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他,已经足足一千年了。”
月光温柔地洒下,两鬓的霜华温润地沁出一丝丝皎白的光泽,无忧折起手边一朵白花,晶莹、花瓣错落,一滴露水缓缓从叶尖滴落,停在土壤表层,颤了颤,慢慢渗入了土壤,纠结往复着散开,凝结千秋古老的藤蔓根部,刹那覆盖了整片土地,时光溯源而上,遍地开满了白花。
“这花,又叫无忧花。”
她手心躺着一朵白花,如同捧着万丈红尘,娓娓诉说着……
(一)
我遇到孟潮升的时候,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头发凌乱,睫毛很长,嘴角一抹艳丽的鲜红,已是干涸了。
他就像睡熟了的孩子,唯独脸上还凝着一股不甘和倔强,透过他紧阖的眼睛、紧抿的嘴角丝丝蒸腾而出。
我蹲在他身旁,摸了摸,又看了看,“修仙的人,长得真好看。肉一定好吃。”我伸出肉肉的舌尖,顺着唇周绕了一圈,该从哪儿下嘴呢?
孟潮升嘴角那抹艳红,红得像枝头熟透的果子,轻轻一咬就能蹦出甜甜的汁液,我忍不住凑前去吸吮了一口,唔,凉凉的,好像清晨沾着露珠的果子。
脸上蓦然被五根手指覆盖,接着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力将我推开,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呆看着抵在喉头的剑尖。
“妖怪!”孟潮升一身的白袍,上面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剑尖在阳光下颤巍巍的抖动,对我怒目而视。
我歪着脑袋看着他,也不拭去脸上他喷我那一口鲜血,只在心中默默数着:一、二、三、四……
他眼睛一闭,往后直直倒了去。
哼,我早已看出这修仙之人负了重伤,已是强弩之末,还跟我犟?那边有一条小溪,且把他拖过去,擦拭一番,洗干净的食物吃了才不会拉肚子。
我剥干净了他的衣裳,兴致勃勃地清洗他昏迷中的身子,边思考这是要火烤还是清蒸?唔,瞧这细皮嫩肉的,蒸着才好,原汁原味。
然而把他身子翻过来,我又禁不住脸上一红。
怕什么?我可是个身经百战的人啊,呸,是妖!我闭着眼睛,手上僵硬了几分,以十分不自然的动作把他拽上了岸。
汗津津地从额头落下,奇怪,怎么感觉身上这么热?我往他身旁一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目光落在他光洁的身子上,瞬间仿佛被施了咒,一点儿也转不开眼。
没有了方才那股子倔强,他沉沉地睡着,平静的面容舒展开了,浓密卷翘的睫毛,高高的山根,恰好到处的嘴唇弧线,肩颈以一个好看的角度呈现着,壮实的身子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他真好看!!我幼时也遇到过那么好看的人,可惜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咕咕咕……”肚子传来一阵抗议声,我三天没有进食了,这附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平常我吃的黄鼠狼是一只都找不着了。
我趴在他身子上,龇牙咧嘴了几番,却终究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他就像是我小时候的某天,娘亲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一块精美蛋糕。
那一天是我九岁的生辰,我平生第一次见着人类作坊里的蛋糕,白白糯糯的,雕满了玉石般的白花,引得我口水直流。
我趴着看了许久,直到它全化了、软塌了下来。
如果我知道那是娘亲给我带回的最后一个蛋糕,我一定会在一开始就大口大口地吃掉。
我身旁的食物忽然呻吟了起来,把我从记忆的漩涡中拉扯出来,我定了定神,端目看了去,见他又拧起了眉头,脸上现出十分痛苦的神色。
我翻过他的身子,见其腰上有一处三寸见长的伤口,形状很是奇异,不知道是什么兵器造成的。那伤口至深,模糊的血肉组织触目惊心,方才我清洗他的身子时,并没有留意。
一定很痛吧!我生出了几分愧疚。天空此时却降下了雨丝,不偏不倚地洒落在我们身上。
我手指轻捻,朵朵白花破土而出,轻缓地升入空中,淡淡花香里,我用法术织就了一件纯白光洁的衣裳,温莹的色泽蔓上他的身子,柔和地闪了几闪,一件白袍披在了他的身上,大小正好,仿佛天生为他而制。
(二)
雨大了起来,叮叮咚咚地打在廊檐,沿着屋顶的尖角垂下了一席珠帘。
这里是人类的客栈,当我拖着我的食物来投栈,掌柜的目光狐疑地扫了我一眼,又落在我的食物身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迭声喊小二给准备最好的厢房。
我虽不解,但人类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我也懒得管,给掌柜丢了一两银锭,把我的食物架上了厢房。
我的食物受了伤,血流得多了,肉会变老的,得给他回回元气,吃起来方才尽兴。我大笔一挥,给小二递去一张药方,嘱咐他去药房里捻几味药回来,烹好了端上来。
我本就是花妖,各类草药的功效我能不知道?
小二在门口接过了药方,探头探脑地窥视我厢房里的床榻,那里软玉生香,我的食物安静地躺卧着,呼吸细匀,侧容像玉雕一般好看。
我身子一横,挡住小二视线,怎么?凭你也想跟本妖争人?
小二看我气势汹汹,赶忙赔了个笑,从腰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谄媚地递给我,这瓷瓶微小精致,上面却绘着奇怪的图案。
“小姐一看就是大有来头。”小二神秘地凑来,“用这个。现皇城里都流行用这个。”
“这是什么?”我皱着眉头,拔开了瓶塞想嗅一嗅,小二却一把按了回去,殷勤地笑说:“现在打开可就没用了,需得用的时候再打开。放在床头,保管客官酣畅淋漓,强身健体。”
噫!这听起来比我的药还管用,就冲着后面的强身健体,本妖就收下了,顺手打发了小二几两银子,小二就感天谢地的去了。
我回手关上房门,凑到了床榻边,窥着我的食物,心想这家伙身上带着的银子刚好够用。赞!
