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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遥远的天际,镶嵌着一轮夺目的圆月。月光缓缓倾泻,似晶莹的珍珠,也似散落的露滴,点缀着静寂无垠的半空。院中的一棵冬枣树被月光照得亮闪闪的。微风拂过,浓郁的枝叶间发出沙沙的响声。枣树下的一条长木凳上,斜靠着一对幸福的新婚夫妇,他们是刘老栓和冯爱莲。
“今晚的月亮好圆!”刘老栓扭着歪脖子看了冯爱莲一眼,心里美滋滋的。三十几岁的人了,之前一直单着,这在河东村几乎成了一个人人皆知的笑话。现在,好不容易娶了外乡的媳妇,能不乐呵吗?
爱莲虽然较刘老栓小了七八岁,但人却显得成熟,她声音洪亮,还有些幽默。看到身体不断凑近的刘老栓,她竟然有些害羞,突然打岔地笑说:“难道只有圆吗?”
“又大又圆!”刘老栓咧着嘴,挥舞起粗壮的胳膊夸张地比划着。
院子里立刻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刘老栓仍心有余悸。一大早,他兴冲冲地牵起一辆崭新的二八杠自行车,带着冯爱莲去乡里登记结婚。窗口的人磨磨唧唧,半天没回应。刘老栓耐心地又等了十几分钟,对方在墙角的抽屉里翻来翻去,根本不拿正眼看他。情急之下,他推门而入,竟发现接待他的是自己曾经的死对头陈大头。陈大头叫嚣刘老栓家根不正苗不红,嘲讽他没有结婚的权利。刘老栓气得半晌说不出话,他脱了头上的帽子,搬个凳子横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大有不给开证明就不挪开的架势。哪知陈大头不吃这一套,沏了一杯茶水,自个儿端墙角,翘起二郎腿继续悠悠地小啜着。
爱莲冲过去,跳上桌子,指着陈大头破口大骂。几分钟的谩骂,异常刺耳却几乎不带一个脏字,让刘老栓大开眼界。他担心闹大,正犹豫要不要阻拦之际,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只见陈大头站起身,满脸通红,嘴巴张开又闭上,他疾步走向窗口一张简陋的办公桌,拿纸笔三两下功夫开了个白条子,敲了大红章,事情就算过去了。
刘老栓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捡了个宝。爱莲性子里的此种刚烈,在他们生存着的这片毫不起眼的黄土地上竟然派上了大用场。望望身边的这位枕边人,再看看头上悬着的明月,他脸上漾起了微笑。
秋末初冬的一个寻常日子,吃罢午饭,刘老栓正洗着碗筷。透过缺少玻璃、明显有些寒碜的低矮橱窗,他看到爱莲猫着腰在修剪墙角的一株芭蕉扇。芭蕉长势喜人,只不过根茎极细,显得有些营养不良。爱莲拿着一把大剪刀嚓嚓嚓几下子就剪断了最下面的几片残枝败叶。看着阳光下突兀寒酸的小院,再凝望她纤弱的倩影,刘老栓突然心生怜惜,他有了一种要保护她的冲动。家里只有一亩薄田,如何把家撑起来过好,他琢磨着,似乎有了主意。
刘老栓走上前,给爱莲搭把手。他接过剪刀,干脆地除掉几片爱莲伸手够不到的枝叶,然后将地上的一堆残枝一股脑儿抱到院门口的草垛边。接着,他端起一个水盆,走到水井旁,接了半盆水,再从晾衣绳上取了一方洗脸巾。
“洗把脸吧。”他拾起爱莲发梢上的一片碎叶,柔柔地说。
爱莲蹲下身,洗了手,抹了脸,接过刘老栓递来的毛巾把脸擦了再擦。
“我想跟南门的表兄老赵去牛行学做生意。”刘老栓掷地有声地说。
爱莲看到刘老栓脸颊上鼓起的腮帮子,知道他决心已下。
三天后的一个大清早,太阳还没有升起。孤零零的冬枣树下,刘老栓和爱莲紧紧相偎。老赵的牛车在院外候着,不时听到他低沉的调侃声:“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恋家是做生意的大忌……”刘老栓和爱莲抱了又抱,过了好一会儿才提起行李,三步两回头地坐上牛车。
