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年间,庆州府出了一件奇案。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庆州秀才匡燕明携几位好友到凤尾江边赏月吟诗,路过净空寺时,忽见净空寺钟楼上一轮皓月,皎洁明亮。
几人大奇,望望东天边一轮明月,再看看钟楼上的月亮,两轮明月遥相呼应,熠熠生辉,如梦似幻,一时怔住了。
匡燕明大着胆子跑到钟楼下,这才看得明白,钟楼上那轮明月,原来是一盘玉石在反射着月华。
他酷爱收集各类奇石,一时兴致大起,对好友们说,这块石头必不寻常,待得明日,他就到寺里去买这块石头,不论花多少钱,都要拿到手。
谁知,他的话还没说完,却忽然听得钟楼里的铜钟忽然莫名而响。
那声音,一会儿狂躁喑哑,一会儿尖利如芒,如同鬼哭狼嚎一般,听得人心神俱碎。
几个人都捂住了耳朵,唯独那匡燕明,想捂耳朵都抬不起手来,先是狂躁地喊叫,而后就以头击墙,不过片刻工夫,就昏倒在地。
那几个好友正想去扶他起来,匡燕明却忽然跳起身来,手舞足蹈,神智不清,竟是疯了。
匡家父母怀疑是那几个人故意害他,遂告上公堂。
庆州知府孙维康本是个庸才,靠着家境殷实才买得了这个肥缺,也知道同僚们都看不起他,一心想找个机会表现表现自己,好挣回些颜面。
匡家一告状,他可抓住了机会,即刻带着三班衙役赶到净空寺,围着那座钟楼四处查看。
匡燕明的那几位好友,连忙把那轮月亮出现的地方指给他看。
但孙维康看到的只是些方方正正的石头,哪里有圆的。
他又让寺里的和尚撞响了铜钟,但听得钟声悠扬浑厚,哪里又有半点狂躁与尖利了?
他耐着性子等到玉兔东升,问那几个秀才,钟楼上的月亮呢?
那几个秀才往钟楼上望去,但见一片暗灰,哪里又有那一轮明月了?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这一片石墙全都隐进了影子里,也不见到有哪块石头亮了一亮。
孙维康冷冷一笑:“哼,还想跟我耍心眼儿?我早就猜到了。会试在即,你们明知匡燕明才华超过你们,怕他先抢了功名,这才合伙来害他。”
那几个秀才一听,忙着跪地喊冤。
但孙维康主意已定,命令衙役们把这几个秀才捆了,押回府衙审理。
那几个秀才初时还一口咬定正是那钟声害了匡燕明,但孙维康给他们用过了三遭刑,秀才们就挺不住了,先后交代,正是他们设计害的匡燕明。
孙维康看他们招的跟自己猜的一模一样,不觉心花怒放,立时写了公文报上去。
不想,上面却给发了回来,让他重审。
孙维康只得又把秀才们打了一顿,录了几份口供,再次报上去。
案子报走,谁知却没了消息。
孙维康左盼右盼,还不见上面批复的公文,心里可就没了底,把师爷找过来,让他派人到上面去探问根由。
那师爷姓宋,本是绍兴人,他的一位同乡,恰好就在上面当师爷。
宋师爷亲去拜会了一趟,就带回一个消息:那几个秀才的家人到上面去上告了,说孙维康刑讯问供,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孙维康吓了一大跳,小眼睛一眨,忙着问道:“大人那里怎么说?”
师爷小声告诉他,巡抚大人已经派人下来调查了。
孙维康吓得一抖,顿时变了脸色,颤抖着问:“那当如何?”
宋师爷微叹口气说,如今之计,只有亡羊补牢了。
只有找出真凶,放了这几个秀才,才好给上面一个交代。
孙维康一想,眼下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他马上召集手下,再次来到净空寺。
净空寺本是一座古刹,曾经香火极盛。
后来盛极而衰,日渐凋敝。
几年前的一次雷雨,击毁了钟楼,寺里竟掏不出买青砖的银两,只好由和尚们亲自动手,到附近的凤凰山上开山采石,盖起了这间石头的钟楼。
孙知府又围着石钟楼转了几圈儿,仍旧看不出端倪。
陪伴一旁的宋师爷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大人不如到钟楼里看看,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孙知府点头称是,叫住持开了门,跟着走进了钟楼。
钟楼里黑漆漆的,遍地尘土,像是许久都没有人来过了。
住持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告诉他们说,近些日子以来,这钟楼时常闹鬼,和尚们都不敢进来了。
孙维康一呆:“钟楼里怎么会闹鬼呢?”
住持只好说,起初他也不信,但他也曾于夜半三更之时悄然溜到钟楼旁偷听,确曾听到楼内有轻语之声。
他和小和尚拿了火把进楼察看,楼里却了无人迹。
孙维康又吓得抖了一抖,再也不敢往里走了。
他返身出了钟楼,站在阳光下,这才踏实了些。
宋师爷支走了住持,凑到他耳边,狡黠地一笑:“住持是编了鬼话来骗咱们的。”
孙维康一呆:“他怎的要骗咱们?”
宋师爷又是狡黠地一笑:“他存心要把咱们吓出来。”
宋师爷告诉他,净空寺里最有名的,就是这口铜钟。
据县志上记载,这口铜钟是北魏年间铸造的,至今已几个朝代,价值连城啊。
那住持怕人打上这口钟的主意,终日派人看守。
孙维康听了,小眼珠子滴溜溜一通乱转,又往钟楼里望了望,凑到宋师爷耳边,悄声问道:“这口钟是很值钱的了?”