窗外雨声旖旎,我踱到窗户边,目光正好落在对街的一户饺子摊里,一位妇人正支起遮雨棚,扎着两个小团髻的孩童紧紧抱着她的大腿,奶声奶气地撒着娇。
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仿佛那个清晨就在我的眼前,娘亲和蔼的笑容,温暖的怀抱——眨眼之间碎裂,碎成了玻璃渣。
***
我记得那一天,天比平常还要蓝。
在娘亲温暖的怀抱中醒来,我慢慢地撑开一片两片的花瓣,娘亲缓释法力,我便感到一股暖洋洋的力量从根茎漫起——彼时我还是朵年幼的花妖,法力低微,修炼缺缺,靠着娘亲每日给我渡些修为,我便逐渐修成了人形。
我享用着娘亲渡来的法力,暖得再度让我昏昏欲睡,下一刻却感到身子被轻轻一弹,继而像风筝一样飘起,我吓得瞌睡虫都跑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泡泡一般的空间中,在上下浮动着,娘亲就在我前方不远处,身子在微微发着抖,好像说了一句:妖并不全是坏的。
紧接着,我看见娘亲在我面前瘫倒,化成了无数花瓣,像金粉一般,消失在了空气中。
之后的事我便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晴朗无边,天幕湛蓝得刺眼……
***
“咚咚咚”的敲门声,我回过神来,打开房门,小二手上捧着一碗热气氤氲的汤药,药香弥漫了整个厢房。
我接过汤药,将小二的目光一并关在门外,走到了床边。
食物还在沉沉地睡着。
我没喂过人,粗暴地用勺子灌了两勺,大部分药汁都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我皱了皱眉,思考了片刻,眼睛一亮!对了,坊间那些咿咿呀呀唱戏的勾栏,我也看过的。
当下便学着戏里的样子,涿起了一小口药汁,凑上他的嘴,咕噜一声,便将药渡了进去。
嘿,这药还真甜。
碗里的药很快就见底了,我含起最后一口药,照例阖着眼睛,凑到了他的唇上——咦,仿佛被什么阻挡了?牙齿?我猛地睁开双眼,与他四目相对。
他醒了。
那双眼睛里是茫然,茫然又化为了震惊,那瞳孔颤动的样子像极了我小时候豢养的小狐狸。
有那么一刹那,我忘记了小狐狸也会咬人的。
一把剑疾如闪电,抵上了我的咽喉,寒气直侵入皮肤。
我吃过这把剑的亏,往后一退,双手轻捻,身子瞬间分成了千百片花瓣,袅袅娜娜,飘满了整个空间。
我正得意于我的“花遁术”,却不料那剑像长了眼睛,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撩过千万朵花瓣,直取我真身所在。
我始料不及,维持不住花瓣结界,落在地上,重新化作人形,抬头看他。
没想到他半晌说不出话,剑垂在身侧,额头沁出些冷汗,身子竟有些发抖,看着我的目光,带上了一阵诡异的神色。
技不如人,为保命,不如先示个弱再说。
于是我抹了一把眼泪,装作娇柔万分地说:“你醒啦?药…是我为你抓来的。”
他狠狠地盯着我,身体颤抖得更是厉害。
这可奇怪了,难道说我抓的药出错了?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是喜、还是失望,站起身向他走去,一步一步,想试探他到底还有多少力量。
看我走来,他蓦地一咬舌尖,吐出一口鲜血:“你…这个妖怪…好狠!”
他抬起头来看我时,目光燃烧如炽热的火,薄薄的嘴唇鲜艳欲滴,拳头松了又紧,喉头不断地蠕动。
这可奇了怪了,听他说话,分明中气十足的,恢复得十分不错,难道不该感谢我么?人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知恩图报呐!
额,虽然,我救他的目的也不怎么单纯。
他艰难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摸索到枕头里,从下面摸出一个打开口的细小瓷瓶,声音嘶哑:“不知廉耻!”
我凝目一看,正是方才小二给的强身健体的瓶子,便盈盈一笑:“确实是用你的银两买的,不要客气。如果你还需要的话,小二那儿还有。”
他气极,额上的青筋根根凸起,大吼了一声,执起剑,接连几十下向我劈来,仿佛隔空运剑杀我,并不能满足他对我的恨。
我在他的刀光剑影里东藏西躲,心想这人类真是反复无常。
罢了,我救他也本是为了自己口腹。
我稍侧眸,见他长发飘散、俊眸含怒,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他躺在草地上的那具完美躯体——顿生了一计。
我手指轻捻诀,他身上的衣裳唰然碎成千万朵花瓣,缓缓朝我的方向飞来。
他的衣裳本是我用法术织成的,我既给了他,自然也能收回来。
我的计策果然奏效了!
在最后一段花瓣雨飞向我的时候,他已紧紧裹住了床上棉被,手中的剑当啷一下掉落在地,牙齿咬得咯嘣脆响,狠狠地盯着我。
我想他一定是被我气晕了。
(三)
孟潮升与我闹了大半晌,谁也没讨着好,我法力耗了个七七八八,他身上的棉被也七零八落的,狼狈万分。
暮色渐深,我的肚子饿得直打鼓,他也没好多少,最后我们达成了休战协议,他不追究我的过失,我也得把衣裳还给他。
一刻钟以后,他仍旧披着那件我用法术织就的白袍,气鼓鼓地出了门,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我。
离开我太远,他的法术衣裳就要失效,权衡之下,只好选择带着我一起去觅食。
来到那个饺子摊前,雨又大了起来,遮雨棚下坐了好几桌客人,孟潮升点上一大碗水饺,自顾吃了起来。
我咽了口唾沫,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大概被我瞧得太过不自在,孟潮升吃着吃着,实在稳不住了,一拍桌子,喊小二再上了一碗。
小二十分殷勤,很快就端上了一碗,我迫不及待地吃起来,人类做的食物真是好吃,如果我会变出许多许多的银子,一定天天来吃。
可事实上是,我只咬了一小口,就定住,再也吃不下去了。
孟潮升见我定了筷子,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吃?”
