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是文字体系空前强化的时代。原因很多,一是"周文"主要显现在礼与乐,然而周末大乱,礼崩乐坏,"文"只显于文字。从前士君子"无故不去琴瑟",音乐是基本人文素养。现在却只读书识字,音乐成为某些人的特殊技艺,且地位下降,沦为工技。文人只需舞文弄墨。
其次是秦朝焚书坑儒,造成汉初大规模收求遗书,网罗文献,予以校刊、抄补、考订、训诂、诠释的风气及时代需求。事实上,这也建立了一套新的读书和做学问方法,一切环绕着文字展开。
因此,政府基本延续秦朝的文字政策,而更予强化。
人民受教育,最重,或甚至是唯重书法,且与国家用人制度相结合。
当时"学僮十七以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的基本识字标准是难以想像的。九千字,是什么规模?《说文解字》整本书才不过9353字,现在大陆的《新华字典》收单字(包括异体字、繁体字在内)也只11100个左右,常用字则不过3500字而已。可以说,今天没有任何一个博士、大学教授能达到汉朝普通政府吏员的识字水平。
一、狂热的书法自学习
文字的审美要求,遂在这种态势中带生出来了。
晋人《四体书势》曾从草书角度,描述东汉的书法发展情况。重点之一,是社会上已普遍认识到草字的美,并有众所推崇的名家。
重点之二,是对书艺的评论,已提到许多审美关注点。例如说"杜氏杀字安,而书体微瘦;崔氏甚得笔势,而结字小疏。"笔得不得势、结字疏不疏、书体肥或瘦,后来也一直是书论上的焦点。
重点之三,“张伯英者,而转精其巧…… 下笔必为楷则…… 寸纸不见遗,至今世尤宝其书”,是说社会上已以书家为楷模,收集其墨跡、学习其写法。
重点之四,"又有姜孟颖、梁孔达、田彦和及将之徒,皆伯英之弟子,有名于世",是说书法在此时已出现师徒传承的方式。
重点之五“伯英弟文舒者,次伯英。罗叔景、赵元嗣者,与伯英同时,见称于西州。河间张超亦有名,然虽与崔氏同州,不如伯英之得其法也。”将的则是另一种传承方式:家族。张芝本人和他弟弟文舒,就出身于一个书法世家。
篆书方面,"汉建初中,扶风曹喜善篆,少异于斯,而亦称善。邯郸淳师焉,略究其妙,韦诞师淳而不及",说的也是师承关系。但"太和中,诞善篆,采斯、喜之法,为古今杂形",可见并不完全依承邯郸淳,所学习的不仅是人,更是法。法,可以独立传承,故可打破时间空间的限制。
蔡邕作《篆势》,谈的就是这种“法”。说篆字:“或象龟文,或比龙鳞。纡体效尾,长翅短身。颓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棼缊…… ”等等。他自己把这些称为“为学艺之范闲。…… 思字体之俯仰,举大略而论旃”,意义几乎等于后来为文学界提供“文律”的《文赋》。
然而,书法既为社会上所热衷,又有师徒传承,各矜巧密,则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蔡邕崔瑗那样公示其法,反而会故隐其迹。
师宜官就是一例。他常不带钱去酒家喝酒,去了就书其壁。观众都跑来看。等到他觉得店家应该赚够了他该付的钱,便把字灭掉。
梁鹄等人则不然,较偏于公开传授。《隶势》说:"鹄弟子毛弘教于秘书,今八分皆弘之法也。"毛弘执教于秘书,故其法大行。
其他还有“魏初,有钟、胡二家为行书法,俱学之于刘德升,而钟氏小异,然亦各有其巧,今盛行于世。”
盛行于世。到底有多盛呢?
