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 | 生死 文/胡柳烟

一念|生 死


夏日沉闷的午后,电风扇冗乏了时间,以一成不变的频率,极其稳定的旋转搅动着空气,空气无处不在,风扇嗡嗡作响,平滑单调而重复,噪音沉沉,让人飘忽、空虚,让人百无聊赖。


那是一种出离于世的陌生感,望着静默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我无所事事,安顿下来,还没学会深沉如药,思考的烟斗无火,气血升腾,很多事情在我头顶混沌未开。此刻,我盯着窗外的樟树已半个多小时,看着它整树翠绿的叶子,泥菩萨般沉默不语,一言不发,似乎自己已出走了这个世界,多么虚幻。我的思绪像翻书时响动的沙沙声,天边的乌云低垂,暴雨将至未至,这该死的夏日,抑抑压压,让空气变得腥燥,似是烧灼的灰尘进入了我的口鼻,我感到更加空乏,饥渴,愁肠辘辘。


那棵樟树已存在六十余年,一个甲子,它从拇指头大小的枝干成长为二人合围不住的躯体,它是村里的树王,盘根如铁,锐可破石,把周身的水泥拱翻烂了去,容不下别的坚硬;它露出灰黑的根系条达,似鹰亮爪,村里人常就着它坐下纳凉,日子久了,根被磨成了光滑舒坦的板凳,看不出犟脾气,但谁都不占有它,因为谁也无法带它回家。它是一棵树,永远栖息在土地上。


那不是棵自私的树,在根系的稀薄泥土之间,仍长着青草与藤蔓,藤蔓顺着它的身体向上攀缘,如珠似网,覆盖着它中年的身体。我想它已经中年了,身上显露出世味的沧桑,它不再柔嫩、光鲜、浮躁,已经具有了敦厚踏实的气质,稳稳地立在那里,不露锋芒;苔藓的牙齿武装了它粗糙的身体,鸟儿在它枝头歌唱,虫洞改变着它的模样,巨大的伤疤还在,正缓慢地长成疙瘩。所有经过它、亲昵过它、抚摸过它的人改造着它的生命,寄托着自己的情思,来来往往,各自劳碌,它是一棵树,叶随风发,永远栖息在土地上。


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夏日狂暴的雷鸣,倾倒下来的水,斧子般削砍着它的枝干,树大遭雷,在惊天动地的响声里,它高大的枝干凌空倒下,脆若尻蛋。是的,它被大自然无情地截了肢,看不见血水,听不见疼叫,碎叶散落满地,蚂蚁欢快地爬上爬下,没有哪个来为此哭丧,吊唁,流下一滴同情的泪水。可能它也不需要。风雨去后,太阳晾干了它倒地的躯体,枝杈被村民分解做了柴火,宽厚的主干被横切成三段,将被木匠打造成条凳或桌椅,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活。


它只剩半截身子了,英姿何存?8岁的李想问爸爸,“它会死吗?”爸爸说,“看运气!”李想说,“运气在哪里?我去要!”爸爸笑着说,“在心里。”从那以后,每次放学,李想都会去到樟树身边,以自己一米二的个头贴近樟树,右手捂着自己的心脏,捂得热热乎乎的,再比划着自己心脏的高度,把热乎乎的手捂在相等高度的樟树干上,柔柔嫩嫩地说:“老牛,我把运气给你,你千万不要死噢!”5岁那年,李想出了水痘,是奶奶拿起柴刀和梯子,架上樟树,砍下了它浓密的枝条,放太阳下暴晒了一下午,和着松叶一起点燃,烟熏着她的身体,迷迷糊糊间李想嗅到了香气,辣辣的味道,她睁不开眼睛,奶奶只叫她忍着,忍着,她只记得那特殊的香味,沉沉睡去了。李想不愿意樟树死,那样村里和她一样出水痘的人可怎么办?樟树要活着,才好。