我收回目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他被我看得不自在,要转开目光,大概又觉得在一只妖面前示弱,太过丢脸了,便也回瞪我。
我一伸筷子,夹起他碗中的一只饺子,咬了一小口。
嗯…这只饺子也好像有点古怪,我闭上眼睛,细细地咀嚼。再睁开眼睛时,只见对面的孟潮升满脸的愠怒,耳根却红得好像滴出血来,我赶紧解释道:“这饺子…好像有一股妖气。”
我本是妖,妖做的东西与人做的东西,当然不一样了,妖做的食物哪怕再精致,也是沾着一股妖气的,这我不爱吃。
再说了,这饺子摊里的母子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抛出这些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就见孟潮升忽然扑过来,将我一抱,连续往后退了好几步,我莫名其妙,抬头看他,只见他满脸的杀气,唯有那耳根,还是滴血般的红。
胸腔内的心脏,咚咚咚…有力跳动着,我忍不住紧贴上去,人类的心脏真可爱,不知道吃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孟潮升的心好像跳得更快了,还没有等我说话呢,他已经开口先说了,却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着我的背后,冷冷地说了四个字:“上官赤玄!”
上官赤玄?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
还没等我想好,我只觉身子一定,竟是被放在了一棵大树下,面前是孟潮升挡着我,背影渊渟岳峙。
接着是一把陌生的声音,阴恻恻的,“没想到堂堂修仙之人,也竟会与妖‘狼狈为奸’。”
呔!妖怎么了,妖便没有好的了么?我心里不服气,目光绕过孟潮升,要看对面大放厥词的倒是什么人。
那人的模样我还未看清,孟潮升倒是怼了回去:“妖并不全是坏的。”
这话说得甚得我心,我将目光定在那“人”身上,要看他怎样回答,却发现他长得就不像一个“人”。
准确来说,他只有头才像“人”,看样子就是刚才上饺子的那个“小二”,下肢却盘绕成一团,分明是个人首蛇身的怪物,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吐出一条红信子,舔舐嘴唇一周,可怖之极!
我蓦然就想起这是谁了,娘亲去世以后,我活得十分艰难,常与什么蛤蟆精啊、蚯蚓怪啊,一同抱团取暖着长大,从它们口中,我得知妖过去是有个首领的,名字就叫做上官赤玄。
可是后来,他不知怎么的就消失了,我们妖从此式微,往下比,比不过鬼;往中间比,不比人类足智多谋;往上比,不如修仙得道之人法力高深。
唉,总之就是“妖”途多舛呐!
没想到今日这上官赤玄居然出现在我眼前,论理来说,就是我的首领呐,我该不该去给它磕个头呢?
上官赤玄那萤黄色的眼瞳从孟潮升身上,聚到了我的身上,上下打量着我,把我刺起一阵恶寒,汗毛应激般地竖了起来,不自禁地挪了挪脚步,往孟潮升背后躲了一下。
这上官赤玄哈哈大笑起来:“无忧花?难怪孟潮升你前被我重创,后吃了我的妖毒制成的饺子也居然无事,莫不成你们俩已经双修过了?”
双修?我哪儿有与他双修?我转念一想,是了,我早先喂孟潮升喝药的时候,肯定是唾沫混了药,让孟潮升喝下去了。我听娘亲说过,我真身乃是一朵无忧花,能解百毒。
看样子,这赤练王蛇是误会我与孟潮升同一战线了,哎唷,这可不太妙,我得好好解释解释,俗话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一届小妖,可不想卷入这修仙之人与妖王的恩怨里。
于是我咳了一声,正要解释,却见孟潮升耳根那潮红竟然蔓延向下,从我的角度,能看见他的立领下的皮肤都红了。呃,这难道是…害羞?
虽然我不知道上官赤玄的话有什么好让他害羞的地方,但他这个样子着实是好玩,我一时竟忘了要解释的事情,光顾着欣赏他的背影去了。
孟潮升好像手足发烫似的,在下一刻竟然抽出手中的剑,劈头就向那条赤练王蛇砍去。
那赤练王蛇也好像早就有所准备,两人,不,一人一妖,就战作了一块。
我悄悄地绕过半个弯,重新绕进了那饺子摊里面。
我才不管呢,如今那两个大神打作一团,谁也无暇顾我,这饺子摊里的客人也早就被吓得走了一空,正好是我觅食的好时机!
得找一找有什么不曾被妖气玷污的食物没有,可饿死我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店里找出了一碗新鲜的牛肉——还没煮的,喜得我抓起了一把,眼中精光大放,喃喃地说了几句:牛魔王爷爷,小妖如今真的太饿了,先吃你的后辈垫垫肚子,可别怪我啊。
我塞了一把牛肉入嘴里,边看外面的两位大神干架,做个吃瓜群众真不亦乐乎!
(四)
我边看边觉得很是奇怪,这上官赤玄法力高强,手上竟能变幻出各种不同的武器,有时候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瞧上去倒与孟潮升身上那伤口吻合的。
这么说起来,之前伤孟潮升的,就是这条大蛇了,但从现在交手的情况来看,孟潮升却又明显胜他一筹,唔,如果在客栈里,孟潮升拿出现在大战这条蛇的身手,估计要不了半个回合,我就要魂飞魄散了吧?
但这事往好的想,还有一种可能——莫不是我的修为已经精进了不少?竟不比这大蛇差了?这样说起来,我很快就能为娘亲报仇了?