整体社会对书法学习的热情与兴盛之状,已到了有人觉得该压抑一下的地步了。
二、急切地追求书法美
赵壹为东汉灵帝光和年间著名的辞赋家,曾作〈非草书〉抨击当时人痴狂学草书的风气。
这是一篇妙文。
首先说社会风气,竟把书法家看得比孔子、颜回还高:“余郡士有梁孔达、姜孟颖,皆当世之彦哲也,然慕张生之草书过于希孔、颜焉。孔达写书以示孟颖,皆口诵其文、手楷其篇,无怠倦焉。于是后学之徒竞慕二贤,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为秘玩。”
接着批评写字的人,把本来只是为了简便快速而形成的草书当艺术来处理,所以写得费功夫、花时间:"而今之学草书者,不思其简易之旨,直以为杜、崔之法,龟龙所见也。其蛮扶拄挃,诘屈痴乙,不可失也。龀齿以上,苟任涉学,皆废苍颉、史籀,以杜、崔为楷。"苍颉、史籀之书是识字型的,杜、崔之书是美术型的,大家奉为楷模的是后者而非前者。
可惜,如此狂热从事艺术,效果却不理想:“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惶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腮出血,犹不休辍。然其为字,无益于工拙,亦如效颦者之增丑,学步者之失节也。”
为什么呢?
因为从事艺术的条件,第一是天资,其次是内在的心气学问。赵壹觉得当时人都把它当一门专业技法去学,所以不能成功:“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若人颜有美恶,岂可学以相若耶?昔西施心疹,捧胸而颦,众愚效之,只增其丑;赵女善舞,行步媚蛊,学者弗获,失节匍匐。夫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
学者应该效法的是张芝他们"探赜钓深、幽赞神明。覽天地之心,推圣人之情"的本领,而不是专心致意的写、写、写:"仰面贯针,不暇见天;俯面扪虱,不暇见地。"这样,路子走错了,怎么可能成功?
艺术上不能成功,现实上也沒什么用。——赵壹接着泼冷水:“且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正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推斯言之,岂不细哉?”
赵壹这篇文章,在艺术评论上真有理论高度,点出了艺术的真精神及学习方法,后世其实仍不断咀嚼其意见。可是批评效果等于零!
因为时尚、风气、时势这些东西有时不可以理争。流行,常是没道理的。女人忽然阔眉、忽然细眉、忽然挑眉、忽然纹眉、忽然平眉,有什么道理?追求美就是它的道理。
为了美,她们削骨、瘦身、吸脂、打针、吃药、整形、禁食,惨无人道,无所不用其极,比汉代那些练字的人更胜万筹。以此致死致残者,亦不可胜数。可是能劝吗,劝了有用吗?
女人拼了命去追求美,实质上亦是枉然。因为丽质跟书法一样,首先是天生,其次要靠涵养、优游的心态和生活。光模仿别人的脸型、仪态、妆容、衣饰、傍大款、搞曖昧、烟视媚行,哪能行啊?
可是明知不行而继续飞蛾扑火者千千万,拦也拦不住。就跟汉代人学草书一样。那是对美的狂热追求。
政府提倡识字,也欣赏字写得好的人。但赏其秀异者,并不代表要在公领域甄拔此类人才;识字多少,可作为入仕的条件,字写得美,却还不作为国家人才的考量标准;政府提倡识字教育,而书法教育则非其所眷顾(现在我们无能的书法研究界竟然还常说:汉末至晋魏南北朝,由于帝王的倡导,书法得到极大的普及与提高。例如灵帝于鸿都门招集书法家、画家、赋家、小说家等艺术人才,以才能高下授官等等。啊,这些人脑子完全坏了)。
赵壹说“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正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才是事实。
这就像社会上长得好、颜值高的人到处吃香,但政府公务员考试、晋升,却不能公然以美貌为标准。政府可以办好人好事选拔,公然办选美卻一定挨批评。
在这种情况下,狂热练字、追求书法美,当然就只是一种社会自发的行为。学习书法,也是一种无政府体制和政策支撑的民众自主学习。自己寻找典范、自己摸索方法。
三、神秘的笔法及其传承
自己寻找典范、自己摸索方法,是非常辛苦的。学海茫茫,金针何在?
