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艳琴
一,家中长者在哪里,年就在哪里
我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鄂西南部的一个小乡村里。那时那地,过年的仪式感相当强。人们无论身在何处,官居何位,钱多钱少,都要回到家中长者的居住地,回到大家庭中参加这个一年一度的团年仪式。若你没参加这个团年仪式,你就没过年,这个大家庭里的人和你自己,都会遗憾颇多,因为这是规矩:家中长者在哪里,年就在哪里。
为了这个神圣而庄严的团年仪式,一家人似乎一年到头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准确地说:是为这一顿团年饭而积积攒攒。
为了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参加大家庭的团年仪式,向家中长者汇报,无论是在外工作的,还是在家种地的,还是读书的家庭成员,都会在不同的地方努力向上,力争取得更多的成绩。
家里的当家人为了一家人过年有肉吃,正、二月就要准备猪栏屋。无论是选址新建,还是旧屋整理翻新,都要遵循吉利的原则,规避诸多禁忌;开春后购买猪苗,然后尽心喂养直到宰杀;做成腊肉,供团年及来年的肉食。
进入冬、腊月,团年饭备战又进一步,必做的是请裁缝为全家人做过年穿的新衣服;杀猪,做腊肉,灌香肠等等。
一到腊月二十,人们见面打招呼也变了,由原来的“吃了没?到哪里去?”变成了“忙年呀?”对方答曰:“没得化儿忙的,年在您那里,我们遭业(很穷),没得年忙哦。唉——”
从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据说这一天老鼠嫁姑娘,不能吵它,否则,它会吵你一年)的前三天开始,团年饭备战进入倒计时,任务落实到每一天,比如,打扬尘、炒苕筋果等等。过小年这天,母亲会煮半块腊肉,炒上几碗菜,让我们吃上杀猪以来的第二顿肉,以免团年时吃相太难看。
腊月二十五、六、七,根据天气情况安排:拆洗被套被单,做福字(服子)甜酒,生产队打鱼。
腊月二十八、九:打豆腐,打鱼糕,继续打扫卫生,蒸煮腊猪头、腊肉、香肠、猪肝、蹄子等腊货,杀鸡等,
二十九日晚,一切硬菜生变熟,准备就绪。
腊月三十早上要起个大早:做饭炒菜,蒸热前一晚准备好的硬菜。团年饭的菜有讲究,有些菜必吃,比如,鳊鱼(游上水,吃了上进)、豆腐(吃一个年豆腐就大一岁,不然,这一年白活了)、藕(空心,吃了聪明)、竹笋(节节高升)、肉丸子鱼丸子(团团圆圆)、白菜(一百碗菜)……有些菜不能吃,比如,虾等谐音不好听的菜、稀饭(三十喝稀饭——过年与不过年一个样)…… 团年饭的菜的碗数也是有讲究的,基本数是一月一碗,十二碗;闰月闰年十三碗。只能多不能少,须双数。
团年饭的菜满满当当摆一桌,再斟上酒,摆上碗筷,等大家庭的人该到的都到了,带八的吉时一到,屋外鞭炮响起。在我们家,曾祖父还在世时就由他老人家带着祖父及父亲三兄弟,把猪头贡在香案上,焚香祭祖,祷告完毕,请凡人肉眼看不见(据说都到场了)的祖先们落座。曾祖父亲自“接您们回来团年”,还在桌子脚边烧纸钱,“给您们做路费”,洒点酒。几分钟后撤去碗筷,在每个座位下洒一点茶水,“饭吃好了,请您们喝茶。”我看那一口饭丝毫未动都在碗里。然后,曾祖父一行男丁毕恭毕敬:“请一路走好!”送走祖先们。后来曾祖父去世,就由祖父带着家里的男丁们团年前祭拜祖先们。
