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本飘零人,伶俜亦苦辛。
却问谁家子,良夜未孤吟。”
时值大清顺治年间。京城的酒肆里较往日更显纷乱了。来往食客,匆匆碌碌,搬着蒲团和胡椅,找个角落便端着碗坐下。这些下力干活的苦哈哈们,吃不起精肉和细米,只能端着搪瓷碗盛一碗豆汁,就着半两猪下货,吃几口高粱饼,这样便足以果腹了。如此,他们吃的也怡然自得。
略有身份的文人或是八旗子弟,便是坐在桌上吃饭了。文人吃东西慢,总是斟一壶清酒,要几碟烹的鲜亮的蔬菜,缓缓的喝着酒。他们常一坐便是半日,满口的之乎者也,喝了酒更是红着面,朱子韩退之的谈论一番。八旗子弟则与文人颇异了。他们带着扳指,提着鸟笼,嘴里哼着昆班的小曲,悠悠荡荡的晃到酒肆里,开口便是酱牛肉,焖猪蹄,自己再从腰间掏出一个鼻烟壶和一瓶小酒,吸一口鼻烟,摇着大漆骨的扇子,再就一口清酒,盘着玛瑙手串,洋洋自得起来。
但不管怎样,他们在酒肆吃饭时,总会性质昂扬的谈天说地。蹲在墙角的苦哈哈,总是一敲筷子,瞪大了双眼,边嚼着饭,边眉飞色舞说起来。他们时而说南城牛街的礼拜寺又来了哪位西安阿訇,东城的东岳庙又停了哪家的棺材,西城的洋教士利玛窦又翻修了几遍,北城的天子脚下又进去了几辆龙凤车。不管怎样,总是这八臂哪吒城里的无味琐事,纵他们吹得怎样天花乱坠,也无非是鸡毛蒜皮,难登大雅之堂。
八旗子弟则傲气了许多,纵使嘴上怎样无所遮拦,也无人敢得罪他们。亲王府里的胖贝勒总是很健谈,鼻烟一吸,酒肆便成了他的天地。一会儿是顺治爷清军入关,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带着陈圆圆让出了山海关,偏安云南当起了平南王。一会儿又是蒙古部族带来了大力士,健硕无比,无人能敌。还是鳌拜勒上板带扎起架势,未使劲便把那蒙古力士摔倒在地。似乎酒肆里,没有人比他们知道的故事再多了。他们边讲边喝,神采飞扬,愈来愈激动,嘴里的话也不着了边。什么太祖爷神龙转世,尚可喜蟒蛇投胎之类的话也说了起来。
文人吃酒,向来哀怨。况且这正是顺治十四年,留下的文人都是明亡的遗民。虽说只能随波逐流,但泪尽胡尘的哀怨还是由心而生。崇祯年间的事便不怎敢提了,要是回忆什么袁督师剑斩毛文龙,一炮轰死努尔哈赤,那早就被沿街的官兵抓进牢房了。他们总是很低声的说着些不着边的话,或是唐伯虎在桃花间的一醉,或是文征明在紫藤下的吟笑,总归是明人种种,文人世事。
但今日的酒肆里却与旁日不同,不论是干活的苦哈哈,还是那些提笼架鸟的贝勒爷,都不约而同的谈论着一个话题:南闱科场案。
蹲在墙角的,一个满面虬须,袒胸露乳的大汉率先起来,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言道:“你们可别说,这南方举子进京的时候,我恰好在临清通运河。那举子从运河上坐着船,嘿,我就说啊,别提那样儿了,倍儿神气!我想问他句话呢,他还不搭理我。这不,我从临清赶回顺治爷脚下了,他这老小子也回顺治爷脚下了。跟我走一道啊,嘿!”
