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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国败了。

  当牧西风重伤跪地折戟梅墟,一身灰衣的大主教杀意起运阵屠敌,南国便已无胜机。世扉圣术漫天铺盖,残兵败部节节溃退,他们已退离圣土数里,司祭教徒却仍穷追。

  “操,你他娘能不能快点!”百夫长举盾的手连连震颤,脚下一对破靴已在地上犁出两行深沟。也亏他下盘功夫稳持方能抵住,身边下手将士多已人仰马翻,血肉飞横。在他身后,一瘦长军士手持长弓,气聚一刹。

  箭出!

  远处另一高地即刻血花四溅,引得惊呼阵阵。

  “哈!狗娘养的司祭站那么前头,找死。”弓手啐了口唾沫,弯弓搭箭,想再射下一人物,百夫长却一把将他扯进了盾后。下一刻,弓手原本所立位置便为一道金光凿穿。

  那弓兵看了眼那拳头大小的洞,嘴里含糊句粗话,惊魂未定,他随即张望四下,显意识不妙,吼道,“人都他妈快死光了,退吧!”

  百夫长抄起长枪撩飞急欲登坡的教徒,一面道:“老苗老傅也退了?”

  “鬼他娘知道。”老兵一脚将面染血盾牌掀给百夫长,一手已拉满一弓圆月。

  这场战争结束了,纵是白栁左也再难运筹回天。

  南国最终割让数百里疆土,迫迁旧都,虽保了命脉,却也承不住百姓骚客口诛笔伐。老皇帝谢重不久即气结而亡,其次子,时任西远大将的晋王谢千秋归都继位,定年号承和。新帝果决杀伐,修拢创痛,一整朝纲,立誓勤农精军,休养生息再而西拓东进。

  战无胜者,南国饱尝变迁,圣土亦不可免难。

  此天南之战的始作俑者,圣律祠圣律七司里号为人衾的罗术一勾结南国,里应外合欲夺大主教圣冕,此事恶大,罪不容诛,瓜葛牵连者足达百人,小者入梅墟锁禁长省,大者则待受神罚审决,以死谢天。

  所幸,知晓此事的人不多。

  罗术一坐在屋里,手捧一旧瓷杯,身边小乘桌上放一壶茶,壶口半掩,热气氤氲腾上。她翘着二郎腿,歪头瞧着这一小撮白气,不知所想。

  很少有人知道,人衾竟是位娴雅端致的女子。

  斗地,一阵怪风鼓来,那袅烟即刻倒散,没了形状。

  “来了。”罗术一并不意外,啜了口茶,眼睛仍盯着茶壶口再度合拢的热气。

  “来了。”来人一身素衫教士打扮,鞋一拖便走进门来,举止娴熟随意,显是这家的常客。

  “外头怎么样?”罗术一问。

  “乱得很。”教士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就往嘴里灌,却直把眼泪都烫了出来,“咳咳,好茶,咳。”

  罗术一便这么看着他,不知所想。

  他尴尬地擦擦嘴,道:“别瞧了,都安排妥了。”

  罗术一闻言周身一震,手指连比九,七,一,三,二。

  教士会意,朝她肯定地点点头,尔后又猛灌口茶,道:“女儿我已托付老七,她俩会一直留在圣土。不必担心受牵连。”

  罗术一神采一黯,唇角微抿,想说什么却未能开口。教士余光扫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僵冷半天不发一言,不觉暗自叹息。

  屋外寒风呜呜啸鸣,窃将丝丝寒意隔门透入。冬日的圣土很冷,很旷,不似福地,反倒像个为神抛弃的旮旯。

  “今年会下雪吗?”罗术一忽问。

  “会吧。”

  “好。”她倏笑了,像落在雪朵上的阳光。

  “最后陪我看场雪吧。”

