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兵火失心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即便战争并未如冰川般接踵而至,仍然有无尽的赤裸裸的死亡。”
                —库尔特•冯内古特
一、醒来

当九十五岁高龄的梁诗雨说起这段往事时,那干涸得如洼地般的眼窝里,竟浸出两汪清泉。这沉痛的目光背后藏着一个时代的孤勇,诉说出一群幸存者的风烛残年……

半个月前,梁诗雨随部队一路从东北陆军医院撤退,向南转移到暨阳防战疗养院。

刚来的时候她不肯进食,混沌中完全没有求生的意志。上下嘴唇裂开了口子,渗出来的血丝像细薄的毛细血管一样浅浅埋在贫瘠的沟壑里。

直到长江一带的“梅雨季”来临,密密麻麻的细雨,如丝如线,在窗台上跳跃,在树叶间起舞,雾霭沉沉间,天地也被笼罩进烟波里。

这时,梁诗雨突然翻坐起来,两条腿空悬在床边。她侧着身子,竖起耳朵,双眼死死盯着窗外的雨,一滴,两滴……水珠刚碰到树叶就被撞得四处迸溅。

她常常一坐就是半晌,也不说话,护工以为她是个哑巴。可惊奇的是她开始主动进食了,只是目光还很呆滞浑浊,面部还有些生冷僵硬。

跟梁诗雨一起来的四百多人,全都是抗美援朝结束后被转移到大后方疗养的中国志愿军军人。

令人没想到的是,战争结束后,他们依然要跟这场没有硝烟的血色记忆缠斗一生,直至郁郁而终。

两年后的夏天,又是梁诗雨最爱的“梅雨季”。她现在已经能自如地出入房间和院子,能感受到雨滴到指尖时的惊心动魄,也能感受到树叶滑过掌心的酥痒。

四方院子里放了几条长凳,上面搭着几件平整的汗衫,衣领边角被磨得有些发白。两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空地摔跤,周边传来一阵阵呐喊。

那两人缠斗许久,黄色的汗珠没入扬起的灰尘里,还没等决出胜负,一场急雨扑泄而来,众人慌忙四散回屋。

只有梁诗雨直挺挺地站在院里一株老椿树下,丝毫没有在意大雨,因为她正盯着鲜活的绿叶发呆。

一名女护工拉她进屋,被她使劲儿推开好几次,她的牙齿用力咬住下唇。一会儿,嘴里冒出碎碎念叨:“洗,洗,洗干净……”,女护工见拉她不住,又去找人帮忙。

只见她趴在泥水地上,双手一遍遍用力擦洗地面,嘴里的“洗干净,洗干净”渐渐变成了嘶吼声。

从屋里出来几名医护人员,顶着雨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她又踢又叫,滚成了个泥人。

突然,传来一声脆裂的玻璃声,从五楼窗户口掉下一个男人,那人如磐石般狠狠砸下来,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微微挣扎了一会儿,嘴里发出叹息,似是一种无声的解脱。

雨越下越大,黑沉沉的天空直逼楼顶,试图将这座疗养院吞入腹中,医护人员松开了梁诗雨的手。

一记轰隆的雷鸣猛然划破天际,地面的梁诗雨如破布娃娃一样瘫倒在地。她低头看见十指全都是细小的伤口,还有手掌、胳膊上的擦伤,密密麻麻,再看浑身上下的布料,已没有一处能看清底色。

距离她五米的方向,一群人围着一个面部奇丑的男子,那人头盖骨被削去小半,嘴巴萎缩成鱼嘴的样子,双手双脚不见指头,独独完整的一双眼睛让整个面部更加骇人。

坑坑洼洼的地面被染成了红色,极速下落的雨滴迅速汇集成一滩滩血泊,溢出坑的水顺地势流出一道长长的血河。

梁诗雨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唯有眼底的眸子渐渐清亮了。

那年刚好是1955年,也是抗美援朝胜利两周年。她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在战火纷飞的记忆残片里混沌了三年。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回到了湖州原籍疗养。看着这座远离城市的四方之地,梁诗雨感觉自己又活了一次。

但周围的人并不都如她这般幸运,尤其是看似平和安静的疗养院,实则隐藏了无数个失去心智的孤魂,他们成片成片的衔接,最终汇集成一座被岁月遗忘的孤岛,可这里的血雨腥风从未真正停止过。

二、发狂

潮热的风不停吹动帘子的边角,梁诗雨蹲下身子,想从桌角边抽出那一沓发霉的报纸,几位医生就推门进来了。

最前面一位三十多岁的医生对她笑了笑,便问道:“还记得名字吗?”

