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湿哒哒的,我正喘着粗气沿着河岸奔跑,下着蒙蒙细雨,鞋底的烂泥在油亮油亮的地面上越积越厚,双腿越来越沉,而母亲手里横着一根鸡毛掸子,她在身后不远处骂喊:这么简单的试卷,考不了满分,还想跑?我看你能跑到天上去?
她跑过的路比我走过的桥还多,自然经验丰富,那杆吓人的鸡毛掸子离我越来越近,甚至能闻到鸡毛被雨水打湿之后散发出来的腥气。经受住高中三年高强度的智力摔打之后,脑筋的转动速度业已今非昔比,就在前方,有一个水闸,此时处于关闭状态,我可以从闸门上边走到河对岸,而我的母亲恐高,势必追不上我了。
就在我站定后,闸门居然缓缓转动起来,吓得我左摇右摆,看管水闸的大爷吹响了哨子:不要命啦?快下来!哨子一声接着一声,母亲已经赶到了闸门,我没有退路,只好迈开腿往前寸着步子,两扇闸门之间的开口越来越大,直到超过了两条腿横跨的最大距离,大腿根部的腱子肉终究不如眼角膜那样能够拉伸,终于踩了空。
天旋地转中醒了过来,才发现幸好是梦,而寝室跟盆里的泥鳅撒了盐似的,躁动不堪,夜色之中,大家在床上弹跳着,吱呀呀地响。紫腾摇醒的我,说:快下来!大教室紧急集合!
梦境的余味荡然无存,我一跃下来,从内务柜里摸索出背包带,又翻身上床赶忙打背包,口中默念:横三道!竖两道!说得简单,做起来不是这么回事,窗外不知何时起连一星点光亮都没了,四四方方的被子在哆哆嗦嗦的手底下脆弱得像块豆腐,不一会儿就被拨弄得稀碎,没了形状,自言自语:这可咋弄?这可咋弄?一抬头,室内只剩下自己。情急之下,我想到了母亲包粽子的手法,将被子乱团一气,管它横三道竖两道的,捆住就行,冲出布帘后,我明显感到后背一沉,一大截被子从背包带里掉了下来,拖在地上,我如同披上了一个朴素而厚重的绿色披风,在走廊里狂奔,迷彩鞋的四根鞋带对脚踝进行无情的鞭打。
大教室强烈的光线震慑住了视线,顾不了那么多,就在我侧过身子正要从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狭窄的缝隙中钻进去,队长呵斥道:站住!在他指名道姓之前,我有理由错以为他并不是对我说话,并且在我身后仍有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他又说:那个被子垮掉的,站住!站到外面去!
虚幻的噩梦刚刚结束,现实的噩梦又马不停蹄刚刚开始,我孤零零地站在了光线稍微晦暗一些的走廊里,昏昏沉沉的头脑此时水洗一般清醒明朗,明明说好让我们睡个安稳觉的,变卦比翻书还快。
那些在我后面抵达大教室的同学,因为没有把被子弄成披风模样,被准许进入队列,并借着日光灯整理背包。队长说:谁还在动?队列里停止了一切小动作,只有个别人的背包因为扎得不够紧,绵软的被子正像沙漏一样慢慢滑移。队长又说:溃不成军!他特意朝我看了看,表示这四个字在我身上有一定的分量。导员并不吝啬言辞,他说:要是在战场上,你们连背包都打不好,在被敌人打死之前,就被冻死了!那不叫牺牲,那是窝囊死的!