大汉说完这句,坐在高桌上的贝勒爷低笑了几声。他抿了一口茶,瞥了一眼那大汉,再侧着脸点了点头:“要我说,这就是顺治爷英明决断!”贝勒爷说完这句话,又饮了一口酒,喝的面色红润,自在十足。“这南闱科场,就是顺天案起的头,谁想那帮南蛮子汉人还是不嘚悔改,照样是继续作弊。钱开宗,多风光啊,之前坐着轿子就进了江南贡院。你看现在啊,全家都被那绳子往脖子上一紧,吱啦,全玩完咯。要我说啊,这帮汉人,就是不靠谱!”说完这段话,贝勒爷哈哈笑起来。
坐着的文人们却叹起气来。为首一位面相清秀,鹤发童颜的秀骨文人,摸着系在头上的金钱鼠尾辫,不住的沉吟着:“说起这江南科场案,确也是钱方之流失于舞弊。但吴季子,却是可惜了。”这位文人说的吴季子,名唤吴兆骞,字汉槎,号季子,乃是苏州府吴江人。与宜兴陈维崧,华亭彭师度并称江左三凤凰。“季子之才,自是绝冠江南,幼年学诗,便是不俗。更何况又怀江左三凤凰之雅称。即便来至京城,再做试卷,也自是他一吐秀口之机。怎,怎奈何他交了白卷……”这文人叹了口气,不住的沉吟。
“呵,交白卷,便是他不学无术的凭据。这样科场舞弊的人,也就算是什么江左山鸡,还凤凰呢,可笑啊哈哈哈!”那侧边的满人一摸身上的青金石佛珠,捻来捻去,高声喝到。
“大人此言差矣!”
檐下一位白衣秀士拂袖而起,沉稳自如,拱手向那满人一敬,随即答道:“大人言说季子是不学无术之徒,舞弊弄虚之辈,实在是污蔑季子之谬论!”白衣秀士随即低头拱手,微斜着眼睛看了看那高大魁梧的满人。那满人倒也不生气,吸着鼻烟怡然自得,翘着腿摆摆手说:“小子,你嘚慢慢说,咱这儿听着咳。”
白衣秀士深深回了一礼,恭敬答道:“承谢先生之意,那晚辈有一言,为季子鸣不平。季子绝非不学无术之俗流,如此白卷,我料想定是有意为之。况且季子在江左,向来正道直行,傲骨铮铮,从不与俗辈同流,亦不与舞弊之贼同党。季子之才,江左名士有目共睹。九岁写诗,十岁成文,名冠江南。大人称此凤凰为山鸡,岂不是谬论?季子之白卷,那便是无言以对之意。吴季子要用这白卷,抒发心中之无穷抱负,表现对这冥冥世道不公之控诉。况且,季子考试作文之时,周围密密匝匝,武士成林。如此紧张之环境,又怎能催生出绝妙之好词?由此可见……”
身旁的那位秀骨文人,见状急急为此白衣秀士打眼色。白衣秀士一低头,似乎也知自己说多了话,只得一拱手。“小生吃醉了酒,胡言乱语,不足为题,见谅见谅。”
“无妨,哈哈不过都是喝酒,都是娱乐的人嘛,在一起潇洒爽朗便行的嘛。小子,不管如何,留下个姓名!”那满人似乎还颇为赞赏白衣秀士。虽说这位白衣秀士确实言之过多,但其散淡之气,也有些魏晋名士之气。满人大多是瞧不起南国繁文缛节的,这位满面横肉的大爷也是如此。不过他很佩服这位白衣秀士的胆识。
“晚生,宜兴陈维崧”
一时间酒肆哗然。不管是干活的苦力还是提笼的贝勒爷,都放下了筷子,抬起头怔怔的看着这位身穿白袍的青年才俊。这位传说中的江左三凤凰,如今便站在他们面前了。
“哈哈哈,看来这江左的三只蔫凤凰,却还是有一位心怀胆识的。”那位满人站起身来鼓着掌,不住的称奇。陈维崧淡笑一声:“晚生羞愧难当。今日在此酒肆,晚生只为等一人来此。”他说完,抬头望了望窗外。只见窗外的雨依旧淅沥沥的下着,天气愈发阴沉。路上的摊贩早已收拾干净,只有这寂静的巷道,安静无人,流水不住的在青石板上流淌。他咪着眼看了看,沉沉的叹了口气。
酒肆里面经过了短暂的宁静,又逐渐热闹起来。众人好像都忘了陈维崧的存在,也不再聊南闱科举案的前前后后,又那样天南海北的畅谈起来。墙角里蹲着的苦哈哈,望见窗外雨更密了,便索性不再紧张吃饭,而是侧身躺在角落,肆意的与旁人阔谈起来。