也许是李想的童真感染了樟树,也许是命不该绝,第二年的春天樟树旁开了枝桠,在半空中伸展开去,像生出来拥抱天空的绿手,李想拍着樟树的厚皮,开心地讲,“老牛啊老牛,你可真牛啊!”如今又十年过去了,樟树旁开的枝桠已有成人的大腿般大,散枝结叶,绿荫如云,村民们开始崇拜上它,在它的身边搭起来一个一米见方的神龛,里面供奉着土地公公、土地婆婆,香火不断;它的枝干上悬挂着彩带,面向东南的位置,随风飘拂,据说那是雨来的方向。渐渐地,再也没有人轻松地坐在它的根上纳凉了,它似乎变得深沉、严肃,也更寂寞了;但它只是一棵树,本分如常,四季如常,用如常的身躯与翠叶对抗着无常的世间,从不多嘴,从未许诺,它有自己的语言和命数,不会让人们破解。


李南家的狗通体金黄,已经跟了他十七年。这只母狗每天都会到樟树下转悠几圈,绕着村子转悠几圈,左嗅嗅右嗅嗅,撒一泡尿,欢欢快快地巡视。隔壁数村都有它的后代,辈分上它早已过了曾祖母的年纪,劳苦功高,可立牌坊,如果狗也会拿爪子雕刻石头的话。但它用不着那玩意儿,只需要扯开喉咙吼两声,江湖地位便昭昭如月了,听到吼叫的狗全会应和它,以更加高亢的声调吠出自己的回答,“听到了”“在这里”“是个卖豆腐的”“我去吓吓他”。卖豆腐的已然习惯,只是在接过村民递来的钱时,忍不住讲:“就你们村狗凶,周周来,周周叫,不长记性的。”


半个月前,老黄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出走的那天傍晚,它在樟树下转转停停、停停转转了半个多小时,比往日用的时间长得多,它没有再撒尿,只是用爪子刨了刨樟树根,便下定了决心似的,走出了村子。也许老黄在生命的最后光景里,同樟树进行了一次平等而秘密的交流,把作为狗的一生大致地梳理了一遍,自认为没有什么亏欠,便大大方方地离开了主人,狗的离开是用不上道别的,自古如此。


李南收工后走到家门口,诧异于老黄没有走出来迎接,用柔软地毛发蹭他的裤管,在他两腿之间钻来钻去,他们之间的默契像钥匙和锁,饭碗与饭,床与被子。突然间,钥匙不灵了,他喊着“老黄,老黄!”,没有应答。他放下锄头,沿着村路喊着“老黄,老黄~”没有应答。“咕咋畜生,横到哪里切过嘹”他低声骂道。“大芳满娘,你看到老黄吗?”李南急促地问迎面走来的妇人,“毛有啊,下午看到几在樟树底哆嗨。”大芳满娘回答道。李南去到樟树底下,扯开了嗓子喊叫着“老黄~老黄~”没有应答。他摸出裤袋里的烟,吧吧地吸着,气急败坏。


老黄没有回来。


心事重重的李南找了老黄五天,从本村到隔壁村,从自家山头到别家山头,终于是放弃了。他带着香烛与冥纸,沉沉地走到樟树面前,在神龛前点燃了香烛和冥纸,念念有词,神色凄惨,这是他对老黄忠恳一生的表示,他把老黄当成个人,是人就得讲良心。


此时,我看着眼前的樟树,想着不知所终的老黄,阴间与阳间的界限——在神龛的缕缕香烟中,一只金黄色的狗缭绕而起,顺着风,升腾着,进到樟树的洞眼里,明明暗暗的轮回隧道,摇尾而行。长寿者始为阴司,为逝者搭桥,为逝者摆渡,老牛啊老牛,我想,假如有来生,老黄愿意做什么,假如有来生,可以做完道别再走吗?我好像也错过了许多次道别,在生与死之间,我胆小畏缩,保持了沉默,垒着黑石,在双眼与双眼的对望之间,横亘着一条汹涌的江流,吞噬着记忆,溶解掉意义,开脱了罪名,让我与彼岸永隔了一江水。


但我,真的,不想继续这样。



胡柳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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