牛行在县城,距家百十里。听说方圆几十公里外的人家也会赶来交易。刘老栓第一次到牛行,看到络绎不绝的牛群,几十头甚至上百头地聚集在一起,那场面实在太震撼了。但很快刘老栓的欢喜劲儿就被空气中四处弥漫的牛屎的气息给冲淡了。老赵说,那不是牛屎味,是金钱的味道。刘老栓起初不信。当老赵贴着他耳朵轻声说出倒卖一头牛可以赚上十几块甚至几十块的时候,他简直惊呆了。他忽然觉得先前难闻的味道好像没那么刺鼻了,在一堆堆瘫软的牛粪里仿佛看到自己金光闪闪的前程。
2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刘老栓凭着自己的聪慧和悟性,很快摸到了牛行生意的门道。原本歪脖子、嘴巴不利索的他,现在突然口齿伶俐起来。他似乎又有了一个新发现,歪脖子并非全无用处。前几天他和老赵并排买牛,一个眼睛贼溜溜转的农人硬是少了十几块钱把牛卖给了他。刘老栓不解,表兄老赵打趣他道:你的歪脖子太值了,让你看起来像一个好人。卖牛的老农最喜欢和老实的买牛人打交道,这让他们觉得心里踏实。
刘老栓半信半疑,他心中却有着另一答案。牛行有一个保护买牛人的惯例,为防止卖牛人的黄牛或水牛出现短期内病死的问题,行里约定尾款的10%在牛转手后由卖牛人去交易中心领取。刘老栓早前在行里见过一次卖牛人的维权事件,听说一个买牛人亏了买卖,直接跑路了,交易中心的押金不足以支付卖牛人的尾款,引起了轩然大波。刘老栓没有告诉老赵的是,他第一笔成交的牛生意,竟打破了旧惯例,全款支付给了老农,可谓不按常理出牌。
日复一日的牛行生意里,刘老栓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但凡经过他长眼的牛生意,几乎没有亏损的。经年累月下来,他也赚得盆满钵满。他先前虽没有经商的体验,却在牛行慢慢琢磨出了自己的一套生意经,那就是——“赚钱只取三分利。”
凭着这一朴素的原则,几年下来,刘老栓的业务量陡增。腰包日益鼓起来,整个人却依然清瘦,颧骨依旧高高的,走起路来歪着脖子,摇摇晃晃的,似乎风一大就有被吹走的可能。每月最后一天,他都会斜挎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雷打不动地回家和爱莲小聚。经过乡里的市集时,他总不忘买一大堆粮米油盐,再买几兜爱莲爱吃的沙果、橘子、板栗和核桃等。
爱莲从不忘把自己精心梳洗一番,头发盘得油光发亮,脸上抹一层淡淡的绯红,唇上再涂一团燃烧的火焰,提前做好一大桌子饭菜,倚在大门旁的石柱上不时向村口眺望。铃儿响当当,刘老栓带着战利品,哼着小曲儿凯旋而归。爱莲帮衬着取下自行车两侧挂着的粮油和各种吃食,脸上乐开了花。
刘老栓上前抱紧爱莲,手里的东西竟忘了放下。看着身材日渐丰腴的爱人,他心里泛起一阵轻松的感觉。现在的爱莲,是河东村唯一不用种地的女人。刘老栓轻触着她雪白的肌肤和光滑细嫩的双手,不由得意起来。晚上,爱莲倚在他厚实的胸膛,数着散落一床的十元、五元、一元等各种面额的钞票,不免娇嗔道:“你挣太多钱了,数得我手背生疼……”
纱窗外,满满的月光,格外地亮。谈起未来,他们有聊不完的话题。不知过了多久,刘老栓终于看到爱莲打起哈欠,便顺势吹灭蜡烛,俩人迷迷糊糊歇下。
次年,冯爱莲顺利生下小红喜。刘老栓从牛行告假,专程回家陪护。看着红喜黑亮的小眼睛和滑溜的小鼻子,刘老栓不禁自言自语:我也有当爹的这一天啊!他学爱莲的样子抱孩子,一手托小红喜的臀部,一手环绕着他的颈部。孩子不哭不闹,在刘老栓的怀里安然入睡。
不知不觉,孩子在吃喝拉撒中渐渐长大。九十年代中期,县里的牛行破产,倒牛生意的商贩一下子失却了先前的荣光。红喜正值中学,又爱请朋友吃吃喝喝,家里的开销大起来。刘老栓寻思多日,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他准备像赤脚医生一样下沉到周边的每个村庄,像担货郎似的走街串巷。
