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随笔】《水经纬》之十一:《幽燕不照中天月》

涞水过广昌,清水绕二黉;膏腴环督养名士,博洽注水出儒宗;澶渊淡明月,笑谈百年功;彼时福祸自当论,此时是非难厘清,幽燕不照中天月。

《水经注》说,涞水又北径小黉东,又东径大黉南,盖霍原隐居教授处也。西汉时置代郡广昌县,之后,废了又重置复名,唐属蔚州,清属易州,民初改涞源县。《广昌县志》说,拒马河古称涞水,大概汉时改为巨马,都是水势大的意思。“农事既毕,乃令弟子群居,还就黉学”出自《后汉书·仇览传》,黉是古代的学校,可能缘于霍原在广昌县开过私学才有小黉岭、大黉岭。霍原是西晋隐士,祖籍广阳,即今北京房山区长阳镇。晋惠帝时期,霍原在燕国,也就是晋武帝之弟司马机的封地做过高官。王浚是西晋将领,驻守北疆,镇抚边族,永嘉之乱之后趁天下无主就萌生不臣之心。《晋书·列传》说,后王浚称制谋僭,使人问之,原不答。王浚怀恨在心,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霍原杀了。《晋书·列传》又说,霍原山居积年,门徒百数,燕王月致羊酒。两晋时期,像束皙、李密、徐苗、霍原等名儒在学术上都颇有建树,且积极倡导私学,潜心致力于儒学传播。霍原不慕名利、不羡官场,精心治学,始终视儒学为正宗,其言行对后世影响极深。只是魏晋时期,儒学内部学派纷争不断,其他学说也鱼贯而入,说起来与之呈鼎立之势,却失去了霸主地位。

《水经注》说,(涞水)东径广昌县故城南,王莽之广屏矣,魏封乐进为侯国。王莽“托古改制”不只是土地、币制和商业,就是连地名都呈现出新朝的气象。乐进是东汉末年名将,后追随曹操攻获嘉、战官渡、斩严敬、破黄巾,广昌或广屏成为其侯国也理所应当。只是王莽改制没消解进一步激化的社会矛盾,再加上蝗灾、旱灾和饥荒并起,赤眉和绿林军揭竿而起激发了反莽浪潮。待刘秀成为霸主之后,继承汉武帝之遗志,修太学、设五经博士、倡私学,崇儒之风在东汉时期大为盛行。只是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尊君、施仁政、讲礼义廉耻,致使儒学失去生机和活力,且很多儒生为儒学而儒学,难怪班固愤而发言:“盖利禄之路然也”。有人说,自董仲舒后,儒学中大量掺入神话的内容,使儒学走向荒诞,儒学内部又“师法”、“家派”林立,各自为学,死守教条,互不相通。至东汉末期,政治腐败、社会黑暗,致使处于至尊地位的儒学遭受质疑。“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黾”出自《抱朴子》,葛洪是东晋人,可见自东汉末年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儒家道德规范陷入了窘境,信仰危机也自然生成。