我喜上眉梢,又徒手抓起一大片生牛肉,往嘴里一塞。
此时我听得后面传来一阵微弱沙哑的啼哭声:“娘、娘你醒醒。”
我回过头来,才见这柜台与后厨有一道布帘相隔,那声音是从这布帘后传来的。
我正待撩起布帘到后厨一觑究竟,眼角莫名地被晃了一下,我下意识扭过头去,触目所及,将我骇得几欲现出原形。
只见门前暴雨落下形成的水流,越涨越高,不过两息间,就形成了巨大的水幕,其上碧涛汹涌,孟潮升御剑站在浪尖,我为他织的白衣飒飒飘动,修长的手指连番结印,便有巨浪向对面的大蛇卷去,一招一式,宛如谪仙。
我心下纳闷那滔天的水既卷得这样高,怎么就一滴都没溅入我这小店里呢?我仔细观察了一阵,才知这是来自孟潮升足尖所立的剑的缘故。
这剑通体泛蓝,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附着下方巨大的水幕,将之牢牢固定在以这剑为中心的范围内。
大蛇在这种逆天之力的压迫下,开口说了一句话,离得甚远,我便听得不大清楚,只见它已是左支右绌,败相尽显。
看来这一人一妖的胜负已定,我呆默了片刻,回身撩起布帘,走入后厨。
啼哭声正是那名扎着团髻的孩童发出来的,她坐在地上,托着那名妇人的脑袋,哭一下又停下来,用力摇着自己的娘亲,见她毫无反应,便又更伤心地哭起来,这样不知哭了多久,难怪声音都沙哑了。
脸颊上凉凉的,我一摸,原来不知何时流下了泪水。
那一日清晨,我亦是这样无助地唤着娘亲……只是,我娘亲早已化作金粉散去,我仰头哭着喊着的对象,只能是那一望无际的蓝天……
我抹了抹脸蛋,走过去,蹲下来,观察这妇人的脸。
那孩童见着我,好像见到天降救星一般,也不管我是不是大夫,就放下了她的娘亲,一个劲地对我磕头,让我救她。
我转过这妇人的脖项,果不其然,那脖项上两个黑黑的血洞,那妇人的脸早已是青黑一片,我摸了摸脉搏,也已停止了跳动。
那条大蛇果真歹毒之极,对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也下得去这个手。
我暗叹了一声,终究见不得如此惨状,于是运起法力,一阵白光闪烁而起,柔润地点向了这妇人的印堂。
毫无反应。
我不甘心,再试了几试,终是徒劳,想来这妇人中毒已太久,只怕我是回天乏力了。
一旁的孩童憋红了脸,或许见我会运法术,端端正正地再对我磕了头,夹着哭腔对我说:“求姐姐,救我娘。”
我摸了摸她的头,正想着要怎么与她解释清楚,忽然灵机一现,对了,兴许可以用这个法子,可是……
我再不多想,手指轻捻诀,现出了自己一半的原形,左臂上尽是层层叠叠的花瓣,右臂上还是人类形状的手臂。
我右臂一抖,变出一把刀,颤巍巍地向左臂上的花瓣割去…
无忧花瓣,擅解百毒,亦解千忧。
只是这摘花瓣如同断臂,滋味定是不好受了。
布帘忽然一掀,竟是孟潮升冲了进来,正好是我手起刀落间,“唰”的砍下了自己一半的花瓣,疼得我龇牙咧嘴,整个人往地上一软,恰倒在他的怀中。
我疼得直冒冷汗,艰难地抬起头来,只对上一双浓如黑墨的眸子,那眸中星光点点,竟有一丝焦灼。
不知怎么的,见孟潮升这个样子,我内心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点暖暖的,又好像有一丝酸,好像还…有点儿疼。
来不及细想这些,我颤颤地提起一根手指,指着零落的一地莹白花瓣,“将这些花瓣,给病人服用,三刻之后…毒可解……”
说完这话,我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五)
我再度悠悠醒转时,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这床…好生眼熟,这不就是昨日里我带孟潮升投奔的客栈厢房么?
我目光往下,只见左手臂只徒有个虚影,才记起我断了自己大半的花瓣,已无力维持人的形状。当时那妇人中毒已深,不同于孟潮升这般修仙之人,我要救回她,只能牺牲大半的妖力。
说起孟潮升,我左右张望了一圈,都不见了这个人,想是他将我送回来以后,便离开了吧?不知道他昨日与那大蛇的战况如何了?又是怎么知道我就在后厨的?那位妇人又怎么样了?
我心中有点空空落落的,所谓求人不如靠己,我看了一眼自己虚化的左臂,撑起仅有的右臂,开始细细地翻找这床。
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孟潮升走了进来,见床上被我翻得一团糟,愣了愣;我见着他,也愣了愣。
我们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对视了好几秒,直到我视线往下,发现他手中还捧着一碗药,阵阵苦味传来。
孟潮升走过来,将碗往我旁边一放,有些不自在地说:“这药,喝下去。”
我望了望那碗药,沉思了两秒,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好似滞了一下,头转到一边,背对着我:“我……我走了。”
话虽这么说着,他的脚却好像钉在地上,半晌没有移动,我抬眸看去,只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着拳头,略略有些颤抖。
我没吭声,伸出右手去捧身旁这碗药,孰不知这碗药可烫可烫了,我握不稳,下意识就要伸出左手接一接,那虚幻的左臂却宛如空气一般,从碗边穿了过去。
眼看这药就要泼到床上,孟潮升倏然一个转身,牢牢地接住了这碗药,愣是一滴都没溅出来,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
接下来,他无奈地坐在床边,用了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我乖巧地喝一口接一口喝着,一边用眼睛偷偷觑他。
他果真长得十分好看,尤其是那双眸子,内里好像藏了点点星光,我视线擦过他的脸庞,望向窗外那轮刚满的圆月,想起今天好像是人类的中秋节,他的眸子真如这天上的月亮,碎光满得让人像伸手摘上一摘。
也许是觉得这气氛太过尴尬,他忽然开口问我:“你刚才在床上翻找着什么?”
我顺口答道:“找小二送的那个药瓶呀。他说闻一闻,保管能强身健体,我见你用了,也十分有效——”
“打住!”孟潮升低喝了一声,一片红晕似有若无从脸上浮起,眉头紧锁。
乖乖,过去我竟是不知人类如此难以琢磨,不过就是花了他几两银子买了药瓶,也值得这样生气?
他沉着脸喂了我几口,忽然又忍不住笑意,咳了一声,板着脸说:“你这小妖,难道不知废了自己大半妖力,是要命的么?”
我想起了那名妇人,赶紧着追问:“后来怎么样了?她醒了么?”
