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木槿花开了》

整整一晚上,大风夹着暴雨断断续续地刮着下着,给深秋增添了一层凉意,也把我在的北方县城给反反复复地冲洗了好几遍。我惦记着学生们,惦记着校舍,惦记着木槿花,几乎一夜没睡,凌晨,我接到了白梅妈妈打来的电话——

白梅是博美艺术中专一百多女学生中的一个,不过,她从这么多女孩中脱颖而出,并让我这个校长记住她,一开始并不是她有多么出众,作为女学员也不算漂亮。我本不应该记住她,但她因为给我出过难题;逃我的思想品德课;她和几个女生在宿舍偷看黄色小说等等。这还了得,而且不光这些事,还有其它好多幺蛾子,几乎都与这个白梅扯上关系。光看这些事情,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问题少女。

但是她妈妈的一通电话,让我对她的看法有所改变了。

白梅妈妈的声音很漂亮,像极了木槿花,我听着她说话,脑中出现的是美丽的木槿花形象:清怡淡雅,摇曳多姿...,漂亮的女人有福,我不大可能见到她本人,而她的漂亮的声音,的确富有吸引力——是那木槿花。

她的轻柔甜润的声音与眼下白梅联系在一起就不那么轻柔了,我语气生硬着说:她再不好好学习,就该劝退学了。

电话那头传来叹气声,接着说:唐校长,看在她死去的爸面上,给白梅一个机会,不要让她离开北京,我以我自己和这辆出租车做保证,她是会学好的,我没黑没白地像个陀螺一样地转,就是给她打工,不然我更对不起她爸,不要让她离开北京,北京……

我记不得她说了多少遍这句话,要不是她声音好听,我早就挂断她的电话,哪有闲功夫听她唠叨个没完——

不过,我感觉她很疲惫,应该是在开夜班车。她那边有了生意,听出她是不情愿地挂了电话,余音还有汽车发动的声音,我还是想听她说话,就像爱看木槿花。

上晨课跑步时,白梅跑到我跟前一边跑一边粗声说:我妈是神经病,你不要理她,我的事我做主,能上就上,你看我不顺眼开了我,也没得说!

这娘俩,一个死乞白咧要留,一个满不在乎想走。白梅站在一群人中间,不哼也不哈,人家都在喊嗓子练声,她像一只猫,惊悚着眼东看看西瞅瞅,我走过去让她喊喊嗓子听听,她红了脸,用白皙的手轻轻擦摸着额头的微汗,轻轻说,我不会,我没嗓子。

我一听急了,说:“演员没嗓子,等于练武没膀子,没嗓子当什么演员?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嘛!”

学生们都怔在那,刚才还是咿咿呀呀喊声如虹,让我这一喊都给吓着了,白梅低着头,用脚踢脚下的土地,好像要踢出个什么缝,我替她捏了一把汗,好像她一不小心踏进了不该来的地方;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在打鼓,也在问自己是不是也不是当演员的料,当初她们的追星梦,在一点一点地醒来了——我敢断言她们是想这个问题了,凭的是几十年艺术教学的感觉。

这时,从木槿树后边花墙上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喵——”好像是主角出场那一声叫板,人们齐刷刷看过去,只见一只大黑猫从花墙上轻跳下来,扭扭腰身,轻舒步态,婀娜地走起来,好像是舞台上的模特。

白梅眼睛亮了,笑咪咪地看着大黑猫,大黑猫也笑着朝白梅站的地方走过来,突然,它转圜了笑脸竟目露凶光,冲我叫了一声就改变了行进路线,朝院子前边宿舍跑去。

我正纳闷,教导室付主任吴亦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了,他打趣说:“大黑不认识咱们新来的校长,仗着自己是这的原著猫,竟敢给校长翻白眼,看我非教训它不可,唐校长不要生气呦!”

吴亦然是魔术师,因身体原因不能上场了,就被聘来做了教导室付主任,他说的话一般都是像魔术一样,充满了诡异。

我摆摆手,大黑猫有什么好在乎的,一个小东西,我能和它计较?我指着白梅说:“这是怎么回事,没嗓子?怎么进来的……?”

