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 - 2 - 哑谜

郭子仪斜靠在那张铺了三层金丝被的木塌上，跟崔剑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郭子仪年轻时参加武举考试并一举夺魁，几年间累积军功，官至朔方节度兵马使。天宝十三年，安禄山史思明举兵造反，他率领朔方军与当时的名将李光弼通力合作，数年间东征西讨，最终平定叛乱。后官封天下兵马大元帅，与回纥联军，几番打败吐蕃，并再次收复长安，乃是大唐中兴的头号功臣。自古以来，除了秦朝的王翦王贲父子助秦始皇剿灭六国统一天下的盖世功绩之外，再无人可与之相媲美。

如今他年届花甲，当今皇上对他的恩宠不降反升，不仅封他为汾阳王，还把自己的爱女升平公主嫁给了他的六子郭暧。如此恩蒙前所未有，家世真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蒸蒸日上。

他与崔护素来交好，这几天偶感风寒，崔护遣子过来看望，他心里非常高兴。尤其是崔剑书长得丰神俊朗，一表人才，兼且文武双全，言谈举止皆有法度，让他越看越是喜欢。

此时正值盛夏，虽然屋内有侍女打扇，还是闷热异常。郭子仪还好，崔剑书坐得辛苦，虽然练有内功，额上的汗珠还是滚滚而下。郭子仪看在眼里，吩咐一边服侍的歌伎红绡去端一碗冰镇的甘酪给他消暑解渴。

当红绡把一碗甘酪举到崔剑书面前时，他这才抬眼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她杏眼桃腮，修眉端鼻，颊边一对梨涡若隐若现，直藏着万种风情。轻纱做就的齐胸襦裙下面雪白丰腴的肌肤若隐若现，一股淡淡的脂粉气直冲鼻翼，比茶几上金瓯中的鲜桃更加令人馋涎欲滴。

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崔剑书心头突地一颤，喉咙发干，热汗变成了冷汗，浑身的力道突然间消失了一般，竟然抬不起手臂去接甘酪。

红绡看在眼里，轻笑道：“公子想来是中了暑气，不如就由奴婢喂公子吃酪可好？”不等崔剑书答应，便拿起调羹舀了一勺甘酪，递到崔剑书嘴边。

冰凉的甘酪尚未沾唇，崔剑书的身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红着脸往后躲了一下，口中答道：“在下不热，不劳娘子费心。”

红绡转头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郭子仪，笑道：“公子无需客套，此乃奴婢分内之事。”她又将朱唇凑近崔剑书的耳朵，轻声道：“此为王爷所赐，公子若是不领，岂不辜负了王爷的一片心意？”

郭子仪大笑道：“堂堂的御前带刀侍卫，还怕一个女子一碗甘酪不成。”他知道有自己在跟前，崔剑书没办法放得开，因此笑道：“老夫先进内房去休息，公子用过甘酪后请自便。”说完便由侍女扶着进了内房。

崔剑书无法可施，加之郭子仪不在身边，身心顿时放松了下来，张开嘴将盛满甘酪的调羹含进嘴里，立时一股凉气从口中直通肠胃，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惬意。红绡面含春色，又舀了一勺，这次的甘酪却比第一次少了一半，崔剑书一愣神间，看到红绡眼中的笑意，顿时领悟到她是想借此来延长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心下不禁大喜若狂。

一碗冰甘酪喂完，两人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只觉乐趣无穷。事后崔剑书回想半天，却丝毫记不起来那碗甘酪到底是何滋味。

吃完甘酪，红绡将崔剑书送至王府门口，因为有旁人在侧，两人即便有满腹的话儿要说，却无法开得了口。告别之时，红绡右手拇指扣住食指，剩下的三根指头伸得笔直，晃了一晃。然后五指伸开，翻覆了三次，又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小镜子，轻声道：“记得啦！”

说完深深看了崔剑书一眼，转身飘然进府。

崔剑书茫然地搔了搔头，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神，才怏怏地上马回家去了。

一连几天，崔剑书茶饭不思，辗转反侧，满心满脑都是红绡那含笑的眼神，绝世的容颜，丰腴曼妙的身姿。他虽然文才出众，却怎么都参不透临别时红绡的那些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弄得他心痒难熬却又苦恼之极。

这天他正暗自嗟叹，磨勒走进了房间，对崔剑书道：“公子这几日为何总是恍恍惚惚的，难道有什么心事？可否说出来，老奴也可帮着参详参详。”

崔剑书从小在磨勒的看护下长大，感情之深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母亲出嫁时就从娘家带过来的昆仑奴虽然容貌极怪极丑，对他的照顾却是无微不至。尤其是自从娘亲去世之后，爹爹又公务繁忙，陪伴照看他的任务几乎全都落在了磨勒的身上。

磨勒自己无妻无子，一直便把崔剑书当做亲生儿子看待。虽说他只是一名奴仆，但自从崔剑书的母亲去世之后，崔护又没有续弦，都是由磨勒代为管理内府。他做事公正严明，待人和善，上至崔护，下至门卫，合府上下都对他恭爱有加。

此时磨勒看到书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笔走龙蛇，墨迹未干，是崔剑书刚刚写就的一首诗：

误到蓬山顶上游，

明珰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

应照璚芝雪艳愁。

磨勒看完笑道：“知好色而慕少艾，原来公子是有了心上人啦。”

崔剑书本来就对磨勒知无不言，这几天独自思量，心里正憋得难受，见磨勒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便把跟红绡见面的经过和盘托出。

磨勒听完思索了一阵，说道：“那哑谜倒是不难解，只不过这红绡乃是汾阳王跟前的歌伎，想要你们俩成就好事须经郭王爷允准，这却不大好办。”

崔剑书忙道：“你先帮我解了这哑谜再说。”

磨勒笑道：“久闻汾阳王有十院歌伎，各个国色天姿，多才多艺，这红绡定是其中之一。她伸出三指，当是说她在十院歌伎里面排行第三。”崔剑书大喜，追问道：“那反掌三次和以手指镜又是何意？”磨勒道：“手有五指，反掌三次便是十五，十五之夜月圆如镜，她当是想约你在本月十五夜间与她相会。”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崔剑书胸中的愁闷瞬间消了大半，笑道：“原来她确是对我有心，却为何非要这般遮遮掩掩，难为于我？”磨勒道：“女子的心思婉约细腻，若是直说，何来情趣可言？再说她可能也是想趁机考较一下你的才学，若是你连这点哑谜都猜不透，大概也不值得她垂青了。”

崔剑书一听此言，有些怅然若失。磨勒忙道：“这红绡既然能得汝阳王喜爱，必有她的过人之处，公子爱她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这中间难处颇多呢。”

崔剑书更加垂头丧气，烦道：“可不是。她约我去王府夜会，也不仔细考虑清楚，王府戒备森严，别的不说，单是院门口那只獒犬便难以逾越。只要被它稍微闻到气味，狂吠起来，还不闹得满府皆知？”磨勒道：“这倒还不是最难的，即便你能见到红绡姑娘，她既为汝阳王的宠姬，又如何能与你卿卿我我？若是被汾阳王知道，不仅是她，连你和老爷只怕也难脱干系。”

话说到这里，几乎已经完全断绝了崔剑书心中的念想，他想起当日红绡喂他甘酪的旖旎风光，心中怅然若失，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磨勒劝到：“这等女子世间自然少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待我和老爷细细合计合计，在长安城中为你找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女子，谅也不是什么难事。”

崔剑书黯然神伤，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