“梁诗雨!”

“年龄?”

“23。”

“祖籍何处?”

“原浙江湖州人。”

“家中还有什么人?”

“没有!”

医生顿了一顿,抬眼看着她,惊喜道:“记得挺清楚,看来病情确实好转了,恭喜你啊,梁诗雨同志!”

梁诗雨站直身子道:“谢谢!”

“不过,你这情况还要再观察观察。”

梁诗雨又点点头。

跟她同一个病房的苏雪梅,面容清丽,但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总盛不住光,喜欢直愣愣地盯着别人傻笑,嘴角的口水在胸襟前画圈圈。

梁诗雨问道:“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突然站起身,双手直直地贴在大腿外侧,大声回答道:“苏雪梅!”

看她样貌也不过二十来岁,便道:“你多大了?”

“17。”

正在这时,护工小江推着饭盒从外面进来。对着梁诗雨笑道:“十年后,你再问她,她还是17岁!”

见她不解,便又道:“她的记忆永远停在17岁,估计也就是上战场之前吧!”

梁诗雨转头瞧见苏雪梅自顾自地蹲着身子折被子边角去了,她的手一遍一遍抚平褶皱处,直至十分平整。

那护工叫了一声:“小苏,吃饭!”

苏雪梅又站起身立在原处,大声回了一声:“到!”,才乖乖端坐在桌前。

疗养中心院子放了一根碗口粗的长竹竿。每星期一,但凡楼下口哨声响,整栋楼的人会立刻从房间奔向楼下,自动按高矮个顺序排列,再从左到右报数:“1,2,3,4……”这一连贯的动作异常熟练,接着响亮的声音随着五星红旗飘向上空。

梁诗雨明白尽管他们大多数人心智全失,但潜意识里的军人印记已深深融入骨血中。

升旗结束后,两个穿黄绿色军装的人又将长竿放倒,把五星红旗仔细叠整齐,再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来。

梁诗雨放下右手行军礼时,眼眶里盛满了泪花。

后排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唱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大家齐刷刷地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围着院子疯跑起来,边跑边喊:“冲啊,冲啊,保卫边疆,砍死这群美国佬……”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十分亢奋的发狂状态,每一句话都声嘶力竭。

接着又出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他开始撕咬自己的胳膊,手指,直到十指鲜血淋漓,旁边冲出几个人死死抱住他的腰,将他双手反扭到背后。

挣扎中,他青筋凸起,面部扭曲,满嘴的血涌出来。

梁诗雨顾不得什么,撕下身上的衣服布料,双手捏住他的下颌,塞进他的嘴里。

众人将他送往诊疗室,梁诗雨看见他鲜血淋漓中的食指、中指已然光秃秃。

医护人员将他绑在床上,他双手双脚奋力挣扎,嘴里发出呜呜声。

“准备电击!”医生喊道。

电流通过时,他的表情看似十分痛苦,全身跟着猛烈抽搐,额头青筋似也要从皮肤里爆出来。

“再一次!”医生继续道。

终于,床上的人四肢僵直不再动弹,医生们个个大汗淋漓,累瘫在地。

梁诗雨上前扯掉他嘴里的布,掰开嘴里一瞧,还好舌头还在,只是口腔壁里有几个血洞在涓涓出血。

她从铁盘里拿起纱布、棉签、缝合针,细细帮床上的人包扎止血,缝合伤口,动作麻利熟练。

“梁诗雨同志,你是医生?”

惊奇的声音,将梁诗雨从无意识的动作中拉回来,她突然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

正是那日问她情况的男医生,姓薛,听其他人都这么叫。梁诗雨有点手足无措了,感觉自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最后她垂着眼睑,点了点头。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清醒的吗?”