让我倍感惊喜的是,两位队干部分头走到队列里,检查背包的质量问题,主要通过拉拽方式。有些人的背包徒有其表,一拉便稀里哗啦散掉了,他们被勒令到走廊里和我站在一起,不一会儿,我已经成为二十三号人的排头兵,他们抱着被子狼狈不堪,而我依旧戴着披风站在最前面。队长下令:大教室的人回寝室睡觉,走廊的人进大教室练习打背包。
我还惊喜地发现龙飞和大强也被筛选出来了,紫腾回寝室之前冲我幸灾乐祸地笑,我瞬间发现了一个不合理的地方,在紧急集合这种突发事件上,上铺在操作空间上明显不占优势。我将这个道理也跟龙飞和大强分享了,他们说此言不假,并一起研讨解决方案,最终一致同意下次遇到紧急集合,下铺的同学有职责帮上铺的同学递送背包带,这就如同打仗的时候,战壕里的同志有义务给上头的同志递手榴弹,不然大家全都缩在战壕里等着被一锅端。
回到寝室后,我们将紫腾摇醒,向他通报了我们的讨论结果,他迷迷糊糊、哼哼唧唧,蠕动着身子不愿说话,看来是本能地拒绝了我们的意见。我们只好采取非常措施了,龙飞负责弹他乳房,大强负责挠他脚心,我负责朝他耳朵里吹气,搞得他又酥又痒又浑身难受,龙飞说:要是不答应,下次紧急集合,我们先用背包带把你捆起来。紫腾像是被我们放在玻璃器皿里做实验的软体虫类,扭动着身躯连口答应。这一夜,睡得真香,今后的紧急集合终于保底了。
领取衣服的仓库处于宿舍楼东南角,房子门口一米之外的空地上长满了人高的杂草。古老的大铁门打开后,里面飘来朽木和衣物混合在一起的陈旧气息。列队完毕后,队长说:全体都有!前后间距五米,散开!大家嘀咕起来,别说前后间距五米了,就连现在挤挤挨挨地站着,最后一排都已经站在草地里去了,大家左顾右看,不知如何是好。队长说:都聋了吗?散开!我们只好遵照执行,在草地里挣扎着步子,女生那边开始叽叽哇哇,一定是某些藤蔓或者锯齿状的植物伤害了她们细皮嫩肉的躯体。
大家站定后,队长说:在领衣服之前,交给你们一项任务,半个小时之内,将这片杂草消灭干净!倒计时开始。龙飞高喊一声:报告!队长,没有工具!队长说:你缺胳膊少腿吗?
接受现实之后,开垦荒地的乐趣油然而生,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们进行了科学合理的分工,男同学负责拔除对皮肉带有威胁的粗壮型杂草,女同学负责捡拾小花小草和战场收尾工作,她们适时对我们极具破坏力的雄性气质表现出赞许和喜爱,在我们大汗淋漓的同时窃窃私语,引发我们关于英雄主义的浮想,四肢的劲头便更加充足。
四五个女生围在了龙飞旁边,欣赏着他单手、徒手拔野向日葵的绝技。阿芸带有我们那边女性浓厚的勤劳勇敢,俯身不停劳作,她不围观别人,别人也不围观她,和我一样。这种在人群中自然而然被淘洗出来的相似属性,让我对她产生了更深层次的亲近感,这片不算广袤的草地里,我们之间像是磁铁一样,借着草势慢慢拔到了一块。我从她手里拔掉了一根野向日葵,说:阿芸,这一根我来拔。她看到是我,有些意外,说:这些向日葵拔掉有些可惜了,刚开了花。我说:野向日葵开花好看,结果可能费点劲。
向日葵的根部生长着一些结成网状的细草,阿芸俯着身子去捡,忽然尖叫一声,我和她同时跳开。一条细蛇甩着尾巴从草里钻了出来,直奔阿芸的脚底,吓得她撒腿便跑。那条蛇像是被惹怒了一样,追着阿芸不放,在地上快速移动,我举着向日葵跟在后头,希望能够干扰它的行进方向,却于事无补。其他同学闻声赶来,一见是蛇便缩手缩脚起来。
最终制服蛇的是一条人腿,大强的腿,他叉着腰从容不迫地像踢足球一样,用脚尖将它连同一块泥土踢飞到几仗之外。惊魂未定的阿芸跑过来向他道谢,大强说:英雄救美,应该的。赶来的队长向他投来了赞许了目光,嘴角一斜,露出奢侈的笑。
寝室里,大强边试穿衣服边吹口哨,英雄救美产生了较多的多巴胺,心情十分美丽。他在军容镜跟前像个女人一样挺胸翘臀,说:我爸说我穿军装好看,真没说错。龙飞掐了一把他的屁股,疼得他躲到一边。龙飞说:能跟我比?踢了条蛇,以为自己是中国队踢进了球?大强解释说:怎么又扯到这了?我爸以前在边疆服役,得了风湿病,经常用蛇泡酒,这玩意儿,我一点也不怕。
紫腾说:大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把英雄救美的机会留给王二,人家在后面追了老半天,结果被你横插一条腿进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说:哎!这件事咱谁也别提了好吗?我只是爱护动物,不忍心将它置于死地。
哨音响起:五分钟后,换夏常服,大教室集合!终于要穿正装亮相了,我决定由内而外都要正规正式起来,赶紧去晾衣间取回制式内裤,并用圆珠笔在裆部歪歪斜斜地写上了王二两个字,以前我总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过寡淡,五横一竖就完事了,一点内涵都没有,此时我感觉到了它的便利,写在内裤上并不显得突兀,也不会因为笔画繁多导致油墨过多接触身体造成的伤害。而换下来的那条私人内裤,上面的圣斗士星矢图案已经褪色皲裂,我用卫生纸包起来扔进了垃圾桶,再见了!幼稚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