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Nine

  原作:井上ひさし 

图片来源:pixabay

 海岛来信翻译 

B电台的工作早早就收工了,我下班便顺路去了四谷车站前的新道。 中村的店就在那条路。 那是一家榻榻米店。虽然店面小,但是后头有一间挺大的作坊。东京举办奥运会的那年岁末 ,我租了那间作坊的二楼,长达三年。二楼有一个附带厨房的大饭厅,两个双人间,一个单人间,一个宽敞的浴室,甚至还配备了通风的阳台。房租每月四万五千日元,虽说比那时的行价贵那么一两成,但不管如何,房间配置能做到如此完美的,也就只有中村家的大作坊了。 注:此为1964年日本东京奥运会, 这是日本首次举办奥运会,同时也是第一次在亚洲国家举办的奥运,它成为战后日本人力图摆脱战争的阴影,向世人展示重建家园的决心和力量的重要平台。 如今,二楼住着中村的大儿子英夫和他的妻子。 中村一边嚼着茶叶罐里的煎饼,一边拉长了视线,瞅着一份体育报纸,上面是关于王贞治率军团出师的报道。他一看到我,连忙喊话:“快过来,凑合着吃几个煎饼。”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扣了扣火炉旁的榻榻米,示意我坐下。他的手指因为常年戴着顶针指套,结着像鳕鱼子一样的茧。看到报纸的标题,我自然而然就和他聊起了棒球。 中村突然之间感叹起来: “新道少年棒球队真强啊!” 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在说狮子队和巨人队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似的。 注:狮子队和巨人队均为日本知名职业棒球队。王贞治是日本的传奇棒球手,他创造的一生之中打出868个本垒打的记录,至今无人能超越。 “怎么说都是在新宿区青少年棒球大赛上拿了亚军的队伍,可不是一般的强。而且还把决赛拖到加时,打了十二回合,也就是说新道少年棒球队和冠军一样强咧。说到底冠军那一队可是有三个投手,狡猾得很;而新道队这边只有英夫一个投手。而且再加上上午的半决赛,他们一共打了十九个回合,更不用说那天毒辣的太阳有多么折磨人了。英夫和整个新道少年棒球队已经干得很漂亮了。” “您一说我就记起来了。那时还是我在您这边租着房子的第二个夏天。” “这么说你那天也跟着大伙去外壕公园棒球场看比赛了吗?” “那倒不是。那天傍晚我从电台回来的路上,刚好碰到棒球队的迎送队伍了。” J大学的学生变多了,附近又盖了好几幢大公司的大厦,于是这不足一百米的新道成了四谷最繁华的地方。不过最受顾客欢迎的店铺尽是些餐饮店,为了揽客而铺张地装修,总让人感觉这条小路变得毫无趣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努力维持着十七八年前原有店面样貌的,只剩下新道入口处的白衬衫店和小路深处的这家榻榻米店了。 以前新道遍布着生活的气息。有豆腐店、玻璃店、熟食店、桌球店,也有普通的上班族。从四谷车站过来的人如果要穿过新道,得先爬一个缓坡。歌舞伎演员大和屋(岩井半四郎的号)的房子就在缓坡的中间一带。 他家的门槛是用白木造的,门前是窄窄的石板,到了夏天晚上,那里经常洒上水,岩井半四郎会和两个女儿放烟花棒,两个女孩子当时还在读中学,不久就成了红极一时的演员。 简单说,那时住在新道的人们生活自给自足,大部分的生活用品都能在新道的店铺里买得到,而这些店铺的顾客也仅限于住在新道的人,但无论怎么说都能维持度日。那时新道虽然简朴,但人们温饱有保障,因此小路上所有人都洋溢着某种自信。现在这里虽然变繁华了,但是如果不依靠外来顾客的钱包,便难以度日,某种程度上不得不让人感受到它的脆弱性。