陈维崧却一直在窗边望着。他看见远处的街道口似乎有人到来。在烟雨迷蒙中,雾气氤氲里,只见两位官差,头戴着乱蓬蓬的官帽,身穿着糟乱乱的蓝衣,手拿着一根红棍,一瘸一拐的向着此处酒肆走来。陈维崧缓缓坐了起来,定睛仔细观看。只见官差后,一位穿衣整齐,仪表堂堂,虽然满面憔悴却是英气十足的书生,戴铁镣,裹铁链的向酒肆走来。他虽然已瘦削憔悴,但仍将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昂头挺胸之态,径直向酒肆望去。苦雨淅沥的下着,陈维崧的目光直直的锁住那位书生。但见那陈维崧缓缓起身,款款向外走去。他在凄冷的雨中,紧紧的盯着那位书生打量着。突然,他便急匆匆向雨中奔去,一甩白袍,对那书生一拱言说:“来者,莫非是季子?”
那书生一抖袖拱手道:“鄙人吴兆骞,尊兄是?”
陈维崧顿时如释重负,掸了身上的水迹,激动的对吴兆骞说道:“在下陈维崧,久仰季子大名!久仰季子大名!”
吴兆骞也爽朗的笑起来,不顾身上的铁链,径直向陈维崧跑去。他伸出手想抱住他,却是铁链在手,难以施展。他一时无措,却又释然的仰天一笑,对陈维崧颇有些豁达的说:“其年兄!虽是首次谋面,却已神交已久啊。若不是我此次白卷应考,竟不能得见其年兄尊容,如此也算憾事一桩!白卷应考,得见其年兄,却也无憾了。”
陈维崧自是难以名状此时心情。料想所谓的江左三凤凰,竟然在如此小巷相见,却也是文坛快事,自己也难以抑制住心头之快。但他初次与吴兆骞相见,却是如此窘迫狼狈之态,又不由得让人叹息伤怀。陈维崧只躬身一拜,便一直躬身未起,吴兆骞急匆匆上前来扶。陈维崧泪眼朦胧,也未多说其他言辞,只是道了一句:“季子,珍重,珍重。”便拂袖回头而去,在茫茫的雨巷中,再也不见。
吴兆骞身旁的两位瘸子官差,扫了一眼陈维崧的模样,不屑的笑了一声:“哥们儿,嘿,又是这样一个神经种。”
另外一个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喃喃的说:“嗨,押这小子一路,遇见几个这样的糊涂仙了。不知多少里赶过来,见一面鞠个躬,就他娘的蹿咯。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疯魔症喏。”
吴兆骞丝毫不理会这两位官差,只是向着陈维崧远去的背影,在雨色萧瑟里,又深深地拱手相敬。他们似乎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看起来亲密无间,相敬非常。其实他们向来未曾见过,只是江南一直流传着江左三凤凰的传闻。他们向来没有书信往来,交集也不过是读过几句词,听过几段文。但吴兆骞发配宁古塔,陈维崧却风雨兼程而来,只为雨中的一拜,又可见二人神交已久,自是性情中人了。
两位官差却难以理会此情此景,只觉得行路又慢,扭扭捏捏,又免不得被扣钱。一位官差高声喝道:“哎!小子,没完了,走快着点,别他娘慢了你老子赶路。”
吴兆骞听闻此语,并不慌乱,回首笑道:“二位军爷,不必惊恐。雨如此大,何不酒肆避雨。此情此景,此雨此地,必有一人,会来等我。”吴兆骞声音逐渐变弱,到最后已变为低声吟哦。二位官差似乎也深感如此,便挥手甩了甩,提溜着袖子,挽起裤腿,和吴兆骞一起走进了酒馆。
酒馆里的人一见来了位书生装扮的罪犯,不禁站起来凑着头打量起来。那二位官差一见此景,翻身蹲在了长凳上,一抹头上雨水,清了清嗓子,高声言道:“列位啊列位,喝酒吃菜多没劲啊,快来看看,这就是给咱圣上叫了白卷的大才子哎,吴兆骞!”