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两个寒冬腊月的踩点和摸排,方圆百里的几十个村庄黄牛多少,水牛多少,壮牛、牛犊多少,哪些牛的肉紧实,可以多杀肉,能卖上好价钱,藏宝图一样了然于胸。刘老栓照例每个月底骑车回来,帆布包依旧鼓囊囊的。经过乡里的市集时,他仍不忘买一大堆粮米油盐,买几兜爱莲爱吃的沙果、橘子、板栗和核桃等,再给儿子红喜买些时下稀罕的果子或者几本新上市的好书。当他摩挲着崭新的书籍的时候,不自觉嘟囔起来:我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希望儿子能够多读书,走出一条新路。
高考前夕,红喜因成绩垫底,被班主任提前劝退。红喜似乎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不参加高考反倒落得个清净自在。他与另外两个被同时劝退的后进生组成铁三角,每天正常往返学校,在学校后的大堰河里耍水,一泡就是一整天。
刘老栓得知红喜没参加考试,已是三两月后的事了。他歪坐在宽木门槛上,脸色铁青,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像一只被流浪狗刚刚挑衅过的家猫,胡须上下震颤得厉害。他招呼红喜坐下来,故作克制地说:“我一向不相信捷径,如果真有捷径——”他顿了顿,接着说,”那一定是高考。”
红喜不说话,他望向正在冬枣树下纳鞋底的母亲。
“复读一年吧。”刘老栓像是在下指令,又像是在恳求儿子。看着儿子空洞的眼神和无动于衷的肢体,他突然有了一种愧疚:自己游走四方十几年,为钱忙、为钱愁,到头来竟把孩子的教育给落下了。可是这样的局面,他除了接受,还能干吗?
红喜没有选择复读。面对刘老栓的软磨硬泡,他只好向父亲交了实底儿。原来,他和三剑客之一宝玉的胞妹婉儿正打得火热。
提起宝玉的爹许青龙,河东村的人老少皆知。此人脾气暴躁,却财大气粗,五年前一口气承包了村西头的二十几亩良田,搞石榴种植,这两年石榴园硕果累累,收成颇好。给许青龙做帮工的乡邻们私下里都喊他许大富。
刘老栓陷入沉默,他干裂的嘴唇绷得紧紧的,鼻子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他伸出食指指着红喜的脑袋说:“不许和他们家来往!”
红喜下意识退了一步,抬起头,和父亲四目相对,目光里带着一种强烈的叛逆和挑衅。
“趁早断了念想。”刘老栓咬着牙警告。
红喜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院。
3
入冬后的一个黄昏,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刘老栓身披一件墨绿色军大衣,肩上依旧斜挎着一个鼓鼓的帆布包。脚上的皮棉鞋用稻草绳包裹得严严实实,踩在雪白的积雪上,立刻留下两串偌大的脚印。
“回来啦——”爱莲从廊下的晾衣绳上取一条毛巾,帮刘老栓清理后背和双肩上的雪花。她接过刘老栓递来的帆布包,欲言又止地看向那寂寥的天空。
刘老栓立刻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他蹲下身,火急火燎地扯去皮棉鞋上的稻草绳,换了一双厚底布棉鞋,目不转睛地盯着爱莲的面颊,多日不见,她整个人清瘦、憔悴了好多。
爱莲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总算说出了家里近期发生的事情。红喜闯祸了!先是搞大了婉儿姑娘的肚子。准亲家许大富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按理说刘老栓家在河东村条件也不孬,面子上可以糊弄过去。他三番五次村子里围堵红喜,全不见小子的鬼影。一个黄昏天,许大富气势汹汹地上门找爱莲要说法。
“这叫啥事儿?!”许大富随便拖了一把廊下的椅子,没好脸色地坐下。
爱莲走过来,又是递烟,又是端茶地好生招待。
许大富见爱莲不说话,血压嗖地冲到脑门,嗓门提高了好几度:“今天必须得给我们婉儿一个交代!”