“我记得那天碰上欢送人群的时候,棒球队队长,也就是洗衣店的正太郎刚好捧着个小小的亚军奖杯从大和屋门前经过。走在他旁边的是英夫,他俩后面的其他七个队员凑得紧紧地,一边走一边抽泣着。 “当时我听说台球店的老板当了这支少年棒球队的教练,可是人群中却不见他的身影。所以觉得有些奇怪。”
“台球店的老头子在决赛一开始就中暑倒下啰!已经是六十四五岁的年纪了,这也不能怪他。即使没有教练,那九个孩子也真能干,连续打到第十二回合。真的得说新道少年棒球队太强了!” “我脑海里似乎浮现出那时岩井半四郎和他的两个女儿走了出来,把红包递给正太郎的场景。记得那时岩井半四郎本来是打算安慰一下他们,但一对他们说“干得漂亮,你们几个孩子辛苦了”,还在低声抽泣的九个人突然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可想而知他们输了比赛是有多么地不甘心啊!” “那九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当然英夫的情况我是清楚的。” “唉,棒球队解散之后就各奔前程了。”中村的目光稍稍朝下,像是在回忆。 “洋货店的明彦,大学毕业之后就去了大公司上班。他们一家人也把这里的地皮卖了搬到千叶县了。听说之后明彦又进了丸之内的公司。而熟食店的洋一在新宿的酒店里当厨师。” 中村对棒球队九个人的之后的去向十分清楚。据他说,玻璃店的小忠当了程序员,文具店的小光在神奈川当初中老师,豆腐店的常雄在琦玉县开驾校。 “还留在这附近的大概也就只剩下鱼店的小诚了吧。他在B电台前面开了家小饭店。” “豆腐店的常雄能开驾校倒是有点意外。那时他们都是小学六年级,也就是说,现在才三十岁左右,这么年轻就能开驾校还真是挺了不起的呢。” “好像是他在开出租车的时候,被公司老总的女儿看上了。那老总也是开驾校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这么着,这群孩子都离开新道去外面闯世界了。这里地价高,即使只有三四十坪的土地,卖掉它不仅可以在郊外建房,还能额外大赚一笔。所以他们的父母通过竞标把地卖了,额外赚的钱还可以当养老金呢。对了我想起来了,大和屋的岩井半四郎也搬到若叶县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中村竟把洗衣店的正太郎给漏了。新道少年棒球队的四号捕手,还是队长的正太郎,他为什么连提都不愿意提呢? “正太郎那小子我可不想提。” 中村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一提起那小子的名字我就恶心。英夫那孩子,被正太郎那小子骗了价值八十五万的榻榻米,还不止如此,我一说要报警,他还威胁我说‘如果你要报警我就离家出走’。真是气死人了,再怎么包庇朋友也得有个度啊!” 尽管说不想提,但是一说起正太郎的事,中村变得比之前更加能言善辩。 两年前的冬天,不意间正太郎来了中村家里,说要订一些榻榻米。那时他这么说:“最近我去了练马的房地产公司上班了。一直以来都让你们操心了,我感到很愧疚,这次我是下决心要重新做人了,请你们大家放心。话说回来,我们公司干的是盖楼卖房的房产生意,常合作的榻榻米店做的尽是些质量低劣的货,公司的负责人十分犯难。我看到这种情形,便向跟公司毛遂自荐,不得已跟公司打了包票说榻榻米就请交给我吧。虽然知道我的请求会让您很为难,但是无论如何,明天早上之前能周转五间房面积的榻榻米给我吗?” 当时中村听着这话,半信半疑。正太郎那小子以前竟是干些借钱不还的勾当,他可是不止一次听到这些传闻了。但是,英夫却哀求道:“您老人家就相信小正一次吧。”被他这么一说,中村也想帮一下儿子的好朋友。所以他凑上自己作坊里的榻榻米,还不够的就去其他作坊那里收购,第二天,正太郎开着大货车来运走了,结果就被骗了。 “那时要是报警让警察把正太郎抓走,豆腐店的常雄也不用受那种罪了。常雄被正太郎害得吞药想自杀。” 去年春天,原本杳无音信的正太郎突然出现在常雄的驾校,哀求常雄雇用他,就算让他当清洁工他也愿意。所以常雄就雇佣了这个昔日的伙伴当管事。到了夏天,正太郎从办公室的金库里偷了四百多万的现金,然后就人间蒸发了。常雄的老婆也和他私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正太郎和常雄的老婆好上了。常雄试图自杀,幸好吉人天相得救了,不久常雄的老婆也身心憔悴地回了家。 “说起来常雄的老婆也是能沉得住气,回来之后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全心全意对常雄了,这当然可喜可贺。可是我每次想起常雄吞药的场景,老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那家伙是棒球队里的胆小鬼,是最怕死的孩子啊。那孩子居然会自杀,该有多痛苦才会想到死啊!” “那过后常雄怎么做的,有没有起诉正太郎呢?” “果然还是和英夫一样包庇正太郎那小子唉。别说去法院告他了,连报警都没有。” “这孩子原本可是拿了新宿区青少年棒球赛亚军队伍的队长啊,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这我也不好说啊。不过,洗衣店一家子经常让左邻右舍操心倒是事实。正太郎他老爹经常在外面和女人鬼混,每次被他老婆发现两人总是大吵大闹,正太郎那小子因此经常离家出走。“ “老爸,今天这批榻榻米做好了,您过来瞧一下。” 英夫一边解下皮制护肘,一边从屋里走出来。说:“赶紧的,四点钟就得送货嘞。” “你自己瞧着觉得没问题,没人敢说你的不是。“中村虽然嘴上这么说,儿子在外人面前给自己面子,他似乎心情挺愉快,站起身说:“这会儿刚好和你叔聊到你们被正太郎害得够呛的事。不过不管怎么说,新道少年棒球队真强。”说着,走进了屋里。 “你老爸过不久就该退居二线了吧。你谋生的本事已经青出于蓝了。听了刚刚你们父子俩的对话,我是这么觉得的。” “果真如此的话,可能也是多亏了小正吧。” 英夫把手凑到火炉上烤,他的右手手指上戴着好几个顶针。 “自从被小正骗走了八十五万,我才变得认真工作起来,因为想快点把小正闯的祸补上,所以才拼了命地去工作。即使是常雄,被小正害得那么惨,虽说恨小正,对他也有感谢的地方吧。我爸应该跟叔叔说了常雄的事吧。” 我点了点头。 “常雄是上门女婿,他老婆又是趾高气扬,傲慢得很的女人,但是和小正做了对不起常雄的事之后,就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傲气。表面看小正好像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但说到底还是我们的队长啊。而且结果他做的事反倒让我们有长进。” “你们九个人一起战斗到决赛最后,所以才对队员这么信赖啊。嗯——我有点明白了。” “ 不,叔叔你是不会明白的。”英夫凝视着我说。

