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

                    席攀

    我曾经在《光明日报》上礼赞二舅。是的,无论是孝还是悌,抑或是为人夫、为人父,二舅都当得起“圭臬”二字。在那篇拙文里,我还提到了二舅的兄弟姊妹,其中当然也有他的三弟,我的三舅。

    那么是的,提起三舅,我的心中同样也会生出阵阵温暖和敬意。

    三舅给我最初的印象是什么情形呢?大抵时间得追溯到上个世纪60年代,空间需调度至豫北那座名叫“南皮”的村庄,—— 那里有我姥姥的家。在《二舅》里,我已经交待过,那是我童年的乐园。那一年,大约我还不到6岁吧,三舅回来了,他一迈进大门,嚯,整个四合院一下变得明亮、生动起来!他那身漂亮的军装,实在是太光彩照人了。我仰望着三舅,脑子里浮现出另一个形象来,那就是电影《南征北战》里的高营长。他俩怎么那么像呢?是一个人吗?如果高营长就是三舅的话,三舅不就是个大英雄吗?不,即便不是高营长,三舅也是英雄,要不,他咋穿军装呢?

    然而,表哥宗旭却不这样认为,他说高营长和三舅一点也不像,根本就是两个人;并且,穿军装的也不一定都是英雄。这实在是太扫我的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干脆懒得搭理他。

    不理表哥,就黏三舅。那些日子,三舅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很是过了一把狐假虎威的瘾。跟着个穿军装的舅舅,我简直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我想,彼时我的那副势利嘴脸,一定十分惹人讨厌。

    不过我倒也不是绝对的谁都不放在眼里。那天,三舅带我来到一棵大树下,走进一间平房,嗅着一股五味杂陈的气息,就见眼前的柜台后面,独自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短发齐耳,细长眼睛,似笑非笑,穿着上与我在村里常见的那些妇女不大一样。从她和三舅说话的神情来看,我料她和三舅的关系肯定不一般,但怎么个不一般,我也说不大清楚。总之,我不敢拿对待村民们的那种眼神来对待她,—— 这便是我后来的三妗。两个大人隔着柜台说话,我则饶有兴致地参观柜台里的各色物品。我的目光,在一盒红红绿绿的裁纸刀上逗留下来。前不久,那个名叫小宝的小伙伴,就是用这种小刀,以削红薯的方式在我面前显摆的。这时候,有人进来买煤油,三舅就牵着我走出了供销社。

    我总惦着裁纸刀,走了一阵,忍不住对三舅说:“三舅,给我点钱……”三舅问:“你要钱干啥?”我说:“买小刀。”三舅又问:“买小刀干啥?”我说:“削红薯。”三舅停了下来:“供销社里有?”我点点头。三舅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拎着上面的一把小刀问我:“供销社里的小刀,有这个好吗?”我两眼一亮,这红色的小刀,是那种开关都有弹性的水果刀,只有那些上衣袋里插着钢笔,留着偏头的人才配拥有,裁纸刀怎能跟它相比?我说:“这个好。”心里却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是,三舅已经将小刀取了下来,递给我:“拿去吧,不许伤着手!”我谨慎地接过小刀,心儿因大喜过望,小鸟般怦怦直跳。

    这把小刀,我只在小伙伴面前谝过一回,就再也没有拿出来过。我把它当作宝贝收藏起来了。好些个夜晚,我都是握着它进入梦乡的。我那童年的梦啊,因为这把精致的小刀,而变得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如果说,小刀滋养了我童年的梦,那么,后来,三舅的另一份礼物,则给我那孤寂的少年,带来了不小的慰藉。

    “文化大革命”闹腾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母亲把我接回了贵州。我怀着十分抗拒的心理,开始了于我来说既陌生又隔阂的新的生活。那时候,谎言笼罩了整个世界。刚入学的我们,本该接受心智启蒙和道德教化,可现实的课堂却成天价灌输我们“革命”、“伟大”、“万岁”、“解放”、“斗争”这些让人云里雾里的政治概念。明明大家都穿着补丁衣服,甚至饭都吃不饱,老师却偏偏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于是,人格分裂便成了必然。不幸的我啊,离开了学校,还得面对人格的再次分裂。唉,我不得不说说,从不幸的婚姻中走出来的母亲,竟然又带着我和姐姐走进了第二段婚姻。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我感受不到半点温情,不,事实上,情况比这还要糟糕。但母亲却一次次用眼泪说服我,说这个家还是好的……于是,我便拼命地去想,这个家好吗?多少个夜晚啊,我从梦中醒来,遥想我那远在南皮的姥姥。