梁诗雨愣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知道!”

那人微微含笑道:“我们来这半年了,你是突然清醒过来的第一人。”

“薛医生,我们这群人到底怎么了?”她问道,难道真是神经病吗?

“怎么说呢?战争应激反应,之前一战后有学者曾提到过,一些幸存者从战场下来后就神志不清,严重的会出现自杀、自残等症状。”

梁诗雨不说话了,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那日从五楼跳下来的那个人。

迷迷糊糊中听护工们说那人因为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脸,竟然撞破厕所的玻璃,跳楼自杀。说实话被流气弹烧伤成那样,活下来都算是个奇迹。

“梁诗雨同志,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谢谢薛医生。”她急匆匆迈开脚步。

当晚,梁诗雨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然后久久不能入眠。

梦中她看见报纸、书刊、医院公示栏上志愿军征集的公告,看见雪地里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被流气弹烧伤完全难辨认的五官。

抗美援朝那年,年仅18岁的梁诗雨刚刚毕业,在北京一家医院做外科实习医生,他们同批九人全部报了志愿军医疗分队,被编入50军。

不仅仅是他们,还有许多年轻面庞的学生志愿军,他们喊着口号,一同奔赴了朝鲜战场,成为各大报纸头条里“最可爱的人”。

三、脱困

梁诗雨翻来覆去挨到天微微亮,才披着衣服起身。她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看见院子的东南角立着一个人,那人一身军装,腰背挺直,默默站在那里。

他的警觉性极高,梁诗雨离他还有五十米左右距离时,他就转过身子,眼睛里发出鹰一般的寒光,吓得她一个趔趄跌坐在台阶上。

“你就是那个清醒过来的女伢仔吗?”那人走过来,目光已然温柔了许多。

梁诗雨这才看清面前之人,大概五十来岁,两鬓掺杂着白发,面部严峻冷冽,说话中气十足。

她站起身也不敢答话,一时愣在原地。

“别怕,慢慢走过来!”

梁诗雨走近后,发现他拄着拐杖,身子斜斜歪向右边。

“听说你是医生,哪个军的?”

“50军101师第一医疗小分队梁诗雨!”

那人突然一笑:“别紧张,我又不是让你做汇报!”

梁诗雨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举止颇有点像发病的苏雪梅。

“小梁同志,你能不能过来扶我一下?我腿脚不方便。”

梁诗雨掺着他一路进屋,一直到书桌前坐下。

桌面一侧摆放着纸笔,正中间摊开着半截未写完的信笺。梁诗雨环视一周,发现屋内简洁整齐,左边衣架上挂着一套军装,十分平整,胸前是授予的和平勋章,右边架子上陈列了许多书籍。

“首长,你也是从抗美援朝下来的吗?”梁诗雨隐隐觉得他不是个普通的士兵。

“现在都叫同志,别叫我首长了,我是前两年才被转到这里疗养的。”

他又拍了拍左腿道:“瞧!这条腿就是废在朝鲜战场了。”

梁诗雨立在旁边又道:“那首长怎么会来这里?”后边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毕竟这里的大多数人精神都不太正常。

“走不了啊,早些年发病的时候伤了人。”他转头一笑,那样子分明也不是开玩笑。

接着他对梁诗雨道:“巾帼不让须眉,你们这些能上战场的女伢仔,让人佩服啊!”

“那您也是抗美援朝才入伍的吗?”

“我啊,十六岁入伍,一直到抗战胜利,后又奔赴朝鲜战场,算是打了一辈子仗啰!”

“您真是个厉害人!”

他笑笑摆摆手道:“那些埋在他乡的战友们才是真英雄啊!”

天光大亮,护工小江急急来寻她,见了面就着急问道:“梁诗雨同志,你去哪里了?”

梁诗雨道:“睡不着,我下楼转转!”

“吓死了,我以为你又犯病了。”

梁诗雨读懂了,那是一种怕她自杀的神情。

小江告诉她,一楼住的那位师长,姓赵,曾在上甘岭战役中苦战四十三天,是个战功赫赫的名人呢!