“我爸也不会明白。因为他只是坐在堤坝的树荫下看了整场比赛而已。我初中和高中都进了学校的棒球队,高三那年还参加了东京西部高中棒球联赛的决赛。可是,那种心情,仅仅和小正打决赛那天才有。”
英夫强有力的口吻像一种无形的压力,我坐着的身子不自觉往后挪了挪。 他喃喃自语,好像在寻找某种合适的表达方式,不一会儿终于开口说: “说出来,虽然感觉好像谎话连篇,嗯……对了,半决赛和决赛,新道队的休息区都是在三垒那一侧,那里屋顶什么都没有,只摆着一张长长的木椅。” 出四谷车站,往新道这边走,沿着外层护城河下缓坡,再往市谷的方向走下去,可以看到一个呈三角形的公园,那里就是外层护城河公园棒球场,公园比外层护城河马路地势低些,人工挖造出来的。那时棒球场四周还没有金属网,而是用土堤坝围起来的,堤坝种着樱花树,但只有一垒和看台两侧有。也就是说三垒的队伍不得不一直被火辣辣的太阳灼晒,一垒的队伍至少还能在樱花树树荫下擦汗休息,储蓄能量准备再战斗。那盛夏的一天,镇守在三垒的新道少年棒球队,一定比下地狱还痛苦吧。 “我记得大概是第六回合吧,我筋疲力尽回到长凳上,突然觉得凉快了许多。抬头一看,小正站我前面给我挡住了太阳,其他队员也一个个也学着小正,站在前面给我遮荫,直到第十二回合结束。我能够完,都是多亏了大家。比赛中途,常雄摇摇晃晃好像快撑不住了,那时小正说:‘常雄也到我后面,我给你挡住阳光,不要有顾虑,这是队长的命令!’ 那天比赛结束后我们在人群中哭也是因为高兴,原本要被太阳晒得够呛,队长和其他队员用身体却为我们挡住太阳。这九个人的队伍没有什么做不到的,这种想法占据了我的内心,我想或许至今还残留在某个地方。所以……” 离开了中村的店,我沿着外层护城河小路往市谷走,透过金属网往棒球场望过去,被寒风吹得飞扬的沙尘正盘旋在球场上空。 回头望向西边,大公司的高层建筑耸立着,好像要把棒球场覆盖了。这十几年间,夕阳已经照射不到这里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小说 | N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