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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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哭灵人是一项技术活,甚难,眼一垂,眉一吊,眼泪就淌下来,流到嘴巴边再咽下去,浑浑浊浊直往骨头里烫,烫出凄厉的哭声,把天边的魂儿往回来勾。

村里哭得最好的哭灵人叫阿逍,住在东边背子坡,蛮小一茅草屋,一下雨就淌水,茅草被吹得呜呜响,像哭灵人的风格,呜呜咽咽完了才放声嚎。

阿逍总喜欢在哭的时候绑上条带子,飘飘扬扬,单看甚喜庆,哪个主家看了都得先咂嘴摇头,开口挑咧,说恁不像个样子,人家死了人了,恁绑个红带子挤眉弄眼看着甚霉气,腌臜得很。

阿逍不理这些话,仍绑红带子,飘得越起劲了,成让人看了翻白眼他也不揪了这带子,绑的死疙瘩,主家上手去摘摘不下来,拳头腿脚就往他身上招呼,胳膊肘被石头磕破往出来淌血,把带子染得更红了,红艳艳的,像村丫头的小嘴儿。

阿逍挨了好多顿打了,但他就是不改,死犟,比村里的倔驴还犟。很多人总觉得,别的哭灵人哭的是钱和演技,只有他哭的是自己。

阿逍呆呆傻傻的,不爱说话。他总靠在土墙边看天,看天空湛蓝,几只飞鸟倏忽闪过,转瞬即逝。

谁也不知道阿逍为什么绑红带子。他原不是村里的人,被别的村赶出来的,原因谁也不晓得,也懒得问,背子坡的老头刚死,尸体烂在茅草屋里。他一来,就抬了尸体下葬,眉一皱眼一吊就哭,哭得颇动情,让人看了红眼眶酸鼻子。

他哭得委屈,似乎把往前的委屈全都藏在哭声里吐出来,谁也不知道他的故事,但都觉得他苦。

阿逍家里有很多红带子,细数过一共二十四条。每一条都各有各的不同。其中有一条最为老旧,已经褪成了红褐色,看着像干掉的血迹,斑斑点点烙印在布条上。

阿逍从没戴过这条红布条。

临近过年的时候,村西黄冉那家的老太婆死了。黄冉是村里的霸王,刁蛮霸道,跟他不能讲理,也不能动拳头,只能忍着。

他奶奶在除夕前一晚下葬,村里的红灯笼金窗花全部被他扒干净,替换成了白色的纸花。

村子一路往前全是送魂灯,连成一串显的阴森。送葬人浩浩荡荡排成一串走在魂灯里,幽幽的烛火映着他们的脸,没有半点喜庆,整个村子都弥漫着悲痛和愤怒。

阿逍静静地跟着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他也不哭,就只是跟着走。他在漫天的白铜钱里仰头看,一滴眼泪都没掉。

黄冉觉得不爽,揪着他衣领子骂,骂他贱娘生的贱种,逼着他开口嚎上两嗓子。阿逍嘴闭得紧不理他,黄冉就气了,吹胡子瞪眼,在他奶奶的棺材跟前开始打人,打得阿逍浑身是伤,爬都爬不起来,嘴里面也被他用拳头揍出了血,应该是掉了几颗牙,他却硬生生地把血沫子咽了回去,就是没张口。

没人敢上来劝架,阿逍跪在地上起不来,黄冉气还没消,估计是不让他开口不罢休。他看见阿逍胳膊上紧紧系着的红带子,觉着有些刺眼。于是就揪着阿逍的红带子试图扯下来。阿逍护着带子死命挣扎,黄冉用力扯着带子,咔嚓一声把他胳膊拽到脱臼。红带子随风飘落,落到黄土地上。

黄冉捡起红带子揣进兜里。阿逍扑到他身上又咬又踢,用另一只没脱臼的手去够那条带子。黄冉扯开他用力踹了一脚,后面的送葬人纷纷躲开,山路崎岖,阿逍被踹得连连后退,最后步子一空掉进了山旮旯里。

黄冉凑近山旮旯旁看了一眼,乌漆麻黑看不到人,估计挺深。他退回到送葬的队伍里,招呼着人往前走,又重新找了几个人嚎一两声,此起彼伏的哭声凄厉,在山谷里放大回荡。没人再去管阿逍。

这件事过去后的几天,村里的老猎人进山带回来一具尸体,擦干净一看,正是阿逍。他身上都是土污和血腥子结成的痂。一只手脱臼了,没办法从缝隙里爬上来。

他的手指已经全部磨破,十根手指甲都齐齐折断,估计是不断地想往上爬,但缝隙太深太滑,又不断地往下掉,手都已经给磨得血肉模糊。

黄冉看了一眼阿逍的尸体,低低地骂了声什么,他找来了抢走的红布条,丢在阿逍的身上。红布条颜色已经褪掉,有些老旧。是阿逍以前从没戴过的那条。

阿逍原本是几十里外一个村子的哭灵人。他家三代单传都是哭灵人。小时候,爹总跟他说,哭要有哭的样子。他不明白什么是哭的样子,爹用布鞋抽他时他放声大哭,哭得惨哭得丑,爹看了更加来气。

爹说,阿逍大概生来就不是个当哭灵人的命,他们家的传承该断在他手上。后来爹上山摔断了腿,发了高烧,在某天夜晚一命呜呼。死的时候眼睛睁得溜圆,不能瞑目。村里人都说,他爹有执念没能了却。