酒馆里人的目光全紧紧的锁定在吴兆骞身上。吴兆骞闻听此语,起身背手,回身望向四周,微微点头,绣口一吐,豪情万丈:“我本飘零人,伶俜亦苦辛。后学吴江吴兆骞。”
虽说气场如此之强,还是惹得高桌上的贝勒不禁发笑。他边笑边摇头,略带戏谑的对他言说:“你便是那位交了白卷的吴季子?”
“不才”吴兆骞低声言道。
“好!好气魄,好胆识啊!皇上你都不放在眼里,你这还有王法么?若不是有意为之,岂不又是舞弊之徒。如此轻浮狂妄之人,我这也是头一次见呢!”高桌上的贝勒应声而起,字字夺人,句句诛心。其声愈发高亢,众人不住赞许。贝勒说完,自是洋洋得意,推杯换盏,一饮而尽,再高声唤道:“诸位,你们说是也不是?”
墙角的苦哈哈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仍起身高呼:“太他妈对了!”
贝勒斟了半杯酒,款款起身,走到吴兆骞面前,一挑眉,将酒倒在地下,轻浮一笑,斜着眼看向他:“不如这样,我让你当即作词一首,若是写的出来,便是才思敏捷,若是写不出来,你便是那欺名的舞弊之徒,你看是也不是?”
另一旁的秀骨文人急忙起身:“大人莫要如此,即便写出文章,那季子岂不成目无君上之狂徒?季子之名,天下共知,何须以一词论英雄?”
“这我倒忘怀了哇,哈哈。那看来所谓的江左凤凰,无非是你们汉人的自我意淫。一到了明面上,却又畏缩不前。扭扭捏捏,一会儿说这也不行,一会儿说那也不行,这又是什么鸟道理了!”那贝勒转过身去,轻捻着手串,慢慢言道。
吴兆骞见状,却爽朗的站起来,一脚踩在长凳上。他一手握住铁链,一手昂扬的甩起来,高声言说:“大人,兆骞不才,但绝非欺名舞弊之徒。流俗之人,兆骞向来为耻,何况于己?兆骞今日便当着目无君上的狂徒,来为文人之性而证明!店家!”
店家应声而来,背着小抹布,端着小木盘,乖乖巧巧的跑过来。“店家,劳烦笔墨一用可好?”店家打量着这位神色昂扬的囚犯,还是应声来了句好嘞,随后抱着小盘匆匆赶向账台,端来了笔墨伺候。吴兆骞见状,右手拎起这狼毫小笔,在嘴中一裹,挥毫在墙上写下诗句一首。笔墨挥毫,淋漓潇洒。那一旁的秀骨文人,凑上前去,应声吟诵道:
边楼回首削嶙峋,筚篥喧喧驿骑尘。
敢望余生还故国,独怜多难累衰亲。
云阴不散黄龙雪,柳色初开紫塞春。
姜女石前频驻马,傍关犹是汉家人。
其词绮丽壮观,豪情纵横,但又哀愁忧思,夹杂思乡之意。此去种种,已是别乡之人,心中无限忧愁,又难以释怀。只觉自己满腹才华,却被定名为舞弊之徒,又不禁心中烦闷。他又看此段文辞,又飒爽的把笔狠狠的掷在一边。那秀骨文人,吟诵的声音更为凄利哀婉,听得那贝勒也不住安静下来,静静欣赏词句。酒肆里不论懂诗的还是不懂诗的,都凑过脑袋来,欣赏起这幅笔走龙蛇的书法,也是绝妙好辞的诗句。
“季子好诗也!”