方法的神秘化,于焉出现。
本来,文字创生,就是绝大的奥秘,其后文子的传承也终究没脱离其神秘或神圣性。如今,书法写作,为什么有人能把字写得那么美、那么抓摄人心,而我们一般人就是不行?这,更是绝大的疑团。
答案只能有两种:一是私人拥有的,独特的天才;二是可以客观存在的,供人使用的方法,若能掌握方法,谁都可以把字写好。
前者令人绝望,后者却提供了希望,故人人都想找到这个方法。
只不过,方法既然能有如此巨大的效果,自是人人寻觅,唯幸运者始能得之。得到了的,也必珍藏密什,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整个秘籍、口诀、密法、秘传的逻辑,就这么展开了。
东晋虞喜的《志林》说:“钟繇见蔡邕《笔法》于韦诞座,苦求不与,捶胸呕血。太祖以五灵丹救之。诞死,繇盗发其墓,遂得之。”
《墨薮·用笔法人名》则说“蔡邕授于嵩山石室得素书”,并暗示神人所授之书与蔡邕的《笔论》相关。伪托羊欣的《笔阵图》中“石室书”亦言及《笔论》与《九势》。
传为王右军所作的《题笔阵图后》又对钟繇发韦诞墓的故事作了后续:“晋太康中有人于许下破钟繇墓,遂得笔势论。(张)翼乃读之,依此法学,名遂大振,欲真书及行书,皆依此法。”
宋朱长文的《墨池编》则说钟繇临终前把笔法传给了他的儿子钟会……
这样的秘诀获得事迹,后来被系统化,成为笔法传承谱系。
晚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一收所《传授笔法人名》记载:“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王献之传之外甥羊欣,羊欣传之王僧虔,王僧虔传之萧子云,萧子云传之僧智永,智永传之虞世南,世南传之欧阳询,询传之陆柬之,柬之传之侄彦远,彦远传之张旭,旭传之李阳冰,阳冰传之徐浩、颜真卿、邬肜、韦玩、崔邈,凡二十有三人。”
《墨池编》卷三的《古今传授笔法》稍有不同。少了崔瑗、张彦远、陆柬之,最后四位則是:“欧阳询传张长史,长史传李阳冰,阳冰传徐浩,徐浩传颜真卿,真卿传邬彤,邬彤传韦玩,韦玩传崔邈。”共十九人,若包括神人,便是二十。
《书苑菁华》所收卢携《临池妙诀》只说唐代:永禅师从侄纂及孙涣皆善书,能继世。张怀瓘《书断》称上官仪师法虞公,过于纂矣。张志逊又传之亚。是则非独专于陆也。
王叔明《书后品》又云:“虞、褚同师于史陵。陵盖隋人也。旭之传法,盖多其人,若韩太傅滉、徐吏部浩、颜鲁公真卿、魏仲犀。又传蒋陆及从侄野奴二人。予所知者,又传清河崔邈,邈传褚长文、韩方明。徐吏部传之皇甫阅。阅以柳宗元员外入室,刘尚书禹锡为及门者,言柳公常未许为伍。柳传方少卿直温,近代贺拔员外惎、寇司马璋、李中丞戎与方皆得名者。盖书非口传手授而云能知,未之见也。”
这些谱系,到了明代解缙《春雨杂述·书学传授》,集其大成:“书自蔡中郞邕,字伯喈,于嵩山石室中得八角垂芒之秘,遂为书家传授之祖。后传崔瑗子玉、韦誕中将,及其女琰文姬。姬传钟繇元常,魏相国。元常初与关枇杷学书抱犊山,师曹喜、刘得升,后得韦誕冢所藏书,遂过于师,无以为比。繇传庾征西翼,卫夫人李氏,及其犹子会。卫夫人传晋右将军王羲之逸少。逸少世有书学,先于其父枕中窥见秘奥,与征西相师友。晚入中州,师《新从碑》,隶兼崔、蔡,草并杜、张,真集韦、钟,章齐皇、索。……右军传子若孙,及郄超、谢朏等,而大令、献之独擅厥美。大令传甥羊欣。羊欣传王僧虔。僧虔传萧子云、阮研、孔琳之。子云传隋永欣师智永。智永传唐虞永兴世南伯施。伯施传欧阳率更询,本褚河南遂良登善。登善传薛少保稷嗣通。是为贞观四家。