阿逍知道他爹的执念,他守着爹的尸体,长明灯摇曳,他独自一人坐到天亮也没能哭出来,心里只是难过,难过到钝疼。

娘一个人拉扯他,还有一个老母。

日子过得越来越苦,某天晚上他起夜,看见老母孤零零吊在屋檐上,头上悬着镰刀一样的月亮。

娘发了疯,接连失去两位至亲之人让她精神出了问题。老母下葬那天娘趴在棺材上哭,哭到身体发抖走不动路。他在一边陪着娘,看着她眼泪数不尽地流,也想哭,张嘴却又哭不出来,像得了哮喘,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心里压抑到想死掉。娘红着眼眶,问他,阿逍啊阿逍,你怎么不哭啊。

他摇摇头说不出话,娘瞪他,骂他,说他狼心狗肺,没有良心。

娘的精神变得不正常,两个亲人的去世对她的冲击太大。她不再做饭,不再关心阿逍,对自己也不管不顾了,常常大晚上什么都不穿就走出去,看到走夜路的人就扑上去,赤身裸体地在风里哭,哭得呜呜咽咽,让人以为撞了鬼。

阿逍越来越无措,他看着娘不间断地发疯却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学着做饭烧柴洗衣服,家务活揽在他十几岁的肩上,另一个肩上压着的是已经认不清人的娘。

有天阳光很好,他整理完家务活出去找娘,娘坐在院子里发呆,眼神空洞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事。他和娘面对面坐,娘却突然站起身径直越过他。他忽然觉得心里一慌,浑身出了冷汗,急忙转头看去,娘跑得飞快,一跃跳进了十几米的深井里。

他看着娘被打捞上来泡的发白发肿的身体,什么话都没说。

他依旧没能哭出来。

村里人都骂他狼心狗肺,白瞎了爹娘的钱和恩情。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

娘下葬的那天,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他一个独自拉着板车走在枫叶满地的山林里,山林孤寂,到处都凄凉。葬了娘往回走的路上,他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哭泣声。循着声儿找过去,入眼的是一个用来捕猎的陷阱。

他探头朝下往,一只清亮的眸子看着他。是村西李寡妇的儿子,叫宋康,十来岁,比他小了好几岁,大概是走山路不小心掉进了陷阱里。

他把宋康救上来,少年眼泪止不住地涌,他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心里却羡慕,他能哭的出来。自那以后,宋康就经常来找他。即使李寡妇再三阻止,把他锁在屋子里,他也总有办法出去,撒丫子奔到他的出处,唤他,阿逍,阿逍。

阿逍一开始挺烦他,后来渐渐就习惯了,他一个人孤独惯了,突然有一个人每天来找他,小孩儿一样缠着他玩一些幼稚的游戏,其实想想也还不错。

他们在山林里漫步,从村东跑到村西,再爬上树摘野果子,倚着高大的树干睡个午觉。

少年和少年相遇,连灵魂都在发出共鸣。

只是有一天,共鸣声碎了,他再也没能拼起来。

他们深更半夜跑出去,少年人的探险千奇百怪。他们闯入山林深处寻找野人的足迹,却不幸遭到了狼群的袭击。

阿逍护着宋康往出跑,自己却被狼群扑倒,在血腥味扑鼻的瞬间,他看见宋康举着火把回来,拉起他想走,却被身后的狼群扑倒。狼群闻到血腥味瞬间疯狂撕咬宋康,宋康拼了命往前爬,却怎么也动不了,他看着不远处呆愣的阿逍,摇了摇头。眼泪蓄满了眼眶。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说,阿逍,你快跑,快点跑出去。

他没走,疯了一样冲进狼群。

村里人找来的时候宋康已经被咬得奄奄一息,他身上全是血窟窿,阿逍背上被咬穿了,血一直往外淌。他在村里人里三圈外三圈的包围下跪坐在宋康旁边,没管身上的伤口,眼神空洞,像他早已死去的发了疯的娘。

他抱着宋康,小孩儿已经没力气说话,痛到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他爱哭,这次却没有哭。他睁眼看阿逍,眸子一如他们初见时一样清亮。他吐掉嘴里的血沫子,趁着月光还在,轻轻地叫了他的名字。

阿逍,阿逍。

阿逍撕了娘的衣服,一件大红色的衣服,他把衣服撕成布条,挑了最艳的那根认认真真地系在手臂上。

他一步迈出门,嘴角微微向下,眼睛看着快要升起的晨阳。他在暖阳下放声大哭,眼泪淌出来,淌在心里,映出来爹死不瞑目的眼神,映出来奶奶芦苇一样悬吊的身体,映出来阿娘栽进井里的噗通声,映出来宋康满身的血,以及那双清亮的眸子。

他终于遂了爹愿,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哭灵人,只是这份合格的代价太惨重,让他往后的生活变得极度痛苦,哭灵人变成了哭悲人。

他一共哭过二十四场,每场都绑红布条,因为看到红布条,他会想起宋康,看到红布条,他的情绪就是可控的。

阿逍的尸体最终被埋回到他原来的村子,村子里的人眼神嫌弃,就好像看到一个瘟神一样。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灾星,一个爱绑红布条的哭灵人。

一卷草席裹了阿逍的尸体和他最为珍重的二十四根红布条,他静静地躺在草席上,躺在黄土地里,终于参加了一场不再有吵闹哭声的葬礼。

有人看他可怜的人拿了一根崭新的红布条,紧紧地扎在他的胳膊上,鲜红的布条在黄土的掩埋的下露出一角,释怀了天际的夕阳迟暮,云海橘红。

那是专属于他的,第二十五根红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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