吴兆骞回头看去,只见酒肆门口,站着一清瘦的青年。唇前一点微须,卧蚕眉丹凤眼,穿浅棕色长袍,着深色马褂,身背三尺青锋,腰缠黄绸丝带。他手捧青玉一块,身带银两一兜,面对着吴兆骞微笑。
吴兆骞见状喜不自胜,似乎已忘记脚镣的沉重,拖着身躯便走向那青年。他激动的轻声说:“梁汾!”
那青年微微鞠躬,深深还礼言道:“顾贞观,来为季子兄践行。慎交社一别,如今已有数载。昔日八拜,你我二人结为生死之交,如今见你,却是此情此景,怎不令人伤怀。”
吴兆骞哈哈笑着,忙摆摆手:“昔日慎交社内,梁汾你最年幼,却是飞觞赋诗,才气横溢。你我八拜为交,却久未谋面。如今得以相见,兆骞心足矣,何故如此伤怀,应喜上眉梢才是。”
“只是小弟仍有一事不明。兄才华横溢,为何遭此不白之冤。季子你本可以写出锦绣文章,却最后交了白卷。圣上深觉你是不学无术之人,而季子,你不该如此。我在京城,虽无根基,但定为季子兄昭雪鸣冤。”
吴兆骞冷笑一声,抖抖身上的水迹。“愚兄没有冤屈,为何要贤弟来鸣冤?”顾贞观一怔,顿时语塞。吴兆骞接着说:“自从钱方之流被绞,我这新进的举子便饱受争议。他们都说我们自临清去赶考,可谓神气十足,那都是胡乱之言。我们是被官差捆绑关押在笼里,运到京城的。如此下贱嘲弄我辈书生,其心其意,梁汾可知乎?考试之时,左身便是弓弩,右侧便是刀锋,便是困倦一时,也被大声呼哧,如此之举子,岂不与囚徒无异?如此下贱,怎样做的文章,怎样写的锦绣。我便一张白卷,以身抗此。”
顾贞观点点头,但还是很柔的向吴兆骞继续解释着:“季子,你可知圣上如此做的深意?”
“知道!圣上是满人,他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些汉人。南方的氏族,江南的文墨,向来是传续尧舜道统,圣王血脉之重地。他频频说我顺天,江南科举舞弊,无非是就舞弊之事,来镇压我辈文人。他要统治国家的同时,奴役我们这些文人之心。梁汾啊,我交白卷,就是要让圣上知道,我们汉人也是有骨气的,也是要抬起头做人的啊。”吴兆骞越说越激动,但终归是轻声低语。因为他知道,周围满人太多,且这些俗人,根本不懂他们的文人情怀,也不屑于把这些话给他们听。
顾贞观长吁一口气。他知道吴兆骞的品性,向来是铮铮傲骨,强项从来不低头。但他也知道,在这不公平的世道下,无论如何还是要忍气吞声。他或许劝不动吴兆骞,但还是关切的问道:“季子,我们不谈这些。只说这次你去何处?”
“奉命发配宁古塔。”
顾贞观心中一震。宁古塔,天寒地冻的关外之地,旁侧便是牡丹江。冬日飞雪,可积丈深。既无食物,又无棚席,只一铺盖,便在雪夜入寝。北部俄罗斯常常进犯,松林内猛虎雪豹时而出没。吴兆骞要发配到如此地方,也使他哀叹不已。顾贞观的嘴唇颤抖着,但仍掏出那枚青玉,虔诚的奉给他。
“季子,这是你我吴江结拜之时,相约佩戴的青玉。如今,你要拿好,以作你我二人之思念。这是五十两白银,是我几年的积蓄。如今你要去此天寒地冻之所,我实在放心不下,季子你要拿好。”顾贞观言说着,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已抑制不住自己心情,不住的低头叹息。
吴兆骞却是很豁达,并未推脱,便收下贞观赠送的礼物。他并未道谢,只是轻抚着顾贞观的衣袖,指了指墙上墨迹未干的诗说:“梁汾,此诗你看,叫《出关》可好?”