“那他也是这种病吗?”梁诗雨好奇地问了句。

“来这里的人能有几个是正常人?但我听说他是犯了错。”小江小声道。

屋里的苏雪梅又在床边压被子的边角,她面容总笑嘻嘻的,真像个17岁的小姑娘。

梁诗雨坐在床边,无意看见她裤子上浸出血渍,以为她受伤了,想要过去检查。

小江正好推门进来,看见如此情景,使劲儿朝自己脑瓜门上拍了一下直呼:“瞧,我这记性!”忙忙从衣柜里拿出棉布条,带苏雪梅去厕所了。

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月信,一时有些窘迫不堪,想到自己神志不清时,这些事情也完全是不能自理的。

小江给苏雪梅换了裤子,端了盆出去。

只剩下梁诗雨默默坐在窗前发呆,这段时间她没事的时候就在发呆,有时会帮薛医生照看病人,有时还会去楼下赵师长那借几本书看看。

赵师长这人除了天没亮会站在院子东南方向外,其他时间都待在屋里不出来。或许是常年征战,他的戒备心,警觉性极高,每次梁诗雨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他说:“是小梁吧?进来!”

一天正午,小江急急过来叫她去薛医生那一趟。

她忙忙赶去,以为又有人受了伤。结果看见薛医生正在看病历,薛医生瞧见她进来了,一边招呼她坐下,一边开口道。

“梁诗雨同志,你现在这种情况完全可以出院,你想没想过出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梁诗雨错愕,在疗养院待了两三年,没想到有一天能从这里出去,但她能去哪里呢?

见她不说话,薛医生继续道:“是这样,我们精神救援小分队正缺人手,想请你留下。”

梁诗雨抬头看着他:“可我是学外科的,根本不会治疗精神疾病。”

薛医生笑笑道:“我们团队也缺外科医生。再说你是第一个自愈的人,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梁诗雨前前后后思考了三天,如果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就不能一直困在这个满是战争残影的精神病院。

所以她决定了要走。

推开赵师长的门,见他正匍匐在案边,写着永远没有写完的信笺。

“赵师长,我来还书!”

“哦,是小梁同志啊,你放在书架上就行。”

她没立马出去,而是转身走到书桌前,鼓起勇气问道:“赵师长,您有后悔上战场吗?”

赵师长笔尖顿了顿,坚定道:“从来没后悔过!”

“为什么呢?你不怕死吗?”

他停下了手中的毛笔,将它搁置在砚台上,直起身子:“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随时会死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道:“每次开战时,我和战友都会在枪膛里留一颗子弹,那是为了紧急关头自保,长期以来,我大概留了三颗。其中一颗为了护送一位首长,紧急时刻击中炸弹,炸断了一座桥才突围出去。但我最好的战友将他最后的子弹留给了一个娃娃兵,自己战死!”

梁诗雨一直不能面对的就是死亡,尤其是在战场上目睹过的死亡。

那是1952年的冬日,她们一行人护送伤患转移,途中遭遇轰炸,雨点般的流气弹从空中坠落,落到哪里,哪里就是死亡。

她亲眼看见同伴在硝烟中变成碎片,看见同伴的胸膛涓涓出血,包了那多层布都止不住血,还有自己血淋淋的手,任凭怎么洗,都再也洗不干净了。

轰炸过后,遥遥看向冰川上的血红,像是盛放在冬日的红梅,一大朵,一大朵,妖艳繁茂,这是梁诗雨此生见过最瘆人的梅花了。

当年跟她一起报名入伍的九人,如今只剩下她一个。只是死人常埋地下,活人却夜夜重复着死亡时的血色场景,活在悔恨自责中!

