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一个贼

我曾经是一个贼，并且是一个狡猾的、处心积虑的贼。

那是上小学四年级，某天醒来与我们学校隔沟相望的村礼堂变成了造纸厂。起初，大家对造纸厂并不留意，但自从有人把从里面盗出的物品：小画书、可当作作业本的账本等，向大家夸耀后，景况发生了改变。

具体谁是第一个吃螃蟹者现在已记不得了，只知道我很快也加入到了这一不知几人的小贼队伍中。做贼，人多了引人注目，人少了又有点害怕，于是我们这些小贼开始多是两个人或三个人结伴前去。起初是从大门溜墙根溜进去，待看门的陈老头警觉后，我们便选择翻跃纸厂后面的墙头。纸厂后面的墙头西面挨着大道，是砖砌的，北面在大道视野范围内，也是砖砌的。或许是纸厂的厂长只顾着防大贼了，或许是资金不足，总之，纸厂后面远离大道的东墙头是泥垛的，而这为我们小贼行窃提供了绝佳的便利条件。我们小贼翻越墙头的最佳处是离厂房最远、所受威胁最小的东北角那段土墙头，那一处墙头有坑有凹，光滑如鼠道，真不知除了我还有多少小贼上下滑溜过。

风高月黑夜，杀人放火天。我等小贼虽不杀人放火，但也懂得选择时间。为每次行动都有所斩获，我们多选择在中午大人吃饭时间或是晚上。行窃时，先爬上墙头观察纸厂里面的动静，估计没危险时，从墙头滑下去，弯着腰，疾步前驱，到达废纸（造纸的原料）堆，蹲下去，屏住呼吸，呆一两分钟，待心情平静后，才开始行动。挖，往深处挖，但挖的时候，你得悠着不能弄出太大的声响。有失望，有惊喜，而惊喜最大的是找到可制作作业本的纸张，这些纸张有的定在一块，有的散着，有的背面能用，有的正反面都能用。那时班里的作业本多是大人从供销社买来的白纸用针线缝的，作业本薄不说，纸也有好有坏，而从这里找到的一些废弃纸张，虽说旧点，但坚实好用，更何况有的和新的没有两样。警觉是必须的，但即使这样，也有被逮住的危险。我不止一次看到看护纸厂的陈老头把逮住的窃贼交给大人发落。陈老头个子很高，而我们个子又很小，一大一小，小的在前面耷拉着脑袋磨蹭，陈老头在后面催。那情景看一次，震惊我一次，同时也使我在行窃时倍加的警觉。有时，两个人在一块行窃，不是你就是我突然开头狂奔，这个一奔，另一个跟着狂跑，等翻过了墙头，才发现里面寂静无声，原来是虚惊一场。我们和陈老头猫捉老鼠游戏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气得陈老头撂下蹶子回家去了。由此，纸厂为对付我们这帮小贼换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腿快，被他发现的，鲜有逃开的可能。换上年轻人后，去纸厂的人数大大减少，或许因为没有被逮住过，我的行窃生涯没有终止，并且变得更加处心积虑。

换上年轻人，白天被抓的危险大增，于是我们这些行窃没有终止的惯犯把目光盯在了晚上，并且这时的晚上行窃和以往的晚上行窃也大不相同。以前晚上行窃多在晚饭后，天一黑，利用夜色掩护，进去蹲到废纸的角落里，有时挖一个坑，用废纸把自己身体埋起来，只露一个头部。当然这时候，动作也是有节制的，不能弄出太大的声响，因为不远处就是厂房，里面有工人在劳作。陈老头在时，晚上一般不来纸堆查看，或许年轻人新官上任，晚上连续出现了几次，我们只好把晚上行窃的时间往后推，早的推到十一二点，晚的推到下半夜。推到十一二点，一般吃完晚饭就前去纸厂，翻过墙头潜伏在纸厂最北面的麦秸垛（造纸原料）上，时不时爬上最顶端观察一下对面厂房，看是否有人在厂房里晃动，观察是否年轻人在厂房里，那情景真和电影里的侦探无二。一般，到十一二点，只听见机器轰隆隆的响，但很少再看到厂房里的人影，那时，我们便从麦秸垛上下来开始行动。当然，更安全的是在下半夜行窃，不过，下半夜行窃，要在家里睡一觉，毕竟，一直在麦秸垛上待到下半夜待的时间太长了。