“豪放大气,磊落不羁!甚好!季子大才,确实钦佩。”
吴兆骞哈哈一笑,又拍了拍顾贞观的肩膀,侧身到耳边小声说:“梁汾,也作诗一首?”顾贞观苦笑一声,捡起吴兆骞丢下的毛笔,饱蘸浓墨,在墙上用沉稳的颜体大字,赫然写下词句一首:
风一丝。雨一丝。不系行人只系思。唤他杨柳枝。
萍是伊。絮是伊。眼眼眉眉生别离。章台无见期。
顾贞观回头时,吴兆骞已背身同两位官差离去。吴兆骞最不愿见得故友离别,也见不得伤感伤怀,便准备匆匆离去。他心中何尝不惦念顾贞观,奈何实在难以流露。顾贞观此时见状,赶忙跑上前,在这片凄风苦雨中向吴兆骞高呼:“季子,一路上多保重!”
吴兆骞也不见回头,只是把袖子长长的甩起来,高举抱拳,举在右侧,遥相呼应。他笑中含泪,带着哽咽的声音,背着身言道:“梁汾莫送了,天涯何处不宾朋!”
顾贞观望着吴兆骞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雨巷里。他知道,他要在这茫茫的道路上,前往茫茫白雪,冰天雪地的宁古塔。他要在那样凄厉悲惨的北国,继续他的生活,发挥他的壮志。顾贞观苦笑一声,却暗自下决定:救吴兆骞回来。
吴兆骞慢慢的走向远处的茫茫中。顾贞观背着身,也消失在茫茫然的雨色中。两个亲密无间的老友,径直的走向了属于他们人生的两条不同的路。
二
吴兆骞里与顾贞观离别后,一直踏上了前往宁古塔的路。一路上漫天飞雪,黄沙漠漠,凄风苦雨,萧瑟万千。吴兆骞到达宁古塔后,他的妻儿也被迫坐着牛车,带着行李,前往宁古塔。吴妻抱着孩子,斜侧在牛车上,颠簸道路中,看着同一片星月,也去着同一处山川。
在同一片江月下,顾贞观也同样失魂落魄。将积蓄都给了吴兆骞后,他一贫如洗,在京城又丢了职务,只能沿街寻觅,整日买醉。他知道,自己救吴兆骞回来的愿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但他还是把这个愿望,当了自己之理想,暗暗记在了心间。恍惚间,时光已过去了三年。
话说那日正是上巳佳节,春光明媚,茂林修竹。京城百花盛开,通州一带野草芳菲。三月初三丽人行自古皆是,因而京城的汉族女子,尽穿戴整齐,打扮的靓丽漂亮,穿着衣服,走在街上。顾贞观见得天色明媚,风光旖旎,便出门走走。才出门不远,便沿着一路的红墙,来到了古悯忠寺。如今,此地已更名为法源寺,也是昔日袁督师的停灵之所。顾贞观从山门殿进去,院内树木成群,百草丰茂。他抬头望去,却见一面白无须,清修俊朗的白衣公子与一位城府颇深,留着几缕长髯的长者,正在天王殿外看碑。那白衣公子侃侃而谈,长者徐徐点头,似乎颇为赞许。顾贞观走上前去,却听那白衣公子正言说着佛教的《法华经》。顾贞观听得有趣,忙插话道:
“《妙法莲华经》乃是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所译,向来是大乘佛法高妙所在。公子言谈举止,非同凡人。即便是法达禅师,七岁诵此文,及至后来也未必转法华而心悟。公子年纪轻轻,便有高论,实在难得,难得。”
那白衣公子面露喜色,想要上前答话,却被那长须老者拦住。那老者微笑着轻轻的说:“妙法之道,在于圆满无缺。莲华之意,自是纯洁无瑕。小子读书不过几卷,怎能参透如此佛学深奥。先生实在抬举他了。”老者应对如流,白衣公子却面露不满,似乎胸中有千言万语,却难以流露。
“老先生太谦了,公子之前谈论的空相说与空无性,晚生在一旁也曾听了,确实是绝类超群,与旁人不同。只是佛学之道,终究治心,论大学之道,方是经史子集,不知公子知和经典?”