孟潮升搅了搅药,答道:“好了。”又看了看我,忍不住道:“下次,不可如此了。你不过一朵小花妖,比不得上官赤玄这种妖王,如果不是我出手及时,你是要死的!”
原来我救他一次,他也救了我一次,扯平了。
我点了点头,一口吞下他喂来的药,忽然觉得这药喂得十分漫长,他每一勺才醮起一点点,难怪能喂这么久,顿时又觉得这人脑子似乎不太好使。
“我叫孟潮升。”终于喂完最后一口,他对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六)
孟潮升站在窗前,看了会那轮满月,将窗关了,隔绝了丝丝入扣的冷风,转身与我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举袖擦拭了一下嘴角剩余的药液,点了点头。
他看了我一会,抬步往门口走去,不知是不是我错觉,总觉得他的步伐似乎沉重得很,也不知是不是与那大蛇交战时,受了些伤。
唔,这孟潮升,的确有意思得很。
我这般想着,肚子“咕——”又响了起来,才想起来我好像昏迷到现在,都没进食过了。
可如今我这般样子,要怎么出外觅食才好?我眼珠子骨碌一转,嘿,我怎么忘了这茬儿呢?
我躺在床上,默数到第十。
果然,那门又被打开了,我好整以暇地闭上眼睛,装睡。
孟潮升站在我的床前,低低地叹了口气:“得劳烦姑娘陪我跑一趟。”
我睁开眼睛,笑嘻嘻地看他举起自己的袖袍,示意我看他的衣裳——他的身上的衣裳是我法力织就的,他不能离开我太远,法力一失效,他便又要变作一个赤条条的人类了。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拉着他的手臂,嘟囔道:“可以可以,但你先请我吃一顿饭,我可饿死啦。”
于是孟潮升与我又出了门,这一次我们换了个方向,直奔那江边的市集——孟潮升需要衣物,我需要食物,只有热闹的市集才能同时满足我们俩的需求。
市集比我想象的热闹得多,不少人类拖家带口地出来,江边一排绿树上挂满了灯笼,有卖冰糖葫芦的、有猜有奖灯谜的,还有人在放河灯,一对对俊男美女盛装打扮、结伴而过,把我看得应接不暇。
我观察了一阵人流,忽然灵机一动,将他拉至一个僻静的角落,笑嘻嘻地说:“孟公子,看我与你变一个礼物。”
不等他答应,我手触摸到他的衣裳上,那件白袍闪了几闪,从头到尾一变,变得如七彩云缎,与他的身段甚是符合,我拍手笑着,真是赏心悦目!
孟潮升铁青着脸:“变回去!”
“为什么?”
“这是女装!”
我一愣,男装女装有什么区别,我倒是没有仔细研究,只见那些女子穿得甚是好看,我便赠予他了,没想到这厮如此不领情!
我嘟囔着,十分不甘心,再与他变上一变,没想到这厮又不满意。
如此换了几轮,我疲惫起来,随手与他再一变,再也支持不住,脚下一软,被他一下搀扶住。
我才发现,我变出了一件绛紫色的长袍,这种特殊的颜色我也是第一次变出,竟是衬得他眉目出尘、姿容绝世,连天空的圆月都黯然失了色,我竟一时瞧得痴了。
孟潮升见我这般瞧着他,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头转到一边:“先去吃点东西吧。”
难得他不拒绝这件衣裳,我心下亦甚是欢喜,倚着他款款而走。
如今想来,这一路的风景竟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短暂得如同镜花水月。
左右的小摊上传来食物的香气,孟潮升没有拒绝虚弱的我倚着他,我指了指一旁的冰糖葫芦,他便携了我过去买,我一只手无法进食,他便举着糖葫芦的竹棍子,我轻张皓齿,一口一个地咬着吃。
一路上投来好些艳羡的目光,男子在看我,女子在看他,我隐约听得什么“好一对登对的佳侣”、“只羡鸳鸯不羡仙啊”、“才子佳人啊”……
唔,佳不佳人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我是妖,他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些酸。
月光倾泻了下来,一盏盏红灯笼衬得孟潮升脸上更红了些,他携了我过去,随口便猜出了一个灯谜,转手便将那赢得的红灯笼,交到了我手上。
我回复了些力气,右手接过,举起还是虚化的左手,指了指一旁放河灯的人们,身子轻碰了碰他,眨了眨眼。
他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嘴角沉了沉,对我得寸进尺的要求,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我兴致勃勃地拿起一盏河灯,放到了河中,看它摇摇晃晃的,随水漂远,我阖上眼睛,虔诚地许了个愿。
(七)
“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酒肆的二楼,孟潮升包了个临街的包厢,细密的湘竹帘子一隔,诺大的厢房中只有我与他二人盘腿对坐,美酒佳肴上齐了一桌。
我大快朵颐,吃了好大会功夫都没空与他交谈,大概是气氛太闷了些,他忍不住寻了话题问我。
我许的什么愿,这自然是我的秘密,不想告知与他,但我天生不擅撒谎,只好转个话题,笑嘻嘻道:“孟公子,我俩这是不是就是人类说的‘幽会’?”
孟潮升愣了一愣,再怔上一怔,随即又怒了一怒:“你这小妖,胡说什么!”
我咬着筷子头,冥思苦想:“不是幽会?那人类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什么会?”
“约会。”孟潮升脱口而出,末了又一皱那两道浓眉,后悔不迭地,“不是,什么会都不是!”
我笑了起来,笑他木讷,笑他迂腐。
孟潮升懊恼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吃饱喝足,右手摸了摸肚子,有闲暇八卦了一番了,便笑道:“对了,你是怎么得罪那条大蛇的?”
孟潮升手指摩挲着一旁的酒壶,想在回忆着什么,半晌道:“我也不甚清楚,我乃长夷真人座下大弟子,师尊仙逝后,我原是捧着他的骨灰回他老人家的故乡安葬,回程路上遇上这条大蛇,我一时不备,遭了他暗算,险险才逃脱,后来遇上你——”
他瞥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负了伤,幸得遇上你。”声音到后面越来越低,耳根又隐隐有些泛红。
我刚抿下一口清酒,闻言呛了一下,歪了个重点,惊讶道:“原来修仙之人,也会老死的?”