而孙虔礼过庭独以草法为世所赏。少保传李北海邕,与贺监知章同鸣开元之间。率更传陆长史柬之。柬之传犹子彦远。彦远传张长史旭。旭传颜平原真卿、李翰林白、徐会稽浩。真卿传柳公权京兆、零陵僧怀素藏真、邬彤、韦玩、崔邈、张从申,以至杨凝式。凝式传于南唐韩熙载、徐铉兄弟。宋兴,李西台建中,周膳部越皆知名家,苏舜钦、薛绍彭继之,以逮南渡。小米传其家法,盛行于世。王庭筠以南宫之甥,擅名于金,传子澹游,至张天锡。元初鲜于枢伯机得之。独吴兴赵文敏公孟頫始事张即之,得南宫之传。而天资英迈,积学功深,尽掩前人,超入魏、晋,当时翕然师之。康里平章子山得其奇伟,浦城杨翰林仲弘得其雅健,清江范文白公得其洒落,仲穆造其纯和。及门之徒惟桐江俞和子中以书鸣洪武初,后进犹及见之。子山在南台时、临川危太朴、饶介之得其传授,而太朴以教宋璲仲珩、杜环叔循、詹希元孟举。孟举少亲受业子山之门,介之以教宋仲温。而在至正初,揭文安公亦以楷法得名,传其子汯,其孙枢在洪武中仕为中书舍人,与仲珩、叔循声名相埒云。”
这简直就是从笔法传承角度编排的一部中国书法史了。
四、神仙教导书法家
里面错乱之处当然甚多。蔡邕小于崔瑗,不可能传;钟繇卒年早于韦诞,不可能去盗韦的坟;钟繇卒年也早于卫夫人生年,不能传授;萧子云生年晚于王僧虔卒年,王亦不能萧传。其他牵强之处更不用说。但做为一份书法秘诀传承谱还是很有意思的,至少可以看到许多书法学习者的信念。
其中,笔诀的起源,都说是东汉蔡邕。不是神人传给蔡邕,就是蔡邕"于嵩山石室中得八角垂芒之秘,遂为书家传授之祖"。这是极可注意的。
我前面已一再提醒读者关注书法的神圣性和神秘性,这个起源说最能体现其意义。书法的起源,跟文字的起源不是一回事。得之于天、受诸神人,而"八角垂芒之秘"更是直指书法之源即是道教的真文,云篆龙章,八角垂芒。
五、类似道家丹诀的笔法诀
我们不能把这些都轻藐视之,说这些不过是神话、信仰,没有实质意义。
不然,所谓传承并不是一句空话,每一位传承人都传下一套笔法诀。而汉魏南北朝隋唐的书论,事实上就是由这些笔法诀串起来的。
例如钟繇不是传了蔡邕之法吗?后来梁武帝萧衍便有《观钟繇书法十二意》云:"平,谓横也。直,谓纵也。均,谓间也。密,谓际也。锋,谓端也。力,谓体也。轻,谓屈也。决,谓牵掣也。补,谓不足也。损,谓有余也。巧,谓布置也。称,谓大小也。字外之奇,文所不书,世之学者宗二王,元常逸迹,曾不睥睨。羲之有过人之论,后生遂尔雷同。元常谓之古肥,子敬谓之今瘦。今古既殊,肥瘦颇反,如自省览,有异众说。张芝、钟繇,巧趣精细,殆同机神。肥瘦古今,岂易致意。真迹虽少,可得而推。逸少至学钟书,势巧形密,及其独运,意疏字缓。譬犹楚音习夏,不能无楚。过言不尝,未为笃论。又子敬之不逮,犹逸少之不逮元常。学子敬者如画虎也,学元常者如画龙也"。
前半是诀,通过定义其术语系统,提示他这一路笔法所特别注意之处。后半是论,论其书法史观,明其祈向所在。
对比一下相传是卫夫人或王羲之所传的《笔阵图》,体例非常一致:“一“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 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丿“撇”如陆断犀象。乙“折”如百钧弩发。∣ “竖”如万岁枯藤。 ㇏“捺”如崩浪雷奔。勹“横折钩”如劲弩筋节。右七条笔阵出入斩斫图。执笔有七种。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手不齐,意后笔前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又有六种用笔:结构圆奋如篆法,飘风洒落如章草,凶险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飞白,耿介特立如鹤头,郁拔纵横如古隶。然心存委曲,每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