《晋书·列传》说,(王浚)收原斩之,悬其首。诸生悲哭,夜窃尸共埋殡之。远近骇愕,莫不冤痛之。霍原生活在晋惠帝时期,西晋大批儒学名家极力传承儒学的正统性,可曹魏时玄学的兴起致使儒学不同程度地受到冲击。只是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七贤,之于司马昭之心无可奈何才入道,以变异的方式彰显儒学存在之价值,也可以视为政治手段。遗憾的是,阮籍、嵇康都没斗过以“假儒”大行其道的司马氏,向秀和郭象干脆主张儒道合一,儒欲仕、道欲隐,各得其所,看似有“意淫”之嫌,却也是一种无奈中的对抗。竹林七贤变异护儒最终以妥协告终,可魏晋玄学直接影响了两晋时期的精神流变。何晏、王弼借助儒家经典阐述道家思想,提出援道而入儒,受到晋武帝的赞许,晋惠帝即位后依然如是,上不威主、下可治政理民,以达到康崇王化、天下乂安的政治目的。只是魏晋玄学兴起,佛教进入华夏之地也是一股强劲之风,且二者与儒并存又互为影响。道法自然与“空”、“无”有本质上的共同之处,这也使很多玄学人物佛、道兼宗。只是佛家鼓励人们出世,可儒家倡导入世,难怪那些奉儒学为至尊,尤其是帝王们持绝对的抵制和排斥态度。好在先入为主似乎不可动摇,可玄学和佛学不可能转瞬消亡。有人说,儒学以“宋明理学”的面目重新登上巅峰时,其血液中也融入了佛、道的因子。晋惠帝初期内乱为萌,王室纷争加重,士族对政治集团利益趋之若鹜,儒学伦理思想体系也逐渐崩溃。从崇儒到尚玄,又从尚玄到援道而入儒或援儒入玄,两晋的精神流变也可谓跌宕起伏。遗憾的是,束皙、李密、徐苗等终究没看到宋时的明月,可孟子说,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山居积年,门徒百数”,霍原含冤死去才有人盗其尸下葬,且民众骇愕之余哀痛不已。只是东晋徐广说:原隐居广阳山,教授数千人,为王浚所害,虽千古世悬,犹表二黉之称,既无碑颂,竟不知定谁居也。其实,想想也无所谓,无碑颂又不敢肯定谁在广阳山上隐居过,可二黉之名犹在,何况,霍原慕道清虚、志节清高,自然不会在意是不是万古流芳。

《水经注》说,又东南过容城北,巨马水又东,郦亭沟水注之,水上承督亢沟水于逎县东。逎县就是今河北涞水,汉高帝六年置县,属涿郡。郦亭在今河北涿州市西南十八里,秦汉时亭是地方基层行政机构,分五里短亭和十里长亭,魏晋南北朝后逐渐被驿替代。郦亭之所以冠以“郦”,缘于郦道元的六世祖曾是乐浪太守,从涿县先贤乡移到了那里,人们还把他们的居住地叫郦村。郦亭沟水连跨涞水、涿县、新城、定兴四县,于定兴县南注入巨马正流,也就是南拒马河。郦道元的老宅西边紧邻拒马河,东边是郦亭沟水,枝津缠绕蜿蜒在田间,有令他怀念的鱼米之富,又是“信为游神之胜处”!行文至此,不能不说督亢。督亢是燕国的膏腴之地,今涿州东南有督亢陂,涵盖定兴﹑新城﹑固安诸县一带平衍之区。《水经注》说,孙畅之《述画》有《督亢地图》,言燕太子丹使荆轲赍入秦,秦王杀轲,图亦绝灭。“上古膏腴环督亢,中山意气感壶餐”出自清阎尔梅的《燕赵杂吟》,如此富饶之地自然是荆轲刺秦最好的诱饵了!督亢沟是拒马河的支河,自北京市房山区西南,经今河北涿州、固安、高碑店等地注入白沟河。如此以来,郦氏老家能让其“匪直田渔之赡可怀”,郦亭沟的肥水之源就不可忽视了。