爱莲哪见过这阵势,她像个小孩子木讷地站在那里,一只白净的手在衣服的下摆来回摩挲着。半晌,她好不容易抬起头说道:“这事是我们不对,给你赔不是了。你看孩子爹不在家——”爱莲想找一个更妥当的说辞,脸上现出挣扎的表情,“我喜欢婉儿这孩子,又勤快又懂事,这门亲事我替红喜爹认了,只是不知你……”
许大富拉下的脸松弛了几分,他起身向爱莲走近了两步,无奈地叹着气说:“我还有其它活路吗?”
爱莲望着许大富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她想起刘老栓和她说过,他们刘家和许大富家上一辈因为鱼塘所有权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而刘家正是当时被欺负的一方。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结下的梁子岂是那么容易解开的?刘老栓能接受这么亲事吗?一切不得而知。
爱莲小心翼翼地说着。刘老栓眉心紧锁,表情凝重,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三十几年前鱼塘事件的现场。鱼塘西侧的皮柳树下,十几人手里拿着铁锹、锄头对峙的惊悚画面,他一刻也不曾忘记,那年他才十二岁。他想起他和许大富同窗多年,竟然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他又想起少时的红喜有一次哭得很伤心地问他,为什么不准去许家门口的大坝上和小伙伴玩捉迷藏,他气急败坏地挥过去一巴掌,任红喜一通鬼哭狼嚎。上一代人的恩怨为什么要传到他这一辈,他这辈的恩怨又为何要传给下一代?刘老栓倒吸了一口气,是时候终结了!
爱莲看刘老栓既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便明白了,刘老栓是默认了这门亲事。她刚刚缓过神来,却张不开口讲另一件大事。
刘老栓拿火钳拨弄两下主屋火炉里正燃烧的木炭,火苗立刻腾空而起,灰烬顺着热气窜起,在屋顶盘旋。刘老栓解开军大衣一排闪闪发光的铜质纽扣,将衣服顺手搭在一旁的案几上。他咳嗽几声,端起瓷缸抿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问:“红喜还闯了什么祸?”
爱莲站起身,伸长脖子朝院门口的方向看了又看。她凑近刘老栓,低声耳语一阵。只见刘老栓依旧歪着脖子,涨红了脸,像喝了两斤二锅头,眼睛闭紧又睁开,盯着爱莲半天不说一句话。
4
农历小年的那一天,阳光很好。刘老栓借了一辆带拖斗的手扶拖拉机,带着红喜去乡里的集市准备彩礼。等车子启动返回的时候,车斗里摆满了好东西,有离娘肉1扇48斤,猪臀肉两大块66斤,大葱4棵,红糖6斤,粉条8斤,茅台两瓶,软中华4条,糖果、点心、莲子、水果若干。
第二天晚上,酒席散场后,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刘老栓坐在院里的冬枣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顺着树干,在枝叶间盘旋、上升,直至彻底弥散在半空中。刘老栓带着几分醉意,揉了揉昏沉的眼睛,朝厨房方向轻唤红喜。
红喜正拿筷子夹着红烧肉,吃得满嘴流油。他接过婉儿递来的毛巾裹了裹嘴巴,不太情愿地往外走。刘老栓探过头看着红喜,还没讲话就已老泪纵横。红喜以为父亲还沉浸在大喜之日的气氛里,他凑近父亲,拿手背替父亲擦去他眼角正滚烫的泪滴。
刘老栓曾一度认为自己教子无方。对于红喜的不可一世和玩物丧志,他起初是愤怒的,但后来反而是对自己有了更多的自责。刚刚红喜的一个小举动,让他忽然又感到孩子终究是善良的。他只是缺少一剂猛药,有了这对症的药,孩子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正常的、普通的人。