宋师爷点了点头。
孙维康得意地一笑:“那是我发财的时候到了。匡家的案子破不了,我也要把这口铜钟弄走。”
孙维康刚一说完,耳听得一阵风声,忙着抬头看去,只见一块大石从钟楼上坠下来,直砸向他。
他一声惊呼,却是两腿打颤,想跑都跑不动。
幸而宋师爷反应奇快,推了他一把。
孙维康往前跌去,但那块石头却像长了眼,斜斜地拐了个弯儿,砸在孙维康的腿上。
孙知府顿觉一阵奇痛,大腿上“喀叭”一声,想是断了。
他一声惨叫,疼得抱着断腿在地上打滚。
宋师爷忙着找来郎中,给他上了止痛药,又上了夹板。
孙知府疼痛稍减,气得红着眼睛,大声质问:“谁扔的石头?竟敢袭击本府,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他命令宋师爷带着捕快赶快查找凶手。
宋师爷去了片刻,就回来了,悄悄凑到孙维康耳边,小声禀告他,并未发现异常。
他们刚从钟楼里出来以后,那住持就锁上了钟楼。
住持跟他们在一起,寸步未离,那锁未曾开过。
他们也到钟楼里看过了,楼梯上依然是灰尘遍地,没有人上去过。
孙知府一愣:“那哪儿来的石头?”
宋师爷不解地摇了摇头。
孙维康吩咐他,把那块石头拿过来,他要端详端详。
宋师爷应了一声,寻到那块石头,正要捡起,却见那块石头滚得一滚,竟凌空飞起,而后无声无息地嵌进了钟楼上。
人们都被这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孙维康忽然大声喝令捕快们,把住持和寺里的和尚全都抓起来。
住持大惊,忙着跑过来,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大人若此,可不冤枉死小僧了?”
孙维康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施行妖法,谋害本官,众目睽睽,你还能狡辩吗?”
住持吓得脸色煞白:“大人,本寺清修佛法,普度众生,从未练习过妖术,更不会谋害大人呀。那块石头忽然坠地,必有缘由,还望大人明察呀。”
孙维康气得浑身颤抖:“明察?本大人的腿都被砸断了,还不够明察吗?绑了!”
不由分说,就让捕快们捆了住持和合寺僧众,一同带回县衙,关进大牢。
孙维康悄悄唤过了宋师爷,把两封银锭子塞进他手里:“有件大事,还得宋师爷亲自出马了。”
宋师爷忙着说:“请大人明示。”
孙维康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心腹,这件大事,自然还要他去办。
孙维康招手把他叫到自己床榻边,一一交代清楚。
宋师爷点了点头,诡秘地一笑,出门招呼去了。
这日夜间,月色朦胧。
千年古刹净空寺,笼罩在一片清淡的月光中,一点声息也没有,说不出的诡秘。
到得二更时分,只见十几个黑衣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寺里,在钟楼前站住了。
宋师爷围住钟楼转了两圈儿,看到钟楼之东是一片草圃,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招手叫过几个黑衣人,吩咐他们把这些草皮连同下面的土一起移到一旁,又吩咐几个人候着挖坑。
他带着余下的十来个人径自来到门前,吩咐两个人上前卸门。
一个黑衣人问宋师爷,到这鬼都不来的地方干什么?
宋师爷在他的脑壳上弹了一下:“你懂个屁!大人看中了这口钟啦。今天先卸下藏起来,待到风声过了,再想办法偷运出去,那就发了大财啦!”
宋师爷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得头顶上一阵风声。
他忙着抬头看去,只见一团黑影正朝着他脑袋砸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喊一声,脑袋就被砸中了,他只闷哼了一声,就倒在地上。
那十几个人一声惊喊,撒开了腿没命地逃开去。
孙维康闻言,哪里肯信。
他让衙役们抬着他,又来到了钟楼前。
只见宋师爷缓缓地爬起来,空睁着一双眼睛,满脸的恐怖,一边说着:“石头……石头……”
竟对孙维康的呼喝充耳不闻,一步一步地远去了。
孙维康问明了事情发生时的情形,暗自思忖了片刻,眼睛一亮。
他叫过一个胆大的衙役,又塞给他两封银子,然后对他耳语了一阵子。
那衙役点头应了,提上一柄大锤,爬上梯子,到了那块石头旁边,忽然抡起大锤,向着那块石头砸去。
“嘭——”地一声巨响,似乎还夹杂着一声惨叫,那块石头顿时间被砸得粉碎,那些碎未纷落而下。
孙维康得意地一声大笑,吩咐衙役们进钟楼,抬钟。
他睁大眼睛,正等着看看那价值连城的宝钟,却听得钟楼里一声惊呼,紧接着,就看到衙役们鱼贯而出,没命地跑开去。
孙维康大喊着:“跑什么?你们快回来!”
一个衙役恐怖地大声喊着:“那口钟,在抖!”
孙维康正想痛骂他们,却忽然听得钟楼里钟声大做。
那钟声尖利凄苦绝望混乱,听得人心神俱碎。
那些奔跑着的衙役们也被钟声搅乱了心智,一个个都停下了脚步,或捶胸顿足,或仰天大笑。
那个砸碎石头的衙役,竟莫名其妙地跑回钟楼,抡起大锤朝着自己的脑袋砸去,顿时间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孙维康简直被这一切惊呆了。
他忙着捂住耳朵。但那钟声却无可阻挡地传过来,震撼着他的脑浆。
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一点点撕裂。
忽然,那钟凄然一声长鸣,震慑四方,草木尽枯,虫兽同鸣。
孙维康惨叫一声,心神俱碎,七窍流血而亡。
紧接着,那口钟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狂鸣,而后就是“喀啦”一声,整个钟都碎了,碎片从钟楼的窗口和墙壁破空而出。
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那些石头的碎屑,一点一点向着古钟的碎片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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