这种诀法,我估计也是学自道教。
大抵古文字本掌于巫师祝史,其后贵族凌夷,文字逐渐普传于四民百姓,而渐具实用性。但巫师祝史仍维持其神圣性神秘性书写,自行传承不断。汉代刻符、摹印、署书领域,自行独立发展并传承也是如此。
道士写的,称为云篆,因常用于画符,故又称为符书,跟刻符、摹印、鸟书虫书的关系非常密切,也常合用。东汉以后,又吸收世俗隶书,组成神秘的复文,一般人是看不懂的。
道教是文字教。宇宙不是神创生的,是文字。故道士唯一的法器就是一根笔,以此写字来沟通天地人。他们乃是汉代真正的、专业的、最大群体的书家;其他那些热衷书法的练习者,则只能算狂热的业余爱好者。
要知道这个大背景,才能明白为何说到书法艺术,汉魏南北朝隋唐都把起源推到神人传授给蔡邕。后来最重要的书家王羲之、陶宏景也都是道士。
相传王羲之还写了一篇《记白云先生书诀》说:天台紫真谓予曰“子虽至矣,而未善也。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宝齐贵,万古能名。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力圆则润,势疾则涩;紧则劲,险则峻;内贵盈,外贵虚;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远;望之惟逸,发之惟静。敬兹法也,书妙尽矣。”言讫,真隐子遂镌石以为陈迹。维永和九年三月六日右将军王羲之记。
这篇文章,把书法与道法混同起来说,非常明显。把笔抵锋,力圆则润,势疾则涩;紧则劲,险则峻云云,更是南北朝隋唐笔法诀一般的体例。但因北宋朱长文《墨池编》卷二及南宋《书苑青华》才著录,故者多疑。
然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褚遂良临王献之《进书诀表》明確說了:“臣念父羲之字法为时第一,尝有《白云先生书诀》进于先帝御府,蒙眷奖过厚,锡与有加。而臣书画不逮臣父,秖益惭愧。”帖后并有元代奎章阁学士院鉴书博士柯九思跋云“右褚河南临大令《飞鸟帖》,唐人所摹,具有元常遗法,足以知字画源流之有自也。”可见要完全否认也不容易,古人基本是相信的。
同时,现代人搞不清楚王羲之家族事,故疑天台至隋唐佛教天台宗崛起乃有名,必是五代以后人才会托名什么天台紫真。不知王家始祖王子乔便是著名神仙。主治金庭洞天,即天台山。王羲之是王子乔第三十四代孙。他晚年选择归隐金庭,亦是归依祖先。
王子乔又号白云先生,宋高似孙《剡录》云:“金庭观在剡金庭山,是为崇妙洞天,金庭福地。《道经》曰:‘王子晋登仙,是天台山北门第二十七洞天,桐柏山洞中。’又曰:‘天台华顶之东门,曰金庭洞天。周王子晋善吹笙,为凤凰之声,从浮丘登高而羽化缑山,去后主治天台华顶,号白云先生,往来金庭。风月之夕,山中有闻吹笙者。”因此這是一篇典型的道家遇到先祖传法之文献。
王献之自己的《进书诀疏》其实也类似。他说:"臣年二十四。隐林下,有飞鸟。左手持纸、右手持笔。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经一周,形势髣髴。其书文章不续。难以究识。“道教以飞鸟为使者,这里讲的是他自己获得神仙的传授,而且传的是天书真文。
