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时候,我读小学三年级。我的小学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学校,学校原址是大队的支部,支部搬走后改成周边几个村的小学。学校资源匮乏,设备有限。记忆比较深刻的是上下课的铃声是一个老师拿着木棍敲打着脸盆“砰砰砰”代替的,老师都是初中学历,就被大队支部委任学校过来代课了。
刚开学我班就安插了一个新男生。男生叫辛传东,他是隔壁村的,我认得他。他爹先天瘸腿,家境也不好。他爹娶妻难,经人介绍才娶了“三关村”的一个疯婆子。疯婆子生了辛传东后,他爹就在外地边打工,边照顾他们娘两。后来辛传东跟他娘在家生活,疯婆子经常会在村口疯疯癫癫的大喊大叫。
我那个时候年小,每每经过他家门口,听着他娘喊叫就害怕,生怕他娘冲出来打我。听说疯婆子经常会摔打东西,也会打人,虽然我重来没看见辛传东的疯婆子娘打过别人,但我还是会害怕,每次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都是一路小跑迅速逃离。
苏北9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才刚刚晴空万里无云,等听到最后铁盆发出的“砰砰砰”声音后,外面大雨倾盆而下。有的离家近的同学,顶着雨就跑回家了。我看着雨水比较大,心里想家里人一定给我送雨伞,便在教室走廊处安心的等着。
和我一起被雨困在学校的还有好几个同学,其中也包括辛传东。他刚来不久,和我们基本没有交流。我们几个同学在一起说着七龙珠动漫,我看见有好几次他想开口说话,但他还是强忍了一下,又把头转向另一处去了。
就在这不久,一个同学突然紧张说:“快看,那边有一个‘憨子’”。我顺着他手的指向,看见校门口有一个女人。浑身上下全部湿透,长发紧贴着后背,雨水顺着头顶往下流淌,她身上披了一件盛化肥的袋子充当雨衣,可是相对那么大的雨,依旧无济于事。
我仔细看了下,是辛传东的娘,是那个让我害怕的疯子。她右手拿了一把黄色的油纸伞,油纸伞也是坏的,半边伞面已经塌了,里面的竹撑子一定也是折了的。疯子在人群中看见了他的儿子,就向人群中快速的走了过来。她这一走不打紧,几个胆小的同学,吓得叫了起来,带着哭腔就跑向老师的办公室。
我傻傻的呆住一动不敢动,一霎那觉得周围的事情突然定格了一样,眼前的雨水越来越大,疯婆子离我越来越近。我转头看了一眼辛传东,他满眼羞愧,却又有一丝难过。当我再看向疯婆子的时候,只看见代课四年级的男老师生生拉扯着疯婆子,那个老师长得魁梧,把疯婆子推到了旁边的花园上。疯婆子一个趔趄,滑到在地上。地上全是泥水,疯婆子惊恐的站了起来,宽肥不合体的裤子里面全是泥水,泥水顺着腿灌进鞋子里面。疯婆子还没站稳,老师一步来到疯婆子面前,用手拉着疯婆子的右手,强行把疯婆子往校门口位置拉扯。疯婆子趔趄的倒退着,右脚不合码的靴子,掉了下来。疯婆子想弯腰去捡,手里的油布伞也掉在泥水中。没等疯婆子再反应过来,就又被那位老师往外拉出去好远。
我想跑过去告诉那个老师,她是辛传东的娘。我下意识的转过头看了一眼辛传东,只看见他满脸泪水,紧紧蹦着脸,双拳紧握。旁边的同学,看到有了老师的保护,不再恐惧尖叫,个别几个同学高兴的蹦跶着、拍着手给老师鼓励加油。
疯婆子就这样被轰了出去,连同那个破靴子和破油布伞,也被老师提脚踢了出去。疯婆子不敢再进来,蜷缩在校门外一颗法桐树下。同学都在欢呼庆祝老师的胜利,没有人注意到辛传东的不正常表现,我没有了恐惧,想大口喘口气,心跳却很快难以呼吸,胸口也非常压抑难受。雨水人声嘈杂,别人也没有注意到我不正常的表现。
不多久娘来学校接我,我对娘说:“疯婆子刚才来学校了,是给辛传东送伞来的”。
娘说:“你是说老辛家的”?
我又告诉娘有个老师把疯婆子赶出来的事情。娘听后看着我说:“你们这个老师真是个‘半熟’,这不是造孽的货吗”!
时隔多年,那个场景一直清晰的刻在我脑子里面。
去年王班长组织了一下小学同学毕业20年的聚会,聚会来的同学很多,辛传东也来了。正巧我两一桌他又坐在我旁边。酒过三巡,王班长领着大家忆苦思甜,回忆青春。本来小学的回忆已然不多,能被记得事情无非两三件。王班长说到了疯婆子“闹学校”的事情,刚想开口去说,我马上站起来端起酒杯说到:“各位各位,我提一杯酒,敬大家一个,我先干了,列为随意好不好”?
王班长被我打断话有一点懊恼,瞪我一个眼神说我不会来事,敬酒也不分时候。敬酒后我以为王班长不再提及此事,可是这种聚会真是能说的事情不多,他接着上个话题继续说了起来。我偷偷的看了一眼辛传东,给王班长使了一个眼神。王班长说到兴起,也没看出哪里异常。当王班长说到疯婆子摔倒在花园的时候,辛传东突然站了起来。
情绪激动的指了指王班长说到:“王班长,再别说了”!
王班长终于从我两不寻常的表现中,察觉了一丝丝不对劲。
辛传东深吸一口气平静的说:“当时我真想把我娘扶起来的,可我是个孬种,我没有勇气冲出去。我娘再是个‘憨子’,他也是爱我的,他也是我娘,我没有保护好她。
至此,大家才知道当年的那个疯婆子是辛传东的亲娘。辛传东和我邻村,只有我知道他娘是个疯婆子的事情。
我又端起酒杯,把辛传东扶在座椅上。
“各位,往事无需多提”,我说的往事当然只是指这个事情。“无需多言,都在这一杯酒中”。
王班长尴尬的端起酒杯:“对不住了,大辛,我真不知道她是您娘”。
辛传东摇了摇手,也说到:“这不怪你,我是跟我自己较劲呢”。
酒席结束后,辛传东喝多了,想着我两住在邻村,王班长便让我照顾他回家。我搀着喝大的辛传东,打了的。车上辛传东哭着对我说:“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娘,他是个孬种啊”。
那天同学都陆陆续续的被家长接走,等同学走完后辛传东才走出校门。校门外疯婆子还在法桐树下,她已经在大雨中等了儿子好久。天已黑了,辛传东愧疚自己的娘,不敢看自己的娘。疯婆子看见辛传东出来后很是开心,趔趔趄趄的过去给他撑开伞,辛传东接过他娘给的破雨伞搀扶着自己的娘,他看见娘全身水洗,双唇冻得发紫。轻轻碰触了一下自己娘的手,冰冷冰冷的。
伴着雨水,辛传东哭了一路……
我把辛传东送到家,交待他家的,给他喝一点开水,吃点水果解酒。
从辛传东家里出来,一阵冷风吹得我难受,酒也醒了一大半,意识还是有点模模糊糊的,刚才辛传东好像对我说,“那天天不该下雨的、他不该穿新鞋子的、就算他穿了一双新鞋子冒雨跑回家又怎么了,要是他回家他娘就不受那个侮辱了”!辛传东还对我说:“那个赶走他疯婆子娘的老师,是他的亲舅舅,他这个亲舅舅重来没认他这个外甥”……
我肯定我两都喝多了,不然也不会馄饨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