他没料到我竟会这么说,不由得笑了一下,提起酒壶往自己的酒盏里添了些酒,宽袖拂过杯沿,眉目敛了敛,道:“生老病死乃人生八苦,修仙之人亦是血肉之躯,自是会老死。我师尊仙去之时,已二百岁有余。”
这得比我大个四倍…不,五倍吧?我举起手指头数,忽又想起个问题:“那孟公子今年贵庚呀?”
我不知道这问题有什么好笑的,他又是笑了起来,歪了歪脑袋道:“我大约比你这小妖,略大个二十三岁吧?”
我呛了一口酒,欸,他竟比我大这样多,真是瞧不出来,他修为这样高,人又清朗俊秀,瞧起来比我见识多多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呸,是人比妖,气死妖。
我目光从桌面渐渐挪到一旁,望着地上躺着的那把剑,想起那天的战况,问道:“那日见孟公子这把剑好生神奇,那条大蛇甚为不敌,后来定是被斩在了这把剑下吧?”
出乎我意料的,孟潮升半天没回答,我抬眼看去,只见他盯着手中的酒,神色几许复杂变幻,最终道:“没有,被它逃了,约我十天后,邙山再战。”
“逃了?”我十分惊讶,那日孟潮升稳占上风,怎地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孟潮升望向我,薄唇抿着,似想说什么,手中握着的酒盏被他大力握着,骨节都隐隐有些泛白,脸上神情莫名变幻着。
我亦望着他,等他给我解答疑惑,却不曾想他就这样看我,我们俩这样凝望彼此许久,直望到我的心有些抑制不住地加速跳动。
“啪”的一下,他手中的杯盏裂开了一道缝,他如梦方醒,赶紧移开了目光,我大松一口气,方才不知为何,内心竟有些说不清的慌乱。
为了缓解此刻这个尴尬的气氛,我的目光又投向了地上那把剑,那剑鞘上雕花古朴,线条流畅,我忍不住伸出了手,想摸一摸。
然,我的手还未摸到剑鞘之际,对面的孟潮升已抢先一步,将那剑一下攫了过去,一手紧握在怀中,一幅生怕我抢走这剑的样子,警惕地盯着我。
我看他这样子,跟防贼似的,不由得撇了撇嘴角:“不过就是那日看这剑十分好看,想再看一看而已,小气!哼!”
孟潮升愣了愣,低头看了一下剑,又看了看我,哑然失笑道:“好看?”
我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说:“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剑。”又放下酒盏,身子稍微前倾了一下:“我想再看一次。”
闻言,孟潮升笑了起来,眉宇间涌上些微骄傲自豪的神色,手一拂,我身旁的两扇窗户便应声关上了。
朦胧的月光下,他站起身来,抽剑出鞘,每一寸剑刃都散发着寒芒,叫人不寒而栗。
孟潮升双指并拢,划在这剑的剑身上,稍稍阖了阖眼,再睁开时,那剑光芒大涨,通体湛蓝无比,将这个小小空间映得犹如晴天,暖暖的,叫人如此沉溺……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把剑,半晌才问:“这剑…叫什么?有什么来历么?”
孟潮升眉宇间掩不住的骄傲,又有一丝感伤,道:““这剑,叫做御水寒。是我师尊一百年前偶从山中所得,师尊不擅使剑,临终之时,便将这剑赠予了我。”
“那孟公子是这剑的第一任主人?”
“正是。”
我望着这把剑,只觉得身子无比的热,喃喃道:“这剑…真好看呐!”我说着,头哐啷一下,磕在了桌沿,全身无力,歪倒在了一旁。
孟潮升大惊,将剑插入剑鞘,手一拂将窗户开了,奔到我身旁,将我拢在怀中,见我嘴角流下了一丝血,脸白如纸,抽了一大口凉气,有些语无伦次道:“姑娘…姑娘!无忧!你怎么样了?”
我勉力睁开眼睛,朝他惨淡一笑:“估计是妖力使用得太过了,我…我头有些晕。”
“我带你回去。”他说着,便要抱起我。
我拉住他的袖子,气若游丝地说:“不…来不及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
他不容分说地抱起我,从窗口跃了出去。
(八)
我再度苏醒时,只感到一股力量从后背传来,四肢暖洋洋的,竟感到妖力比以前高涨千百倍,望向左手时,果不其然,我那虚化的左手也都凝实了起来。
空间充斥着无数花瓣,我左右张望,还是那间厢房,而那不绝灵力的来源,正是来自身后的孟潮升。
满屋子都氤氲着我散发出的花香,空中落下的花瓣一片一片,如霜胜雪,我想起幼时,我还是疏疏落落的几瓣,娘亲替我梳理花蕊时曾说:
“无忧花能解百毒,亦解千忧,我的女儿呀,你要快快乐乐地、无忧无虑地长大。”
“娘亲,长大了以后,我也会生许多许多的小无忧吗?”
娘亲笑得和蔼慈祥:“当然了。但是呢,我的小无忧,要先找到自己喜欢的男子。”
喜欢的男子,喜欢的…男子?
我缓缓转过身子去,孟潮升见我醒了,才放下手,脸色苍白,勉强地对我笑了一笑:“总算是醒了。”
“我睡了多久?”我揉了揉眼睛。
“四天。”孟潮升疲惫地说。
四天?孟潮升曾说过,他要与那大蛇一战,就在六天后了。
我收起漫天的花瓣,焦灼地道:“你与我渡了这样多的灵力,与那上官赤玄的一战,可怎么办?”
孟潮升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轻轻一掸我的额头:“不过一条赤练王蛇,此前我不备,才遭了他的暗算。如今我有备而来,便就算是只剩一成功力,只要有我手中这把御水寒剑,对付它,足矣!”