那公子抬头望向那老者,老者却沉静的点点头。公子才抽身向前,回顾贞观道:“阿玛向来是让我读《孟子》《孝经》的,不过我是最爱读《诗经》,也甚喜唐宋诗词,元人散曲之流。”公子轻轻一笑,似乎也很喜欢自己的回答。
顾贞观却惊奇的上下打量着这位面相白净的年轻公子。从他说话的口吻可知他是满人,可他对经史诗词与佛学之爱,却俨然胜过自己身边的汉人才俊。足见此人必非同凡响,绝非提笼架鸟之流。顾贞观又好奇的试探道:“既然公子喜欢诗词,那可有佳作,与我一赏?”
公子笑道:“佳作却是谈不上,只是这里又一首新写的小词,不如请先生指点一二。”那公子随即掏出小纸一张,上面竟是用娟秀的小楷写就的词句一首:
谁为乐府哀弦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渡尽花灯更一宵。
谁为何事愁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乐逍遥。
公子得意的望向顾贞观,顾贞观捋着浓密些的胡须喃喃道:“甚好,甚好。风也潇潇,雨也潇潇,醒也无聊,醉也无聊,自是妙笔生花,锦绣文章。只是略有一点,公子可以再更改一二。”
“哦?先生快快赐教!”
顾贞观听那公子言的恳切,便仔细的言起来:“先说下阕,既然醉也无聊,醒也无聊,到最后为何又出来梦中乐逍遥之词,前后不搭了。虽可理解为梦中逍遥,但此句略俗,有损公子全篇气度。上阕第一句,谁为乐府哀弦曲,音韵有误,全文气韵篇首已失。但四也之句,愁怨哀婉,实在是绝妙。故公子之大才,确非常人可及。”
公子身旁的长者听着若有所思,捋着长髯,迎上前来道:“蠢子粗鄙之言,先生何以如此谬赞。但先生之才,绝非常人。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岂敢岂敢,不才顾贞观”
那长者笑着点点头,颇为赞许:“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此句名震京师,与他人意趣决然不同,原来撰此句的顾梁汾,竟然就是先生,久仰久仰。”
“不敢不敢”顾贞观忙推脱着。
长者轻抚着那位公子言道:“先生若不嫌弃,不如来我府上教书。蠢子生性愚钝,但深爱诗词经史,正需先生教诲。”
顾贞观听得有了职位,且还是教书这样轻便的活,不由得喜上眉梢。况且这位公子,生来俊逸清秀,自然聪明非常,或许便与自己志趣极为相投。如此好友本就难寻,还有如此机缘,更深感珍惜。于是顾贞观深深行礼回敬道:“承蒙老先生不弃,贞观自然当竭忠尽力,只是不知老先生尊姓,家住何处?”
那青年公子刚要开口言说,老者却先开了口:“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老朽姓叶,住东华门外,明日此时,你来此处寻我。如有人问,你便说来找叶某。如是而已。”
顾贞观深深拜谢,却见那公子一脸疑惑的望向老者,颇有不解的同叶先生一并离开了。顾贞观只是哂笑一声。三年来四处浪荡流离的他,终于也有了稳定的工作。虽说不知这位叶先生的底细,但总归是有所进益的,至少比成日买醉取乐,闲来卖字画谋生踏实的多。那叶公子也不知是何根基,但其诗着实高妙,可见其底蕴之高。顾贞观也不禁想到远在塞外的吴兆骞,不知他这三年却是如何了。这三年来,吴兆骞未见来一封书信,偶然遇到去过宁古塔的人,顾贞观也频频打探,但终究不知情况。
他悠悠荡荡的回到家,却见妻子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