吴亦然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大校长,别生气,这事我慢慢给你汇报——”边说边拉我朝前院走去,他冲学生们喊道:“练功,练功,别傻站着了。”

博美艺术中专学校用的是原花谷乡政府大院的地方,这是一个大开大合的仿古四合院结构的大院子,前楼三层是男女生宿舍、伙房、小卖部等生活区;中院是教室排练厅;后院是大花园,有个喷泉,喷泉池水还算清亮,鱼儿在池中游弋;小土山上环绕着游廊,站在土山顶上的八角凉亭,可以俯瞰整个院子。

当天上午,吴亦然在凉亭里向我汇报了学校的情况,而我一边听他魔术般地变幻着说话的腔调,一边瞅着远处的木槿花,想着与木槿花一样漂亮的声音,又想着大黑猫为什么那样看我;一个是木槿花一样的声音,一个是大黑猫充满敌意的眼神,一直在我的思绪中轮番叠映着,喷水池里水激荡发出的欢快的声音冲进了凉亭,这时,我隐约感觉我踏进了不该踏进的地方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到学校时,我第一把火就烧着了女生宿舍——睡不醒的觉,进不了的门,闻不了的味,是女生宿舍的三大怪,生活老师巩淑敏给我诉苦,我吼她:是干什么吃的,这点事都做不好,巩淑敏是个温厚的女人,她一脸茫然无奈地摇着头,我想起集团冯总对我悄悄说过,这个学校不好管,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光进少管所的就有二个,开除的十几个,保安天天查夜夜管,还是有一个在校期间怀孕,影响极坏。他说这些时无奈地摇着头,就如巩淑敏一样。

博美文化集团的董事长是我的同学张梦辰,他好话说尽把我“骗”进北京,说交给我一个学校,让我发发余热,他做甩手掌柜。并用激将法说:我不信你这个“创意大师.公关先生”能办好一个中专学校,以前在那做校长的人,最长熬不过六个月,看你能干多长时间?

我当时被他挖的坑给套住了,脑子一热竟说出:我要是办不好,不用六个月,如果一个月不行,我就滚蛋!

唉,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开弓哪有回头箭。

巩淑敏推开3号女生宿舍的房门,一股尿骚味从房门里冲出来。随同的吴亦然和班长王小佳都捂着鼻子跑到一边偷笑,巩淑敏硬着头皮走进去喊到:“检查卫生,看你们这屋里成猪窝了,还不起床,校长来了。”

我没捂鼻子,可是真让这味给呛着了,我连打几个喷嚏,屏着呼吸走了进去,只见几个女学生已经起床了,床铺上乱七八糟,还没来得及整理,被窝味、化妆品味混合着靠墙摆放的两个洗脸盆里黄尿泛出的尿骚味,让人作呕。

巩淑敏嘴里嚷着:“你们的尿盆几天没倒了?说过几次啦,真拿你们没办法。”

几个女生纷纷说,不是自己尿的,干嘛让自己倒。这时,白梅从床上下来,扭着腰慢吞吞走到我们跟前,一脸很认真地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大黑猫尿的,但有这个可能,巩老师调查调查呗,我可以配合你调查。”

我被白梅这满不在乎,怪里怪气的样子给气的够呛:“不管是谁尿的,今天上午九点为限,如果还没有倒掉,我来倒给你们倒,不过,你们都打开门看着——”

我的话一出,本想能镇住她们,或者她们就会乖乖地倒掉。但并没有人动手,白梅竟哈哈笑着说:“好啊,校长给倒尿盆,真是头条新闻,我就不信了,你真的给倒?”

我说:“真的,不信,走着瞧!”

王小佳走过来说:“白梅,你们闹够了没有,每次评卫生,你们宿舍都是最差,还有脸让校长给你们倒尿盆,臊不臊?”

白梅抢白地说:“怎么,碍着你什么事,班长有什么了不起,原先的白校长还贪污呢,李校长一个月不到,还被学生打跑了呢,你怎么不说,新来唐校长不一般呀,敢说给倒尿盆,这不是稀罕事嘛,你充什么大尾巴狼,讨好唐校长啊……”

先是两个人吵,一会儿一群女孩子一起吵,连早晨的麻雀也来凑热闹,一个个比赛着叫。这时,木槿花还没有开。

上课之前,我正在看木槿花,巩淑敏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倒了,倒了,”

“什么倒了?”我已经忘了早晨的事,好奇地问。

“尿盆倒了!我一直盯着看她们倒不倒,还好,是白梅带着一个女孩给倒了!”

巩淑敏像得了大奖一样的高兴,我哭笑不得,心想,本是应该做的事,但在特定的环境里做,倒成了一个喜事。不管怎么说,孺子还是可教也。

巩淑敏好奇地问:“唐校长,早晨你说给她们倒尿盆,我听着都别扭,你还真是要这么做,还是说着玩呢?”