赵师长的话无形中解开了她的困境,她每日都在描摹同伴们临死前绝望的面庞,殊不知当他们义无反顾踏上战场时,就做好了随时为他人流血牺牲的准备。

四、寻亲

梁诗雨再次走进薛医生办公室时,脚步轻快而坚定,她愿意留下来,愿意陪着这群战友继续战斗。

加入精神病救援小分队后,日子越来越忙碌。除了要寻找可供借鉴的资料外,还要日日记录病人的异常行为,做成可供研究的病底。

在那个年代,对战争类疾病研究甚少,几乎没有可寻求的案例,他们对发狂病患只能采取原始的电击疗法和注射胰岛素。

梁诗雨参考自身的经历,建议医疗分队向上级医疗中心申请,将有些病患送回原籍疗养。

但寻找这群人的亲属、户籍,又如大海捞针。

他们在疗养院档案室里,只找到了少数人的档案,大部分人都毫无记录,甚至不知姓名。散落在袋子里的军人退役证有些残缺不全,有些对不上名号,还有些人在住进疗养院后就相继染病身亡。

好不容易寻到几个消息,一路追问过去,发现家中人早已死绝。

天没亮,梁诗雨坐在青石阶上,一种无力感,疲乏感袭来,她一个外科医生能上手术台,能动刀,但面对精神疾病却束手无策。

“女伢仔,好好的哭什么?”不知何时,赵师长站在了她面前。

她抬起脸道:“我没哭,就是太困了!”

“困了,楼上就能睡,坐在凉石头上做啥?”

梁诗雨将脸埋得更深道:“您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能找到他们的亲属呢?”

“唉!大多数人的信息都在辗转逃亡时丢失了,再想找那是件很困难的事了。”

一个月后,他们意外收到了首都、长春等多地寄来的档案资料,上面载有一些军人的原始记录。

后来梁诗雨才知道,是赵师长托战友去了几个最早登记志愿军入伍的支部,才找到了这些信息,尽管不全,但来之不易。

除此之外,薛医生还在各种报刊杂志上悬挂寻亲启示。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病患刘阳朔,糊涂多年的他在见到亲人面时,竟朝众人大喊:“这是我姐啊,这是我姐……”那场面令人动容。

连续六年,他们不断申请经费和寻求社会资助,将整座疗养院翻修了一遍,为病人们提供了简单的健身设施,还安了广播,买了最早的黑白电视机,每年的除夕他们会在疗养院,拉着病患一起准备年夜饭。

他们尝试用不同的方法去打开这些病患的精神世界,将他们慢慢拉回正常人的生活。

短短几年里,暨阳疗养院相继出院了二百多名志愿军病人。

五、魂归

一天夜里,梁诗雨起身值班,看见赵师长的窗户还闪烁着微光。

里面传来:“小梁吧?请进!”

梁诗雨推门,看他正在桌前看书。

“您怎么还不睡?”

“年纪大了,觉少!”

“可总这样,身体吃不消!”梁诗雨有些担忧。

“没事,以前在战场上也没怎么睡过觉,习惯了。”

这几年里,她从来没见过赵师长发癔症,但知道他仍然会有异常警觉,失眠觉少等轻微症状。

早些时候她问过薛医生,听说他发癔症时割破了一个人的喉咙,打伤了一个护工,所以才会被强制在这里接受治疗。

梁诗雨一直将赵师长看做父亲一样的人,所以才会主动承担起他的衣食住行,尤其是近几年他腿脚越来越不利索。

每天还没亮,她就会起身搀扶赵师长站在东南方向,默默伫立很久。

“您有没有想过回家?”毕竟他的病症平稳,是可以申请回乡了。

“我不一样啊,犯了重错,怕是回不了家啊!”他说这话时很失落,很失落。

“唉!你没去过湖南吧?那好吃的,好玩的多着呢!”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梁诗雨。

说起老家,他话变多了起来,脸上也露出小孩儿一样的欣喜。

翻新疗养院时,薛医生收到一笔没有留名的社会资助款。那信封上的字体,梁诗雨是认得的,这位老军人几乎捐了他所有的身家。

第二天一大早,梁诗雨站在薛医生门前。

薛医生开门瞧见她时笑道:“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梁诗雨静默了半晌,开口道:“薛医生,你能不能帮帮忙吗?”

“什么事,弄得如此严肃?来,进来说。”

“我想请你帮赵师长返乡,就算不能返乡,送他回去看看也行!”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事?”

