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自立秋后,雨就淅淅沥沥下得连日不停。当久违的阳光洒满墨城内外的角楼飞檐、矮墙堂榭时,沉静了数日的墨城便热闹起来。
商贩的摊铺支了起来,吆喝声不绝于耳,人们在街头寒暄着,城东的文玩巷刚来了奇货,桃苑的小兰姑娘又谱了新曲。
方新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进了屋。这个位于城中心的檀色门面——右侧是人声鼎沸的福运楼,左侧是宾客满座的梨园——鸦青色木匾上书牙色“聿日斋”三字,与主城的喧闹显得格格不入。
方新下山这些年过得悠哉,心慵意懒疏于武艺,闲来无事开的书斋反而经营不错,他便丢下刀剑,整日与纸墨为伴,倒也乐尽天真。
江湖人道,聿日斋的老板是个清俊文弱的年轻男子,把小小一间书屋在墨城最繁华的地段扎深了根,却没人知晓他的背景和来历,这街谭巷议间,生出了各种版本。然而,任旁人如何猜测,方新只喜欢偏安一隅,欣赏那些素不相识的顾客们或真或假的百态人生。
1
聿日斋在早春开张,街上积雪尚未融化,虽是晴日,但春寒料峭还是让路人不自觉缩着脖子。
红叶进门时着一件月白色四合如意云纹镶毛比甲,抱了个精致的八角形铜质袖炉,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不祥的美,方新默默下了个判断。
丫鬟去柜台结账时,方新扫了眼递过来的书,是瓦舍勾栏里难寻的画本儿。那小姐立在花几旁,神色淡然,水葱似的指甲和绿萝垂下来的叶子打着转儿地纠缠。
方新已将故事猜得三四分,心下叹惋,又欲一窥究竟,因而嘴上戏谑,“没想到姑娘名门风范,竟也喜欢这等淫词艳曲。”
红叶侧过头,淡淡道:“我看这家书斋多为绝迹、手抄、野史、禁令之册,想来店主不俗,谁知竟也是和那些自诩的儒雅之士一副德行。”言语间丝毫不客气。
方新一听立刻换了正形,“姑娘莫恼,方才是在下冒犯了,多有得罪,还请见谅。”红叶未应,出门离去。
2
方新熟悉墨城后,才知那女子名唤红叶,为当朝林尚书之女。他虽不热衷坊间传闻,但人言纷扬,关于红叶的事被讲的活色生香。
林尚书对这个女儿从小便极为疼爱,恨不得上朝都把她架在脖子上,凡有心意不曾拂逆,连不愿读女四书、不愿学女红都由着她去。大概是少有约束,故红叶虽为女子,说话办事却十分有主意。
红叶被宠着长大,倒没一点刁蛮任性的小姐脾气,对家中仆从、普通百姓都十分客气,只是平日寡言少笑,对人均是一副疏离之貌,单在林尚书面前才见天真娇俏的小女儿姿态。
到红叶出阁的年纪,林尚书为给女儿挑选一个好夫婿简直愁破了脑袋,却没想到,一向沉静的林家千金像发狂一般,撕了丫鬟拿来的画像,把各家送的珍宝也砸得粉碎。
3
红叶第二次来时外罩一件妃色折枝牡丹暗花纱合领披风,双颊有些病态的红。方新在书架转角处递给她一册薄本,书册边缘已不齐整,纸页泛出茶色,“林小姐,这是专程为你寻的,我想你会喜欢。也算为上次的不周向你赔礼。”
红叶接过书,双瞳骤然缩紧,唇边勾起一丝嘲讽,掩饰着眼里的慌乱和指尖的颤抖,“你可想过,尚书大人若知我在你的店里拿到此书,你这颗头,可就保不住了。”
方新笑得温柔,“情爱之心本就无错,是人伦常理太过残忍。而我,只不过是为留住顾客用了点手段。你瞧,我的脑袋不还好端端在这儿吗?”红叶把书藏进袖子,又从店里选了本诗集,方带着丫鬟离开。身后年轻的书斋主人轻轻叹了口气。
“嗨呦,你不知道林夫人那一巴掌打得是真真儿响,整个人气得抖如筛糠,指着红叶小姐说:‘你个贼囡,到底要怎的,全墨城就没个人能合你意了?’红叶小姐也不服软,‘没人像父亲那样!’林夫人便道:‘我去哪儿再给你找个尚书大人。难道丞相的少爷、帅府的公子会比尚书差?’,红叶小姐张张嘴,临了也只说了句‘气大伤身,还请母亲好好休息’就回房了。”那人比手划脚,说得挤眉弄眼,好像林府母女争吵是自己亲眼所见,旁边围的六七个人,挑着扁担、推着小车,听得津津有味。方新皱了眉,掉头走开,完全没听到身后小贩追着让他把东西拿上的喊叫。
4
红叶第三次来是只身一人,她把前两次买的书放在柜台上,轻声说:“好书若闲置着实可惜,物归原主吧。”方新看她眼神坚定,没有多言,只问:“今日刚到新茶,林小姐可有兴趣留座片刻?”
聿日斋的后院满目翠色,顶上是露天的,几根木梁横搭墙头,缠绕的藤蔓在头顶结成网,地上高矮不一的花草懒洋洋地沐浴着被藤蔓缝隙切碎的阳光,清爽的植物香气让人有种做梦般的舒展。
“没想到你这书斋背后还别有洞天。”
“说书的讲,大侠落难往往会发现一曲通幽小径,遂觅得一绝佳练功之所,然后拾得秘籍,功法大成,造福百姓。”方新神态夸张,惹得红叶笑不可抑。
两人聊得投机,直到太阳落山红叶才起身。临走时,她交给方新一封信,“你知道什么时候把它送出去。”
“决定了?”
“嗯。”
红叶准备抬脚跨出门时,回过身看着方新,“第二次见面时你给我那本书,是想让我抢了父亲私奔去,还是求母亲和她共侍一夫呢?”
方新眼眸清亮,“种种皆是你的所思所想。我只是一个开店卖书的。”
那是红叶看方新的最后一眼,目光灼灼,带着些无奈的笑。
5
第二天,林尚书之女红叶的死讯传遍了墨城,林府内外挂满白纱。
清俊的男子站在门前,稍远处,天已染上层层淡墨,成堆的云裹在一片含糊的晦暗中,向主城方向压过来。方新打开手中的信笺,字迹如断金割玉,同红叶一般清冷决绝:
小女叩首,此别匆忙,伏乞见谅。小女昔闻人言前尘后世之事,云今生父女已修之缘,实前世夫妻未尽之情。小女甚盼有轮回逆行之法,遂前世溯往之愿,共舞于花月下,对饮于绣屏前,只余常伴,再无别离。此情但起,无计可消,恨礼教之有序,哀造化之无常。身于尘世,如坠火狱;惟入幽冥,方得解脱。小女于九泉,当日日祝祷,佑二老远诤念之苦,免疾痛之忧。人寿有尽,长情难渝。不肖女红叶再拜。
方新把信装好,伸手招来街角一个顽童,给了他几枚铜板,“把这封信送去林府,多的什么都别说。”
再抬头时,乌云已经把天空铺满,空气中隐隐嗅到了水汽。方新背手走进书斋,关上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