我一脸严肃地说:“你想,咱们是老师,也是她们的长辈,从这个角度讲,长辈给晚辈倒尿盆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做好了倒的准备。”

巩淑敏认真地点点头,她听出我话中有话了,就低下了头。

我接着说:“通过这件事,我在想,女孩子都是爱美,爱面子的,可是她们不怕被别人笑话,是什么造成的?我想,一是我们的关心不够,没有给她们自尊。再一个就是,有没有想过女孩子晚上去厕所不方便,楼上是不是应该修建厕所?”

我的话,勾起了巩淑敏的话,她说:“是啊,这些孩子都有这样那样的家庭背景,普遍性是不爱学习,梦想着当演员,闹好了就一夜成名,思想比较混乱。可看到咱这学校搞的不好,有些失望,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是该好好管一管了。至于楼上没厕所也的确不方便,但这并不是不倒尿盆的理由呀。”

巩淑敏是纺织工人出身,思想品德端正,待人真诚,是贤妻良母式的好女人。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唐校长,我看好你,你不像原先的那些校长,他们只知道摆架子,又不懂业务,遇到学生有错就只是罚款惩罚,还贪污私分罚金。白梅说的那个李校长就是这样,把学生们逼急了,让音乐班的男生给揍了一顿,揍跑了。这算什么人呀,把学校搞坏了,把学生也给耽误了。”

我和巩淑敏往中院走着,她说挺好奇我总爱看木槿花,我问她知道木槿花的花语吗,她摇头,一脸茫然。

我说:“木槿花与其他花不一样,她朝开夕落,代表着坚持和坚守,今天凋谢了,明天又顽强地绽放,代表着美丽永恒,我想中专学校应该培养的学生是什么样呢?就应该有木槿花的精神——使并不完美的人生,比如没有考上高中,甚至不能上大学,这些看似不顺心的事,从学生家长的心里剔除掉。换一种思维,人生何处不精彩,条条大路通北京,就像木槿花一样,遇到明媚的阳光就能绽放。”

巩淑敏兴奋地点着头。

我接着说:“你我都是党员,你的党龄比我都长,你还获得过优秀党员的称号,那你应该知道毛主席著名的‘三湾改编’吗?

巩淑敏抬起头,眼睛里放着明亮的光,清晰地说:“把支部建在连上!”

“对,我要把支部建在这个私营的中专学校。我早已经给董事长报告过了,他说等着乡党委的批复呐……”我们两个老党员,为找到了前进的方向而兴奋着。

吴亦然慌慌张张地朝我们走来,人还没到,就喊着说:“唐校长,这学没法办了,北舞的王老师又请假来不了啦,你看,光这个月她都请了十几天的假,她不来,学生就得放羊,学生家长都有意见,学生不上课,干什么的都有,这可没法管啦……”

董事长张梦辰在师资力量上还是肯下本钱的,聘请的几乎都是北舞、北电、音乐学院响当当的老师和知名演员——可是,毕竟这里离北京距离远,难免有个大事小情就不能保证按时到校。

我问:“其他课的老师来了吗?”

吴亦然说:“还行,其他课今天都正常。”

我毫不犹豫地说:“今天舞蹈班的课你上。”

吴亦然一听跳了一下,说:“什么?我、我,我没听错吧,我一个使活的,给舞蹈班上课?”

我认真地点点头。

吴亦然原地转了三圈,摇着已经晕晕乎乎地头又说:“校长,我哪工作没做好,您批评,可别拿我打镲?”

我仍然认真地说:“吴老师呀,没有别的意思,你想想,巩老师也在这儿,咱们私下里说,这些孩子们是跳舞的料吗?”

吴亦然撇了撇嘴。巩淑敏也跟着摇摇头。

“与其说学舞蹈,不如说是舞蹈知识的启蒙,是练身体素质,咱们的学生大都十七八岁,没有幼功的基础,怎么能当专业舞蹈演员?”

吴亦然听我这样说话,看看巩淑敏,冲我挑起大拇指说:“高,门清!”

我进一步启发他说:“所以,一我们不能让学生放羊,二要全方面培养学生的艺术感知能力,就说杂技魔术,咱们的学生懂吗,会吗?”

吴亦然身子挺了挺,好像人长高了半头,说:“我八岁学艺,就我肚子里的玩意儿,甭说这些孩子,就是观众在我跟前眼瞅着,也弄不清怎么回事!”