“落叶归根,中国有句老话不就是这样说的嘛!”

梁诗雨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法子,但直觉是应该找他帮忙。

薛医生看着她点了点头,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是冬季,第一场初雪还没来,梁诗雨一行人送赵师长上了绿皮火车。

那日,赵师长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

那日,梁诗雨因为风沙迷了眼睛,偷偷抹了几次泪。

梁诗雨心想,这个出走半百的老人今年定能赶回去过个团团圆圆的年。

新年过后,疗养院也发生了一件喜事,护工小江和其中一位痊愈的病患结婚了,他们在这里举行了简单的仪式。

这么多年,疗养院里总上演着死亡,从未有过新生。

她心里欢喜,也将这件事写进了信里,寄给了已回到故乡疗养的赵师长。

一年间,她常常会给赵师长写信询问病情。

对方回信总是很慢,但收到“安好,勿念”的字样时,梁诗雨总能高兴一整天。

夏季刚来,梅雨就来了,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就如多年前的某一天一样。

梁诗雨坐在桌前,拆开那封隔了半年之久后的回信,整个人坐立不住,不是赵师长的字。

“诗雨同志,你好!我是赵郧风的哥哥,你之前的来信均已收悉。今告知你一个噩耗,我弟弟半年前在家中饮弹自杀,至今全家悲恸,不敢相信!今遵循遗愿长埋故土,感谢你多年挂怀,望节哀!”

小江来扶她时,她因悲痛过度难以起身,眸子一分一分黯淡下去。

一周后,她从床上醒来,这种感觉就像十多年前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一样,但不一样的是,这次她已然清醒。

赵师长的房间,还是走之前的样子。

梁诗雨坐在那张桌子前半晌,瞧见半开的抽屉里放了一个小匣子,里面叠着厚厚一沓信笺。

打开一封:

“我已来此地积极配合治疗三年,对之前的事故深深自责,愿意毕生忏悔。现病情大好,恳请上级医疗中心开具证明,准许我回湖南家乡疗养!落款:1958年。”

另一封:

“近年来,我一直深深反思自己的罪孽,朝鲜战场上我用自己留下的一颗子弹打死了我最好的同乡战友,解脱了他的痛苦。近来,我日日梦到他哭喊,让我带他回家,我将他埋在了朝鲜,只带回了一支他常年佩戴的枪支。现我病情稳定,请上级医疗中心允许我回乡疗养,落款:1963年。”

最近的一封信:

“如今我年岁已过半百,越发觉得身体大不如从前,我想一定是战场的伤病复发。夜里我常常梦到一起战斗的战友,久久无法入眠,现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带战友的遗物回老家安享晚年,落款1965年。”

梁诗雨唯恐泪水滴落在信笺上,转身趴在书桌前痛哭起来,整整五十来份,原来他写了这么多年的回乡申请。

其实,赵师长的话没有讲完,他当时留下三颗子弹,一颗为了护送首长射中炸弹,一颗为了解脱痛苦射死战友,而最后一颗呢?他一直为自己留着。

薛医生害怕她又陷入之前的病症,多次想劝她离开,并向一家外科医院写了推荐信。

梁诗雨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想回到那个时候,毕竟糊涂比清醒更容易啊!

一天,她收到了一箱东西,打开来看全都是关于精神疾病的书籍,还有些从杂志、书刊上摘录下来的纸笺,还有些是从其他地方裁剪下来的不规整纸张。

里面夹了一封信:“诗雨同志,近来可好?帮我弟弟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些,我想他原就是寄给你的,如今物归原主,望珍重!”

1968年,梁诗雨离开暨阳防战疗养院,经薛医生推荐去了国内精神疾病研究所,后赴美专门研究战争后遗症案例,国际称“PTSD”,中国最早研究时称“兵火失心”。

六、尾声

多年后梁诗雨回国,她一直尝试用不同的治疗手段帮助病患减缓痛苦,但依然无法弥合少数“援朝后遗症”患者的精神创伤。

尤其像赵师长这种回乡后自杀的患者,全国不在少数,在长达半个世纪里,这些人终究没能从血色弥漫的兵火中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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