    二年级的时候,三舅打昆明来看望我们。又见一身戎装的三舅,我那份喜悦呀,就像电影里的张嘎子找到了八路军。“三舅!”我脱口喊道。三舅咧嘴一笑:“嚯,长高了一头嘛!”说着,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左轮手枪,“给你的。”我接过枪,左看右看,实在爱不释手。三舅说,这是一把退役的比赛号令枪,可以打火药,声音跟放炮仗差不多。接下来,他向我演示了一番,说:“等抽空我们到街上买火药去。”

    在高音喇叭里的“社会主义好……”的伴奏下,我手舞足蹈,晃着手里的左轮枪,尽情向伙伴们炫耀,我要让他们知道,这可是有钱也买不来的,因为你们没有一个当解放军的舅舅!

    这支号令枪,一直伴我度过了烦恼的少年。每当我受到打击,感到委屈的时候,就拿上它,躲到僻静处,装上火药,一阵狂打,直到心中的淤堵渐渐消去……

    唉,时至今日,“少年”这两个字,都是我不愿去触摸的痛。每每回望自己的少年,我都会感到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甚至于胆战心惊。多么不堪回首啊,我终究没有让不幸给击垮。感谢上帝,感谢自己的皮实,也感谢那支号令枪。

    在后来的岁月里,三舅还送过我些什么呢?军衣、军帽、录音机……这些当然都让我在人前挣了面子,满足了我那不争气的虚荣心,当然不会忘却。然而,要说最难忘的,还是那次三舅送我去机场的事。

    1983年,我出差去了趟昆明,事实上,这趟差事完全是找个理由去看三舅。回来的时候,我决定坐飞机,没有坐过飞机的我,一心想了却坐飞机的愿望。机票是次日上午的,三舅说:“明天我送你。”这倒如我所期。那时候,三舅已经转业,在一家大公司里当办公室主任,我料,明早他派个车送我,不是问题。

    次日一早,用完早餐,三舅就催我出门。我迅疾随三舅下了楼,满以为他叫的车已在楼下等候,却不想三舅径直走进车棚,推出一辆自行车,冲我一笑:“咱们走吧!”我极力掩饰脸上的诧异,问道:“您骑车送我?”我希望他的回答是:“咱到公司去换乘汽车。”可他的回答分明是:“是啊,你不要和我争,我带你,我比你路熟。”这似乎有些答非所问,但分明又回答了我之所问。这也太让我大失所望了,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自行车跑起来了,我只得跟着跳上后坐。起先,三舅还想和我说说话,见我不太积极,也就不再吱声,一心只顾蹬车了。风从背面吹来,自行车因此跑得越发轻快起来,但我的心却一点也不轻快,不,何止不轻快,简直是堵得慌。我想,堂堂办公室主任,连个车都派不了?不,这不可能。那又是为什么呢?不愿以权谋私?可这又是多大的事呢?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去乘机场大巴,也省得如此这般地既麻烦又劳累。再说,哪有乘自行车去赶飞机的嘛……

    约莫过了40分钟,当汗水在三舅的后背湿了一片的时候,机场迎面走来。下了自行车,三舅抬腕看看表:“哟,不早了,我得赶回去上班,你自己进去吧!”说罢,一撇腿,又上了自行车。他是迎着太阳去的,身后拖着一个长而大的影子,望着这影子,我的心蓦地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喃喃道:“三舅,辛苦了……”

    唉,不,不,那时候,浅薄的我,根本没有读懂三舅那匆匆而去的身影。

    多年后,我也算是混得颇有些体面了,乘坐飞机自然是常事,来去机场,也总是车接车送,并且不乏豪华轿车。但我却越发怀念,那次坐着自行车去机场的情形。是的,历尽人间繁华之后,我才真正体味到,当年三舅汗流浃背骑车送我赶飞机,是多么的可贵。那才是我今生今世所享受到的,最高规格的送行!

    谢谢了,我亲爱的三舅。

                           

                          202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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