  那年冬天终究没有下雪。

  南国西境怀丘城西北角的土房里,一群老粗壮汉张皇奔走,左一绊,右一磕,锅碗甲兵擦碰出叮当噪响。裹在破布里的婴儿正放肆啼哭,声音雄呲噪厉,几要把人脑袋盖都掀去。

  “哎哟我的祖宗啊,别哭了。”一胡茬糙汉抱着婴儿,学着外头奶妈的样子有节奏地摇晃。他离婴儿最近,所受折磨自然最深,这点从他挤作一团的五官即可瞧得。

  “我看他是要喝奶啦,老大你牺牲一下啊!”一旁好事者哈哈大笑。

  “操,笑笑笑还他娘笑,让你他娘去叫十三婆你叫了吗!”糙汉怒不可遏,抓起边上的果子便往好事者那儿砸去。

  “啊呀,早派大狗去了!”那人矮身躲过,满脸嬉笑毫不收敛。

  “操,真是倒了血霉。”糙汉一边摇婴儿,一边唾骂。

  他叫王熊虎,左臂纹一只熊,右臂纹一头虎,领着帮平日不杀人不越货的“闯头”,自诩为怀丘一霸。怀里这男娃是他屋门口捡的,瞧他冻得小脸通红,便抱进来了。据其襁褓所夹纸条记述,孩子名为阿奇。

  就这破名儿还特意写个条子,这爹妈十有八九也是有病。不过嘛,老子也骂不得别人,想这一世四处留情片叶不沾,到头来却拾了一娃儿,老子才真的有病。此刻快昏厥过去的王熊虎真想给自己一大嘴巴子。

  所幸,大救星十三婆赶到了。

  十三婆的姓名无人叫得上来,只知她年轻时做了怀丘一富庶老爷的婢女,照家内名分排下来,她恰落在十三。十三在南语里可不是好词儿,但大家都这般一声声唤她,十三十三。早出买菜的是十三,回家带娃的是十三,晚上服侍老爷的有时也是十三。后来那老爷从内地进货惹了盗贼,被杀得满屋头颅飞滚。十三从菜市回来,直吓得尿了裤子。

  十三年轻时长相平平,如今老了,自更平平了。无一技傍身,她只得托靠在王熊虎这儿继续给他和弟兄们做饭打扫,工种一如过去,权当换了个老爷。可惜这位爷没那阔绰劲儿,只分十三一小黑屋子不说,伙食也难得见肉。十三虽且有自知,只管做,不管说,但偶有夜深人静,鸟歇虫鸣,她便忍不住哭,直哭得累了方才睡去。

  阿奇的降临恰为她苦命的土墙开了方正一孔,放进了光来。王熊虎口中的灾厄魔头,在她怀里摇晃几下便不哭不闹了,这令她十足欢喜,暗将这娃当做老天赐下的亲骨肉。既镇得住娃娃场子,她于这帮闯头中的地位也由此超然,成了救苦救难降妖伏魔的十三菩萨。

  这般日子足过了七年。

  看得出来,大家伙真喜欢这小家伙,几年来教他泥血里打滚来的本领不说,还常拍肩怪称一声“儿子”,其中尤以将他视为闯头好苗子的王熊虎最甚。他常同阿奇说:“我和弟兄们年纪老大不小,哪天出去指不准就回不来了。你小子跟咱好好干,以后这熊虎行有你一份。”言罢,他拍了拍那个大得可疑的草枕。

  而相反,十三婆则悄悄跟他讲:“这帮匪子年纪老大不小,哪天出去保不准就回不来了,他们去了以后,你只管往东走,别再做什么闯头了。”说着,她拍了拍那个大得可疑的草枕。

  但阿奇不喜欢他俩话里的前提,所以没有答应任何一人,也没动草枕里头的一金一银。

  那日清晨,王熊虎叫上了在院里挥拳扫腿的阿奇。“阿奇,跟我们出去趟。”

  闯头嘴里的所谓“出去”,是指出关,出青乌关。

  阿奇闻言赶忙应声屁颠颠地跑来,一通揉拳擦掌:“总算来了,这几天可他娘闷死我了。”

  “去!还不是因为你上次乱他娘搞,”王熊虎大掌推了阿奇一把,“这次给老子安分点,听到没有!”后者浸于兴奋,只敷衍应了几声。

  “哦!”阿奇回神,想起十三娘说今天午饭给他炖鸡,“我得去知会声十三娘。”说着便走。王熊虎见状却一把擒住他肩膀,很有些不耐烦:“别了,去去就回的事儿,弟兄们都等着吶。”

  白驹落西方,世事总无常。

  那日,怀丘西北的土屋依旧炊烟腾袅。

  可里头的老阿婆候到的却非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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