这段故事,唐张怀瓘还有补充。《书断》引羊欣《笔阵图》说王羲之:“晋帝时,祭北郊文,更祝版,工人削之,笔入木三分。三十三书《兰亭序》。三十七书《黄庭经》。书讫,空中有语:‘卿书感我,而况人乎!吾是天台丈人。’自言真胜钟
繇。羲之书多不一体。”明说王羲之写字入木三分,乃是写祭祷文。又说天台丈人传法是在羲之暮年,以印合“羲之书末年多妙”的讲法。另外还说王羲之会很多体,暗示还有世人不经见的道教书体。总之,这也是要把王羲之塑造成另一位“得神人授法”的蔡邕。
笔法由神仙或道士处传来,笔法诀当然近乎丹诀。其传承,采用秘传(不像佛教广传、弘法之形式,只单线单传,或父子、师徒相传),重视口诀,亦与道教相似。
好了,以上都明白了,再来看颜真卿的《张长史十二意笔法记》。
文章先是说张旭的笔法很神秘,问了许多次都不肯说。最后,“长史良久不言,乃左右眄视,拂然而起,仆乃从行。归东竹林院小堂,张公乃当堂踞床而坐,命仆居于小榻,而曰:笔法元微,难妄传授,非志士高人,讵可与言要妙也?”这才终于说了。
怎么说呢?“夫平谓横,子知之乎?” 仆思以对之曰:“尝闻长史示,令每为一平画,皆须令纵横有象,此岂非其谓乎?”长史乃笑曰:“然。”而又问曰:“直谓纵,子知之乎?”曰:“岂不谓直者从不令邪曲之谓乎?”曰:“均谓间,子知之乎?”曰:“尝蒙示以间不容光之谓乎?”曰:“密谓际,子知之乎?”曰:“岂不谓筑锋下笔,皆令宛成,不令其疏之谓乎?”……
读者诸君,请回顾一下前面我举的梁武帝《观钟繇书法十二意》,体例是不是一样呀?这叫诀,底下是论。
长史曰:“子言颇皆近之矣。夫书道之妙,焕乎其有旨焉。字外之奇,言所不能尽。世之书者,宗二王、元常逸迹,曾不睥睨笔法之妙,遂尔雷同。献之谓之古肥,旭谓之今瘦。古今既殊,肥瘦颇反,如自省览,有异众说。芝、钟巧趣,精细殆同,始自机神,肥瘦古今,岂易致意?真迹虽少,可得而推。逸少至于学钟,势巧形容,及其独运,意疏字缓。譬犹楚音习夏,不能无楚。过言不悒,未为笃论。又子敬之不逮逸少,犹逸少之不逮元常。学子敬者画虎也,学元常者画龙也。子虽不习,久得其道,不问之言,必慕之欤?傥有巧思,思盈半矣。子其勉之!工精勤悉,自当妙矣。”
后面就超出六朝人所论的范围了,因为谈的是新问题:执笔与用笔。这是唐朝开始关注之点。张旭曰:“妙在执笔令其圆转,勿使拘挛。其次诸法须口传手授之诀,勿使无度,所谓笔法也。其次在于布置,不慢不越,巧使合宜。其次纸笔精佳;其次诸变适怀,纵舍规矩。五者备矣,然後齐於古人矣。”后面又说用笔当须如印印泥、锥画沙。开晚唐五代笔法论之新局。
张旭,在同时代人眼中是颇有道家气的,例如李颀《赠张旭》诗:“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诸宾且方坐,旭日临东城。荷叶裹江鱼,白瓯贮香粳。微禄心不屑,放神于八纮。时人不识者,即是安期生。”
其为一道教人物是无疑的。杜甫《饮中八仙歌》中将他列为一仙,绝非无故。
明白此理,才能知道今传张旭《古诗四帖》中,第一、第二首为什么都是庾信的《道士步虚词》。
不仅他本身是道教中人,他的书法也取法王羲之。故颜真卿《怀素上人草书歌序》說:“羲、献兹降,虞、陆相承,口诀手授,以至于吴郡张旭长史。” 南唐李煜也说:张旭得右军之法。
书法史上最神秘的笔法笔诀传承,要从这里窥知。今人论史,全失脉络,故欲求羲之笔法、汉晋风韵亦不可得。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