他豪情万丈地说着,那对好看的眸子像幽幽深海,不知不觉吸引着我,我情不自禁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他蓦然惊觉过来,正要推开我,我却由不得他了,双臂攀住他的脖颈,一阵花香萦绕上去,他手触到我身上,竟像使不出劲,只是这样怔怔地盯着我眼眸,瞳仁里我的脸庞越来越近,嘴唇轻轻地凑到他的唇上,蜻蜓点水一般,探了一探。
他身子一颤,往后一退,蜷起了拳头,低声道:“无忧,人妖终是殊途。”
这话,深深刺伤了我。
我救了他,他亦救了我,不管我再如何否认,我只知道自己每次见到他,心中既是欢喜,又有说不出的心酸。
我问他:“妖又如何?人又如何?人便全是好的?妖便全是坏了的么?”
他被我问得怔住。
我想我这辈子从未这样放肆过,我攀着他的身子,探到他耳边,樱唇微张,潮热的气息吹进他的耳畔:“孟公子,难道没有听过:殊途同归?”
他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离,但很快,他推开了我,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蹦出:“不可,你我非夫妻。这样,于礼不合。”
我笑了笑,仍旧柔弱地倚上去,轻轻问了句:“孟公子,是嫌弃我是妖么?”
他不答。
“妖便如何?妖便不能有感情?”我抬头看他。
他低头不语。
“我知道了。你是修仙之人,若遇见妖,首要之务,乃是杀之!”我惨淡一笑,识趣地站起身子来,整理了一下衣裳,转身与他福了福身,“孟公子没有杀在下,乃是破例了,是在下不识趣,竟自作多情了些。”
我说着,一拂袖,就要往门口走去,他却一下握住了我的手腕,叹了口气,道:“我出身修仙名门,确实曾杀戮过一些妖,然,都是一些作恶多端的妖,并不曾杀过一只无辜的妖,在下可指天发誓,亦不曾嫌弃过……姑娘是妖!”
好像一道电流传来,我全身都定住了。
我转身看他片刻,手指轻捻了诀,满屋子再度飘起无尽花瓣,花雨中,我望着他眼眸,在他耳边喃喃说了一句话。
孟潮升的呼吸急促起来,我只感觉到身上一暖,已被他紧紧拥着,片刻以后,唇上传来一阵濡热,我情不自禁地用法术收回了织在他身上的绛紫色衣裳,攀紧了他的脖颈……
外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记得那一天的雨声叮叮咚咚地,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情感,呻吟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着,缠缠绵绵,时光仿佛定格在此处,再不消散……
(九)
六天以后,邙山。
我陪着孟潮升,如约赴了与上官赤玄的一战。
那一天的风特别大,孟潮升替我系紧了披风上的立帽,将帽子给我严严实实盖好了,帽边的白鹅毛撩得我的脸痒痒的。
他在我额头上印上一吻:“在这儿等我。”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看他转过了那道山丘,我捻了个诀,重新化作一朵白花,随风轻轻飘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孟潮升走到一汪月牙般的湛蓝大湖旁,大风剐蹭湖面而过,湖旁的芦苇荡随风起起落落的。
我轻轻地停到一株芦苇上,风很大,那身绛紫色衣裳在他身上猎猎作响,对面是那个化作人形的上官赤玄。
一人一妖战了起来,如那日一般。
我旁观了一阵子,见孟潮升并不如那一日般,呈压倒性的姿态,一时与那大蛇战了个平手,甚至略有不敌。
然而当那把御水寒剑出鞘时,满湖的水波浪大作,竟像被那把剑吸引而去,幸得我紧紧附著了那住芦苇,稳住了身躯,才未被卷去。
果然如孟潮升说的一般,这剑一出鞘,对面的大蛇便吃不消了,露出了真身,迅疾往水下一钻。
我蓦然醒觉过来,这大蛇乃是一代妖王,虽是赤练王蛇,料想水性亦不差。
孟潮升猜到了这一点,将手中的剑望空一祭,顿时寒芒大涨,将天上地下映得一片湛蓝,那把剑像得了生命似的,以百步穿杨般的速度往水中刺去,“歘”的一声,正中这大蛇的身躯。
我看的真切,那大蛇摆了几摆,不动了,湖面升起一滩鲜红的血。
湖边,孟潮升从半空轻轻落下,踉跄了两步,捂着胸口,勉强才站住,看起来灵力损耗了不少。
湖面平静下来,他捂着心口,伸出两指,运起最后一丝灵力,那剑堪堪从水中收起,往他腰上的剑鞘飞来,再最后要入鞘之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显然孟潮升已力竭,无法再驭这最后一段。
我随风轻轻飘荡而起,离开那支芦苇,落在孟潮升的身后,重新化作了人形。
我轻轻拾起那把剑,一运妖力——
然后,我慢慢地,从他后背处,深深地插了进去。
我感觉到血肉破败的声音,血从他的后背溅出,沾了我一手。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望着我,那般不可置信地说:“你…娘子,你为什么……”
娘子?我呵呵地笑了。
为了留住他,那天我在酒楼里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假装晕厥过去,让他为我渡了六成的灵力;为了进一步削弱他,我诱他与我双修,将妖力悄悄注入他的体脉,妖力与灵力相冲,即便他侥幸嬴了这条大蛇,也没有多少力气防御,我出手才能够一击即中。
孟潮升身上的绛紫色长袍暗了下去,不知浸染了多少血,悲痛地望着我,断断续续地不成句子:“那一日…你说…以天为证,以地…为媒……要嫁予…我…”
呵,我的确是说过的,但那又如何呢?
我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活着的每一分一秒,都是为了要给我娘报仇!”
娘亲去世那一天,蓝的并不是这个天空,而是那把通体湛蓝的剑,这把剑,将天空与地面映得一片湛蓝,那样刺目的蓝,我永不能忘。
他说:他是这把剑的第一任主人。
他说:他杀的妖都不是无辜的,都是一些作恶多端的妖。
我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感觉到一丝腥味涌进喉咙里,我忍着发颤的声音,恨恨地盯着他:“我娘亲,从未作恶多端……”
孟潮升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湖中突然风浪大作,湖水被卷了足有十丈之高,日光照下的点点水珠变成了碎玉一般,一条巨大的蛇影拔空而起,到达最顶处,幻化成了一个人,“扑通”地一下,在水幕再度落回湖中之时,这人也站在了我与孟潮升的身旁。
上官赤玄竟然还没有死?