《北史》说,(郦)道元素有严猛之称,权豪始颇惮之。郦道元承袭父荫入仕,不畏权贵,执法严峻,威名远扬,也注定其仕途坎坷。孝昌三年,也就是527年,镇守雍州的齐王萧宝夤出现反状。城阳王元徽等平素忌恨郦道元就借刀杀人,暗示朝廷且竭力怂恿胡太后任命其为关右大使,去监视萧宝夤,可雍州的齐王真反了,结果遭到杀害。“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出自《孟子·滕文公下》,郦道元死前怒目而视,大声斥责叛军,以生命践行孔孟之道,其文德令人折服!历来对郦道元的评价甚多,却大多着眼于《水经注》,北魏贤达们也不例外,“文章博洽,为儒者宗。水经有注,禹贡同功。”宗者,为众人所师法的人物,事实上郦道元也的确是被人敬仰的文宗、大儒。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引经据典,颂大禹、斥纣王、魏文侯听古乐则唯恐卧都没表达自己的立场,可在冷静地叙述中隐藏着不说之智。《魏书·卷四十二》说,(郦道元)今守鲁阳,特建黉序,阐扬圣教,释金革而诵弦歌,家诗书而户礼乐。郦道元自太和十三年步入仕途,到孝昌三年不屈而死,曾在孝文帝、宣武帝、文景帝和孝明帝架下称臣,近四十年的宦海生涯沉沉浮浮,为官为文都不愧是儒宗。孝文帝一生勤学,喜好读书,手不释卷,精通五经,博涉史传。定都洛阳之后,孝文帝禁胡服、鲜卑语,倡导与汉族通婚,儒学成了主流文化。宣武帝即位后,拒绝鲜卑族遗老们重返故里,以巩固孝文帝倡导尊儒的成果。文景帝生活奢靡,常与弟弟广平元怀比富,且贪纵不法,可他在位时间不长就自缢而死。孝明帝幼年继位,权臣元乂、母后胡氏相继擅权乱政,最终被灵太后毒杀。北魏时为消除外戚干政才有子贵母死的律条,却被笃信佛教的宣武帝废黜,那女人称制就不足为奇了,祸耶?福耶?是耶?非耶?暂且不表。郦道元任鲁阳太守的时候,建学校传播圣教,能达到“家诗书而户礼乐”也功不可没,尤其是在五胡十六国时期,精神流变发生如此大的转折,相信圣人知道后一定会含笑九泉。

《水经注》说,其水(督亢沟水)自泽枝分,东径涿县故城南,又东径汉侍中卢植墓南。卢植字子干,涿郡涿县(今河北省涿州市)人, 东汉末年经学家、将领。卢植著有《尚书章句》、《三礼解诂》、《礼记解诂》二十卷,还有文集二卷,今已佚失。《全后汉文》收录有(卢植的)《始立太学石经上书》、《日食上封事》、《奏事》、《献书规窦武》、《郦文胜诔》等言论。《全后汉文》集中了自有文字以来直至唐代,除史传、诸子、诗赋、专书以外的所有文字,是举凡硕学鸿儒、大师巨匠和佛道位工乃至名媛淑女的长篇巨制。黄巾起义时(卢植)为北中郎将,率军与张角交战,后被诬陷下狱。皇甫嵩平定黄巾后力救卢植,复任为尚书。又因上谏激怒董卓被免官,(卢植)隐居上谷军都山,后被袁绍请为军师。初平三年(192年),卢植去世。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唐太宗诏令历代先贤先儒二十二人配享孔子,其中包括卢植。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宋真宗追封卢植为良乡伯,仍从祀孔庙。曹孟德评价:故北中郎将卢植,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也。爱新觉罗·胤禛评价:郑众、卢植、服虔、范宁守一家言。至此得声明, 与卢植有关的文字出自百度百科,有剽窃之嫌,却无其意,他说胜于我说,只是还该说说。霍原、郦道元、卢植都是海内大儒,生存年代有异,可其心志同一,祸耶?福耶?是耶?非耶?还暂且不表。