“那天晚上,你撞倒一个人?”月光下的刘老栓,一脸严肃地问。
“没有,没有……”红喜身体有些发抖,牙齿不自觉地震颤起来,他矢口否认那晚的意外,却经不住父亲的拷问。
“掏心窝子讲——”刘老栓一把抓紧了红喜的手,“不要做昧心的事,老实说出来,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爱莲正在收拾餐具,婉儿陪着一起聊天。她们禁不住停下声,齐刷刷地看向冬枣树的方向。
原来,两月前的一个晚上,天空黑漆漆的。红喜在临乡的一个朋友家吃得半醉,饭局结束,他不顾朋友留宿的请求,骑着摩托车上路了。没想在魏家湾一个下坡处,撞上迎面行来的一辆自行车。一人轰然倒地,痛苦地呻吟着。红喜一时慌张,没了主意,他看看前面,又回头瞅瞅后面,四周寂静无声,全都黑漆漆一片。他下意识深踩了一脚油门,摩托车轰隆隆消逝在暗无边际的旷野中。
照刘老栓的想法,他们必须找出那晚被撞的那个人。红喜心虚,风波第二天就把肇事车清洗擦拭得干干净净,锁在西屋一间废弃的工具间再也不敢动用。刘老栓让红喜去找人,他嘴上答应着,也确实推了家里的一辆自行车往外走,心里却不断犯怵:怎么个找法呢?难道非得敲锣打鼓,四处问人“哎,你知道你们村有谁前两月被撞伤了?”骑行在蜿蜒绵长、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上,他觉得有些荒谬,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奇异感觉。他仿佛看到身后的黑暗的深渊里有一双凄厉的眼神凝视着自己,并且还发出绝望的哀嚎。红喜以为是幻觉,慌忙掉转头,沿着河东村胡乱地骑着。
炎炎夏日,每一天似乎都很难熬。牛行整改后,又重新复工了。农人一般赶着夏忙,牲口特别是黄牛,总能派上大用场。因此这个时节,牛行异常冷清。刘老栓索性在家里多呆些时日。 一早,魏家湾的朋友老杨打来电话,说是他托办的事有眉目了。刘老栓简单套了衣服,神色慌张地出了门。
原来伤者是魏大嘴的二儿子魏小理。据说这孩子也挺坎坷的,去年高考落榜,今年选择回炉再造。没想到高考前一月的一晚,他从老师家补课回去,半路惨遭意外。老杨叹着气说:“魏大嘴还有一个小女儿,好像精神也不正常,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在家。”刘老栓的脑子“轰”一声,像是平地一场惊雷。他哆嗦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不用问,老杨已能猜个八八九九。他走近刘老栓,低声道:“听说,魏小理残障了,花了不少医药费,现在依旧不能下床。不过晚上月黑风高的,不会有人目击那晚发生了什么。你不说,没人知道。他们只能自认倒霉。”
刘老栓屏住气,盯着地上一只瘦弱的蚂蚁。他恍然看到蚂蚁也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蚂蚁的脑袋圆圆的、膨胀开来,像极了一个愁苦的少年的脸。他不由一惊,冒出汗来。
“人不能昧着良心活着。”他和老杨简单告别,向前走了大约五百米,在一个转弯处的小卖部里买了些生鸡蛋和牛奶,朝魏大嘴家的方向走去。
5
路上,刘老栓忽然忆起一件往事。几年前的一个暴风雨之夜,因为走街串巷买牛,他曾滞留在魏家湾。是魏大嘴收留他借宿一宿,魏大嘴的老婆还给做了一大碗鸡蛋面。哪里是鸡蛋面,鸡蛋比面还多,应该叫面鸡蛋才好。这样走着、想着,马上就要到魏大嘴家了,他的脚步放缓了,脑袋猛然间一片空白。
魏大嘴在门口的菜地里除草,看到刘老栓,立马亲切地招呼他进屋坐。
“我来是——”刘老栓话没说完,就被魏大嘴给打断了。
“来就来了,还提什么东西,太见外了。”魏大嘴声如洪钟,看来精气神儿还不错。