晚上十一二点行窃和半夜行窃方式也不一样，十一二点行窃一般是要好的结伴前去，而半夜行窃，独自行动的居多，因为在家里睡一觉，再约会在一块是不现实的。我至今都不明白，当初是什么力量催着我，不知一次晚上独自行动，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给我印象较深的晚上独自行动有三次。一次是农历十五左右。那天半夜警觉醒来，我悄无声息穿衣下炕，然后出了家门。此时，外面月光如水，凉风习习，万籁俱寂。我出家门顺着巷子准备向北走时，蓦然发现一个黑影靠墙站在巷子的尽头。看到黑影站在那里，我急急退回到自家的院子里。在院子里稳稳了神后，我探出头，又向北望了望，那黑影依然在那里一动不动。向北是自己前去纸厂的固定路线，有心回屋继续睡觉，可又心有不甘。最后，我竟慢慢地打着颤一步一步向黑影靠近，直到看到黑影是一辆排子车时，才长出了一口气，稳下心来。至于那天在纸厂收获了什么今天已忘得一干二净。再有两次，和这一次相似，只记得行窃路上的经历。其中一次是在春节前后，街上拉起了街灯，我半夜顺着大街向东走，走着走着，不轻易间侧眼看到街旁的巷子里站着个人，并且离自己很近。当时我的第一感觉那是一个贼（没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贼），我几乎是小跑向前走去，走出老远，心情才平静下来。如今回忆起来，那到底是一个人，还是排子车，还是其他身东西，实在不能确定。再有一次，那天起得较晚，到达纸厂时，天已露出曙色。可当我准备翻越墙头时，从里面突然越出两个人，一个人还带着匕首。借着曙色，我认出两个是大我一点高年级的学生，并且那匕首也是木制的。两个同犯向我嘿嘿笑了两声，说里面有人离开了。两人离开后，我反过墙头跃了进去。

做伴行窃比一个人行窃要有趣一些，如今印象最深的是和春华一块行窃。那天也是十五左右，月光好得很。我和春华趴在墙头上观察里面没有危险后，跳了进去。那天停电，厂房里黑黑的没任何动静，这令我和春华感觉很安全。在纸堆里，搜索一会儿，没有收获后，我突然冒出去厂房里面搜索的念头，想看看那里有没有上等的货色。可我走到厂房门口，总感觉里面模模糊糊有个人。我停下脚步，欲进不进了片刻，里面果然一个人向我冲来，而我撒开腿就跑。无疑问，追我的是看门的年轻人。为避免被抓住，我并没有直奔东北角，而是拐着弯跑。可年轻人离我越来越近，以至背上挨了一拳。或许是用力过猛，我挨拳摔倒的同时，年轻人也摔倒了。我起来继续狂奔，年轻人也如此。此时，我急中生智，向春华躲藏的地方冲去，果然，年轻人发现了窝在那里的春华，把春华逮了正着。利用逮春华的间歇，我跑出老远。我本以为年轻人逮住春华，我就没事了，毕竟年轻人长着两只手，顾了春华，顾不了我。谁知年轻人嫌我狡猾怎么的，突然放下春华，又向我追来。可毕竟此时他和我之间已有了一段距离，我加速到达墙头，三趴两趴，越上墙头，从墙头上翻了下来。而一旦翻过墙头，也就意味着我绝对安全了，因为年轻人追人是从不翻墙头的。从墙头下来，我喘息了会儿，而春华也从里面出来了，结果是年轻人对我和春华一个也没逮着。

与行窃相关的故事不仅在行窃过程本身，有时这种故事延续到行窃过程之外。记得刚开始行窃时，我把自己的窃品时不时送给女同桌莉莉一些。本来一送一接主要取决于送方，可那天莉莉非要我的窃品，一个要，一个不给，结果冲突发生了。莉莉是班里的厉害角色，向来不吃亏的，个子又高我许多，按实力和我相斗有十分取胜的把握。可女孩子的长发拖了莉莉的后腿，撕扯中，我抓住莉莉的头发，莉莉只有哭叫的份了。事后，陈老师狠狠给了我一木棍，并且说：“看你小小的个子，还挺厉害的。”

鲁迅《孔乙己》一文中孔乙己言：“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行窃一点造纸的原料废纸或许也不能叫偷吧。上了初中后，随着农村家庭承包责任制的实施，家里的生活状况大为改观，我和我那些行窃的小伙伴们也就不再光顾东边的纸厂了，而那轰隆隆的机器声也渐行渐远，消失在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