孟潮升将我往背后一护,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这大蛇幽幽地开口了:“还是被我赌对了——你果然杀了他。”
他视线绕过孟潮升,似笑非笑地望向了我。
此时诡异的事发生了,只见那上官赤玄捻了个诀,二指一并拢,屈指往自己身上一收,像召唤一般,只见插在孟潮升后背那把剑,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连剑与剑鞘,都一并往上官赤玄处飞了去,被他一把握在手中。
“这剑曾是属于我。”上官赤玄冷笑着,仿佛猜到了我的疑问,接着道,“我知道你娘亲。”
我的心陡然一沉,这大蛇认识我娘亲?
(十)
上官赤玄冷冷地笑着:“既然你们都是将死之人,我亦不妨将当年的事情告知你们。”
“五百年前,我初修成人身。此后三百年,我法力渐增,被推举为妖界之主,统领万妖。我便是在那时候,认识了你的师父——长夷真人。
那时候,长夷只是一介修仙弟子,还远未及掌门,他与我私交甚笃,从不以我为妖而疏远之,我俩曾常在一起论修为之道。而这一切的改变,在于这把剑。
那日我遍游山川,于昆仑山上紫鹤藤中发现了这把上古宝剑。此剑尚未开封,亦无沾血,自古有云:剑尝第一血,是为归属也。”
上官赤玄扫了摇摇欲坠的孟潮升一眼,接着说:“这意思便是,若这剑首先沾的是人血,这剑从此便是人类的克星。若沾的是妖血,便从此克的是妖!”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往后退了半步,果然……如此!
上官赤玄幽幽道:“我从未想过,这把剑竟是我的祸事来源。长夷当年要争掌门之位,需有功绩,又贪得我手中这剑,便暗算于我,将我打得魂飞魄散,夺去了这把剑。我仅余一缕魂魄,寄生于一条赤练王蛇身上,重新修炼百年,方得此身。”
“你胡说!”孟潮升吐出一口血,狠狠一擦嘴角,“师尊他,从未用过此剑。何来‘贪’字一说!”
上官赤玄冷然一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他戮了我,得了剑,方始有掌门之位。而至于你——”
他望着我,有些近乎怜悯地说:“你的母亲,当年乃是我座下护法之一,长夷得了此剑,急欲使其成为驭妖之剑,便用你母亲之妖力,为这剑开了封,花本因水而生,这剑便有了御水之力,自此命名为御水寒剑。”
我心中一痛,孟潮升沉默半晌才说:“难怪你…非要与我一战,原来……原来是要报当年夺剑之仇。”
他本已伤重,又吐出了一口血。
上官赤玄冷笑道:“报仇?非也。长夷弥留之际,我曾去见他一面,本想报仇,他言语中却对当年之事甚为懊悔,说那朵无忧花身上并无戾气,乃纯良之妖,是他滥杀了无辜,因此封剑、再不出山。他所为有损天道,大为折寿,故此,一介修仙掌门,岁数仅不过二百。”
“并无戾气、纯良之妖”,也不知是不是这八个字击中了我,我眼前顿时模糊起来,只觉得左手掌心也是一阵发热,低头看时,我的左手已经开始汽化,一点点的、宛如水蒸气一般的东西,从掌心蒸腾而走。
上官赤玄望着孟潮升,表情笑得近乎嘲讽:“我与你一战,与报仇无关。我只不过取回自己的物品而已。”
他笑完,平静地道:“那日店外一战,你若早将我戮之,便无今日之事。你却偏偏担心于她,放了我一马,啧啧,当断不断,害人害己。”
他转身离去,再未理我们,渐渐消逝的背影中,抛下一句话:“人妖终是殊途,当日我与长夷互为挚友是如此,你与这无忧…亦是如此。你俩一人屠心,一人灭体,也可算是一段孽缘了。”
孟潮升闻言,大惊失色,回身将我一看,只见我半边身子已经汽化,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我却被上官赤玄的话震得呆在原地,全然没有理会自己的身子正在消散。
原来那一日,孟潮升是担心于我,才会放了这大蛇走……
原来真正杀害我娘亲的,并不是他……
我看着孟潮升那件被血染得暗红的绛紫色长袍,大恸。
孟潮升将我抱住,我倒在他的怀中,忽而觉得脸上滴下了些温热的液体,艰难地抬头,见他竟落了泪。
我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放心…你死不了的,我躲开了…你的要害。”
原来,我刺他那一剑,终是下不了狠手。
孟潮升凄然地一笑:“我知道,我不怪你,纵使你从未爱过我。”
他抱着我,身上忽然绽放万道光芒,我汽化中的身体忽然一顿,时光仿佛停止,我身上开始开满了花瓣,一瓣又一瓣,层层叠叠……
“还记得那一日,我不让你摸这把剑么?”孟潮升身周嵌了亮光,“因为这剑最是克妖,你妖力不比上官赤玄,若运妖力,必遭反噬……”
他全身越来越亮,我感觉到源源不绝的灵力运进我的体内,猛然醒悟过来,他是要燃烧了体内的灵元来救我!
我极力挣扎着要推开他,他却紧抱不放,兀自微笑着看我,身子化作荧光,一点一点消散——
“那一日,你放的河灯许的愿望,是我吗?”
“无忧,能解百毒,化千忧…我遇见你,确是我千百年来的造化,此生,实是无忧矣……”
“无忧,你不会灭体而死,睡一觉就好…就好……”
上官赤玄曾说:你俩一人屠心,一人灭体。
我以为灭体的是我,屠心的是他;却没有想到,他才是灭体而去的那个,而我,体会到了何谓屠心之痛!
我抱着他,心中犹如被千刀万剐,偏偏一滴眼泪也没有,意识逐渐模糊……
那时候我竟不知,这一觉再醒,已是千年后……
一枕千年,忘却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