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够呛

在没有铁牛——拖拉机——出现以前,耕牛在农村那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怎么说呢,和壮劳力一个级别,就是与家主齐肩。

不往远处说,那时刚实行单干,公社干部包村,那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除了自行车上那个提包,其他和乡亲们部位不差啥。但是他啥都管,啥都操心,家家的人和事,比家谱上记得都清楚。

说得是包俺村的干部姓包,别误会啊,人挺白的,号称晒不黑。也不知道他家是不是山西的,口音特别重,说话认真又铿锵有力,口头禅是“够呛”。

村后有俺队牲口棚,在原来生产队大院的队部旁边,自从分了家,连那两扇铁栅栏门都不一姓了,往日热闹的牲口棚,已经成了聊斋,不知道有狐狸没有,反正黄鼠狼是指定有。自打分了以后白天晚上没人再去那里。

隔壁拖拉机站值班的俩伙计,晚上睡不着,嘀咕房后大老朱。就是他说铁牛犁地把地都压成死坷垃了,不能用,用上两年彻底就长不出苗子了。闹得想要承包这两台拖拉机的伙计,猴吃了蒜一般样儿,眼着大老朱收秋后麻利的起五更搭黄昏把自己活赶出来,就给别人犁地挣闲钱儿。

大老朱给别人犁地用的是从生产队分的那头大角子牛,蛮牛力大无穷,据大老朱说是他家祖上老黄牛的后代,生产队分家时他志在必得,连因此多搭了二亩盐碱地也不在乎。他家闺女多,没壮劳力,全凭大角子蛮牛给干活嘞。

后来大家才知道,大老朱闷声不哼,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早算好账了,单干就是巧干。他每句话每件事都是有章法的,怪不得成分高嘞。

那牛是生产队名牛,年轻小伙儿谁要是没偷偷骑过大角子蛮牛就不叫汉们。蛮牛就爱吃青玉黍秆子加青豆,大家都知道,也都很亲那个蛮家伙。只要有吃的,蛮牛就是铁扇公主都认不得是谁了,不吭不哈,叫咋咋。

既然睡不着,就去遛遛蛮牛也好。

有好牛的都不是好人,有好闺女的都不是好爹,这俩伙计固执认为世间就是存在这么个歪理。不敢惦记人家闺女,就遛遛蛮牛解气。

青豆现成,拖拉机手是不缺的,晚上煮着解馋是常事儿。用醋拌葱丝,要有那么点香油就要了命了。抱了刚刚收回来的青玉黍秆儿,用铡刀细细铡碎,找一个破瓢盛上就办了。

大老朱嫌狗吃粮食,不舍得养,墙头上安了好多破碗片儿,门上大铆钉比皇城门都多。如今月亮地儿比闺女脸都明亮的晚上,他早早睡了,巷子口都能听得见。

一个扒着墙头看动静,一个用小刀儿拔门闩,月亮担心地在云彩里面避嫌,一会儿又出来了。门闩也开了。门上耷镣舌头儿也提起来了,一泡尿把俩门脚儿灌满满嘞,轻轻一推……

蛮牛在美味跟前与所有吃货一般无二。月亮走它也走,赶到哪它不管。何况还是它熟悉的、无比亲切的生产队牲口棚,那里面说不准还有七仙女呢,管他,好吃好睡就是。

天不亮,就听见“哎哟哦”一声,俩伙计在被窝里面互相用腿使劲蹬了对面对方大腿一大下,酸爽的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尾巴骨都抽抽了,口水一枕头。

大队喇叭在日头露头,就呜啦喊的鸡飞狗跳。

大事!

着贼啦?

这多年没听说过。

“贼是啥样?”有孩子怯怯地问娘,一把就被摁被窝里面了,“不知道,给恁爹高头大毛长!”

晒不黑的包干部估计在公社就听见了,进村接着民兵连长挽着袖子就斜不拉角跑过来看现场。

大老朱蹲在半碱的门垛前,蚂蚁都爬裤管里面唱戏去了,也不动,旱烟上的烟袋儿和脸一样长,脸比露水还水,烟袋锅里面早没了热度,灰得不能现灰。几个闺女在里间屋哄她们哼哼唧唧的娘。一家人饭也不吃。

包干部这边瞅瞅,那边瞅瞅。民兵连长把当过侦察兵的眼睛瞪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跟着包干部把自己脚印一个照着一个跟得分毫不差。

包干部最后也蹲到大老朱跟着。抓起来旱烟袋就填上点着。大大抽上一口,就眼冒金星地咳起来,过瘾。

转头抹了眼泪鼻涕一把往千层底上杠了杠,就看着大老朱的手问:“真冇啦?!”

“真冇啦”大老朱抽抽鼻子,声音粘乎乎的。

“咋冇的?”

“不知道。”大老朱嘴往前嘬起老高,调整着喉咙眼,尽量开阔起来。

“哆你呛!”包干部认真地说。

大老朱抱起头,往腿旮旯子里面压。

“找不着,怎么办嘞?”包干部往后挪挪脚跟,屁股往上耸耸认真地又问。他历来负责任,人家还没说,他先觉得对不住乡亲。

“找不着我不活了,我家没劳力,咋过唉!就靠你了包干部,包干部你要给俺找着啊……”大老朱不出声的哭起来,脊梁抖得门垛直掉土。

“够我呛!”包干部看看民兵连长,老侦察兵头点的像冲锋枪,这事儿可不就是包干部的,他们村从来没有人丢过这大物件,肯定不是自己村里人干的,墙头上连个印儿都没有,地上也没有脚印儿往外走,大有来头儿啊。出了咱这一亩三分地可没招儿。

“你觉得会是谁呢?”包干部像是自言自语的说。

“咳,噗,肯定是那俩小子!拖拉机站那俩!”大老朱忽然吐了口痰使劲用鞋底子挫。仿佛地上能挫出一头牛来。

“够他呛”包干部赶紧地说。

“够他呛”民兵连长很硬气的大声喝到。早看见前面房脊上一个长毛儿一拱一拱,瓦缝儿里面是藏不住人的,何况是白天。这一嗓子把前面瓦垅都喊松了,谁都听得见哗啦啦的响了一片。

包干部也是很服劲地看着民兵连长,大拇指翘起老高,说:“走!”

早叫满是豆腥气的尿臊味儿呛坏脑仁儿的包干部比民兵连长的腿都快。

还没到拖拉机站门口,听得“哞——”一声雷一样,就见生产队牲口棚子那边就塌了半边,尘土飞扬,蛮牛巨大牛角就往这边比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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