这趟祭祀做完,我们关上大门,重换碗筷,一家人才正式团年。一家人坐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回顾一年所获所悟,畅想来年的宏愿和努力设想,一边碰杯祝福。这顿饭不比谁吃得快而是看谁吃得慢。
我父亲三兄弟分家后,团年饭就有了三顿,大年三十,早饭中饭晚饭,早饭吃完吃中饭,中饭吃完吃晚饭,只是换个屋和饭桌,这一天就是吃饭。
大年三十傍晚,祖父带领我们上山给祖先上坟送灯。晚上,火笼里的蔸子火烤得脸发烫。为了让我们“守岁”,祖父给我们讲“薛仁贵征东征西”“曹操的华容道”“岳飞与秦桧”…… 祖父见我们听得昏昏焉,就用压岁钱来刺激我们,我们也提不起神来,因为压岁钱是要上交的。
大年初一拜父母。一早,吃过鸡蛋汤圆甜酒后,祖父就带领我们家周姓三辈人十余个,一行踏凌过渔阳河到周家台子给二太公(曾祖父)拜年,吃罢早饭,祖父留在二太公处,我们这一支人加上周家台子的四爷爷、幺爷爷和几个叔叔,由从陆城来给二太公拜年的二爷爷(奥运会冠军汪周雨的辞世的曾祖父)及儿孙们带路,一行三四十人就这么浩浩荡荡“挺进”陆城南门口,去给二爷爷拜年。吃过午饭,已是傍晚,才打道回府。
大年初二拜丈母。父亲带着我们姐弟与姨父及表哥表妹一起给嘎嘎(外祖母)拜年。初三初四给其他亲戚拜年。凡是要行走的五亲六眷都得在正月十五前去拜年,不然,就与这家亲戚把路竖起来了,不再行走。家中男性及娃们在给亲戚拜年的时候,家中女眷留守家中迎接招待来拜年的客人。
我出嫁前一直是我们家这种过年仪式的参与者。
二,妈在哪里,年就在哪里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出嫁的姑娘是别家的人了,规矩是不能回娘家过年的,不然,会坏了娘家兄弟的运气,即使回去,也不能上桌团年,只能在水缸盖上吃饭,尽管这样,也还是会坏了娘家风水。
婆家是城里的,过年没娘家那么多禁忌,就是亲人团聚。那些年,我公爹在湖南茶厂,婆母返城后也跟着去了。每逢过年,我们一家三口和宜昌的姑姐一家三口都去湖南过年团聚。
婆母的团年饭色香味俱全,满桌佳肴从采购到上桌,均是她一手操办的。这每一样菜都凝聚着她对儿孙们深深的爱。
团年饭前,依然祭祖祷告,不忘祖先。
那时我们的年在湖南。后来公爹退休与婆母一起回宜都,我们的年就在宜都。
用夫君的话说:“妈在哪里,年就在哪里。”
三,儿在哪里,年就在哪里
儿子落户上海,为了支持他的工作,加之春节期间,他回老家一票难求,而我们来上海也方便,后来,他有了孩子,近几年加之疫情,更是难于迁徙了,于是,我们的年又到了沪上。
我们的团年饭既不进酒楼,也不三两个菜一锅小鸡炖蘑菇,依然在家自做,沿袭家乡的味道,传承家族的遗风,祭祖祷告,不忘来处。
每年吃过团年饭后,儿孙们会陪着我们去郊外踏青。漫步这异地小河边,这两年尽管有疫情干扰,但仍可见新年景象美,可闻祝福笑语喧。而在我:“故乡今夜思千里, 霜鬓明朝又一年”……
儿在哪里,年就在哪里——这也是我们这代人的宿命吧!
随着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们对过年已不再那么有仪式感了,“过年”已在逐渐淡化。我们每年腊月收到姑妹和弟妹寄来的腊肉时,才感觉又要“过年”了……
年在哪里?年在乡愁里,年在思念里,年在心里,年在情里爱里,年在“年”里……
作者简介
周艳琴,湖北宜都人。出版《国学读本》《胡敌传奇》《胡敌故事》等书,长篇小说《孤鸿一片影》曾在网站上连载,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教研论文散见各刊和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