逼仄的小院里杂草丛生,蚊蝇到处嗡嗡乱飞。魏大嘴的老婆蹲在一口自来水井旁埋头洗着衣服。正屋极其简陋,堂前一套低矮的供桌,靠墙横一个破旧的、做工粗糙的木质沙发,另一面凌乱地摆了三两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子。
“小理,你刘叔来看你了!”魏大嘴推开里屋门。
循着渐开的门缝,刘老栓看到靠墙的木床上仰卧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他的一只裤腿明显悬空了,另一只打了石膏的腿上环绕了一层厚厚的绷带,再由一个长带子捆绑着悬在房梁上。旁边是小他几岁的妹妹,此刻正趴在床头打瞌睡。
刘老栓看到年轻人的额头和下颚多出的擦伤痕迹,与他稚嫩的面孔形成强烈反差。他拉起魏小理的手,而喉咙却犹如搁浅在河床上的鱼儿丝毫动弹不得。
当他战战兢兢地道出那一晚的实情,魏大嘴惊呆了,上下嘴唇开启到极限位置,几乎贴着鼻翼和下颌了。魏大嘴的老婆腾地起身,像一头发疯的水牛冲过来。刘老栓应声倒地,后腰似乎有无数利刺蜂拥而来,顷刻间有种直捣骨髓的剧痛。
良久,刘老栓挣扎着坐起身,他扶着满是蜘蛛网裂纹的青砖墙站起来,身体却几乎弓成了九十度。凉风乍起,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身上一阵热一阵冷。
“小理他爸——”刘老栓摸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接着说,“我们红喜对不住你们家,给你们赔不是了……”他下意识要弯腰低头,却发现身体已不能再低,只好对着魏大嘴的方向连连点头致歉。
魏大嘴回过神,口里像是含着半个馒头,以一种极其模糊的声音说:“你们……我们都不想这样。”
刘老栓当即允诺,孩子的康复费用全由他刘老栓提供。他鼓励孩子继续准备考试,还表示如果考上大学,所有学费和生活开销都不用操心。
魏大嘴老婆的脸色依旧难看,眼神里却现出几分柔和的光。魏大嘴满眼通红,两行鼻涕在鼻孔有节奏地抽动着,他扶住刘老栓宽厚的肩膀,泣不成声。
6
腰痛还未散去,刘老栓歪着脑袋,猫着腰,一步一挪动,行动迟缓又艰难。一阵风过,流云中的一轮弦月探出脑来。借着这微弱的月光,刘老栓走走停停,饥肠辘辘,终于在两小时后到了家门口。
院门虚掩着,爱莲看到他进来,赶紧去厨房把凉了的饭菜重新加热了。红喜和婉儿在冬枣树下的长椅上坐着,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忙起身相迎。 刘老栓把爱莲叫出来,一家人坐在冬枣树下开了一场久违的家庭会议。会上,刘老栓宣布了他的决定。红喜本来想反对,看到母亲爱莲和妻子婉儿都不说话,他也低下了头。
“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不能昧着良心做事情。”刘老栓又把在魏大嘴家看到的情况,包括简陋的家具、蜘蛛网似的破墙、孩子错过的高考和以及他一只残障一只仍骨折的腿,神色激动地讲了一遍。
蛐蛐在墙角聒噪,知了在树梢吱吱不停。当刘老栓要把家里多年的积蓄,总计五万元作为首笔补偿款拿出来的时候,小院安静极了。月光是那么柔和,笼罩着沉静的大地,给院落披上一层圣洁的光辉……
两年后的一天中午,牛行刚扒拉完午饭的刘老栓闲来无事,从上衣靠里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全家福。照片已泛黄,微微卷曲,不过仍清晰可见爱莲和他,身穿工装、头戴草帽的儿子红喜和儿媳婉儿,红喜怀里抱着他刘老栓的大孙子新月。背景是一片挂满红彤彤大小灯笼的石榴园。新月两手举得高高的,那是一只半青半红、约莫三四斤的巨型石榴。
刘老栓咧着嘴正笑着,身后传来了爱莲熟悉的声音。爱莲疾步过来,喘着粗气,神色端庄地递给他一封信。洁白、平整的信封上,居中的位置有着几个醒目的大字——“XX外国语大学”,落款是“魏小理”。
刘老栓瞬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