《水经注》说,督亢水又南,谓之白沟水,南径广阳亭西,而南合枝沟,沟水西受巨马河,东出为枝沟,又东注白沟,白沟又南,入于巨马河。“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出自刘因的《白沟》,诗作者是元代著名理学家,疏于官场,家贫教授生徒,死后追赠翰林学士。澶渊之盟是北宋和辽国在1005年缔结的盟约,两国以白沟河为边界。南宋时,中原失陷,宋金于1141年又达成了和议,北金南宋,东起以淮水,西至大散关一线为界。当年,刘因途径白沟有感而发赋诗一首,却觉得大宋江山支离破碎不该怨宋徽宗,罪魁应是只空说收取幽燕的宋太祖。宋徽宗信道、精通茶艺、会画鹰,又独创瘦金体,好像都是皇帝们的业余爱好,可要做到极致非全力不可及。好在自魏晋儒学、玄学、佛学三足鼎立且互相影响,唐朝后期又有《女论语》等训诫书籍出现,宋明理学的创立也就自然而然,且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刘因少小熟读儒典,师从大学者砚弥坚,以朱熹为宗,却不拘一格。朱熹享年七十岁,经历宋高宗、宋孝宗、宋光宗三朝,与宋徽宗无缘,成就程朱理学时也在淮河南岸,只是白沟与淮河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

两宋时期,经历了先秦和汉唐,儒学早就融入了魏晋玄学和佛学,被称为“心性治学”或“理学”。朱熹承先哲之思建立庞大的理学体系,成为宋明理学之大成,被后世尊奉为官学,其功绩备受敬仰。只是明清时期,宋明理学成为统治者的官方哲学,儒学最大成分地蜕变成纯粹的封建礼教纲常,且神圣不可侵犯。朱熹含垢而死,却将理学推到了极致,之于儒学来说,经历春秋争鸣、黄老之术称霸、大唐胡风,应该是宋朝的“中天月”。元朝时期,儒学还不是官方治国之术,只不过是举子们鏖战考场夺魁的武器。刘因承袭了程朱理学的衣钵,却思天道、讲天人合一,主张专务其静,不与物接,物我两忘。如此以来,刘因无疑将宋朝的“明月”牢固在了中天之上!只是辽属契丹,金国是女真,元是蒙古,都是蛮夷之族,多少年来在与华夏族的对抗中发生了融合,却为了自我身份的认同不弃本民族意识形态,这无疑暗淡了宋朝的“明月”!“幽燕不照中天月,丰沛空歌海内风”依然出自刘因的《白沟》,幽燕泛指河北北部及京、津、辽和朝鲜大同江以北地区,唐之前属于幽州,战国时期属燕。刘因在诗中不过嘲笑北宋不能收复沦陷的国土,也就没必要空唱《大风歌》,却忘记了程朱升起来的那轮明月。好在元朝灭亡迎来了大明,待朱由检吊死在煤山上就是大清,一轮明月依然皓月当空。至此时,相信该笑的都笑了,那该哭的呢?

《水经注》说,又东过勃海东平舒县北,东入于海。郦道元说的是拒马河东流入海,至于东平舒县,西汉置,属勃海郡,治所即今河北大城县,北魏改为平舒县。其实,与白沟河相连的还有一条兰沟河,兰沟河又与白洋淀相通,与易水、拒马河同属于大清河水系。白沟河之名最早见于《水经注》,因多白芙蓉而得名,与南拒马河在白沟镇汇合。澶渊之盟后,宋辽在边境设置榷场互市贸易,还修建了以白沟为中转点的驿道。元明清时期,白沟镇商贸依然兴旺,是燕南一大商埠,明《新城县志·白沟大渡》说,白沟近贾齐鲁,远通闽粤,士商向渡,冠盖相望。”大清河是子牙河的支流,上游是拒马河,中游是白沟河,下游依然称为大清河缘于此水系源于汶水,上中下游统称为大清河。大清河最终入子牙河,子牙河又入天津与南运河汇合就是海河。民国时期,民船、小火轮往来于白沟河上,码头上也热闹非凡,那白沟镇被誉为“小天津卫”倒名副其实。《南乡子·西北有神州》说,直驾驴东渡白沟,自古幽燕为绝塞,休愁,未是穷荒天尽头。从白沟镇码头乘坐小火轮走进天津卫不是穷荒天尽头,从天津卫乘坐小火轮走进白沟也不是穷荒天尽头。只是自古幽燕不缺月,宋时明月无中天,祸耶?福耶?是耶?非耶?依然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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