的名字,阿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被拎起来,被他爸用军用皮带抽打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偷钱的事被发现了。
第二天阿广没有来学校,老师说他屁股被打开花了。我惴惴不安,没有办法安心听课,总是想着阿广的屁股开满桂花是什么样子的,校园东南角的桂花树树冠看上去确实像是一个大屁股。
阿广回学校是一周之后了,他好像不知道是我举报的他,但是他不理我了,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知道是我举报的他,所以也没敢主动去找他。我们就像他刚转学进来时一样,互不相识。他的帮派解散了,因为没有钱吃糖了,也因为他偷钱被小学部所有的人看不起,大家不想认一个被看不起人当老大。
我最终没有忍住,想和他坦白。我把他叫到校园东南角的桂花树下。
我:你知道是谁举报你偷钱的事吗?
阿广:我要是知道我肯定打烂他的嘴。
我:太可恶了,知道了一定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打。
阿广:不关你的事,你已经脱离了我的帮派。
我:那你还我20块钱。
阿广:我没有钱了。
我: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阿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之后,我的作业还是无偿给他抄,考试也帮他作弊,我买了什么好吃的也会分给他一半。小学毕业后,我去了市里的中学,阿广则进了初中部。再后来就是高中了,阿广并没有上高中,他还是喜欢陈浩南,他也真的进了黑社会,我们也断了联系。那时他进的帮派新定了个规矩,凡是帮派里的人都要用烧红的铁丝在太阳穴上烫上一个“义”字。阿广因为是新人,所以他们决定先给阿广烫。烫的时候阿广咬着一块抹布,脸上毫无惧色,直到昏倒被送到医院。这项帮规随后就被废除了,转而改成纹身的形式,因此阿广成了他们帮派唯一一个烫有“义”字的人。
晚上和阿广约在大排档,平时不喝酒的我三杯下肚之后就开始话多了。反倒是阿广,默默地听我发各种工作上的牢骚,像是一个饱经风霜后的老者,看淡一切浮沉。让我觉得我发牢骚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妈妈不给吃糖而赌气的小孩,特别特别的幼稚。所以我停下来问。
我:你现在知道当时是谁举报你偷钱了吗?
阿广:不知道啊,除了举报那人和我爸,没有人知道了,现在就剩举报那人自己知道了。
我:那现在你要知道是谁你会怎么样?
阿广:我还能怎么样,小时候的事就留在小时候吧。
我:唉,时间过得真快。
阿广:该不会是你吧,为了那20块钱?
我:怎么可能,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过去的就留在过去吧。
我:来,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