“是啊,你教教他们,说不定还能培养几个徒弟呐!”我鼓励着他。

巩淑敏也帮腔说:“就是,吴主任有两下子,平时露一小手,让我们看的都眼花……”

“下一步,我们要实行全员教学,你吴老师开个头,后边我也跟上——”

我继续鼓励吴亦然上课,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我计划全员教学的一部分,还要陆续开展‘讲学评’的活动,开启博美中专不分专业不分班级,学生自由选择专业的艺术教学的新模式。

我的方案集团批复了,学校的全员教学按部就班开展起来,学生学习热情空前高涨,“先做人,再学艺”的口号,写成大幅宣传标语贴上墙,学校逐步走上正轨,充满了正能量,学生们的精神状态逐渐改变。

吴亦然的杂技魔术课受到了同学们的欢迎,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精精神神地工作,课余时间,还真收了十个学生认真地学起了变魔术;

巩淑敏也主动给女生开了生活卫生课,她带领其他生活老师主动搞卫生,宿舍面貌焕然一新,楼上修建厕所的工程也基本完工——她还挺有创意地请我专门给女生做一次讲座,题目是从女生们出的二十几个题目中任意抽取,我抽到的题目是《男人眼中的好女人是什么样子》。

这还真嘚好好琢磨琢磨呦——

学生出现这种积极面对人生,面对自己的以及教学出现的新气象,更坚定了我推行全员教学,学生全面发展的思路。

还是在木槿花开放的一个早晨,我刚刚给学生们进行完晨课分享,手机响了,我想该是白梅妈妈打来的,我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了,一看号码是董事长的,他的电话,点着了我的第三把火。

几天后,花谷乡派出所指导员张丽风风火火来到学校,代表乡党委宣布博美中专临时党支部成立。

上级党委任命张丽为支部书记,保安部长张帆.巩淑敏和我任支部委员,第一次支部会议制定了三项主要工作:并进行了分工。

我记着张梦辰那天打电话说了许多话,他有一句话说: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就是不俗。不过差不多就行了,别得罪老师们——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尹醉林告了我黑状。

尹醉林是张梦辰从五台县遇到的一位‘高人’,据说此人能写能画,会唱戏演话剧,曾经也是个文化圈的老炮,张梦辰初办中专时,他帮了忙,也算是学校的元老级人物。现在任表演课老师。

记得在一次教师会议上,我提出搞好环境卫生和宿舍卫生,老师要带头。每天大扫除时,老师要与学生一样包片负责,彻底改变学校脏乱差的面貌。大家都认为非得这样一起动手,才能把学校环境搞好,唯有尹醉林站起来反对。

他佝偻着虾米腰,说话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好像是痰堵着喉咙眼:“我是公认的资深教师,身体不好,这一点张董事长是知道的,他是给我开了方便之门,照顾我这身体,我可以不参加劳动;还特批我有特权,可以自己在宿舍做饭——”

我坦诚地说:“尹老师年龄大,可以照顾,我提出老师带头搞卫生,意义不在于做多做少,关键是态度,给学生做好榜样,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老师动手与学生一起搞卫生,可以引起学生们的重视……”

我的话还没说完,尹醉林就气呼呼地说:“你是校长,搞哪里的卫生呀?你也嘚带头吧?不能做甩手掌柜的吧?”

张帆站起来了,他一米八的高个,别看是个大男人,可一说话就爱红脸,他也气呼呼地说:“尹老师,你这个态度就不对!我是军人出身,说话直接了当,我刚转业到北京,就跟唐校长来了咱们学校,唐校长为了孩子们,为了学校操了多少心,自习课给学生辅导,帮他们写节目,写教学方案,每天不到半夜都睡不了觉,他还每天都跟着我们巡查一圈才放心。就说这搞卫生的事,他包了后院的露天厕所,他不让我说,我就想说出来……”

尹醉林阴着脸,嘿嘿笑笑说:“呦呦,咱没看出来,一不小心私营学校出来了个活雷锋,是不是还想当焦书记呀?”

张帆气的要过去动五把超,大家拦住他,一起对尹醉林的傲慢无礼呛呛起来……

我坚定地说:“你只要在这儿当一天教师,就得听我的,在这儿我说了算;抬出董事长也不好使;你只要还能拿得起笤帚,就得跟大家一样包片搞卫生——”

大家一致赞成,从哪以后,尹醉林老实了不少,他虽每天早晨乖乖地出屋,但只是揣着手东看看西瞅瞅,原地打磨磨。这时,大黑猫大都会在他脚边跟他一样打磨磨玩耍。

其实,大黑猫就住在他的屋里,而且,大黑猫还多次往返女生宿舍,但我和张帆半夜巡查时,可看不见大黑猫的踪影,大黑猫与尹醉林一样,跟我玩起了躲猫猫。

晚自习时间,我朝尹醉林的宿舍走去,心想:大黑猫的诡异与他有没有关系?学生们给我发牢骚说,尹老师讲课太无聊了,光抄黑板就要占一半多的时间,有时还带着大黑猫到课堂上,让大黑猫做示范;王小佳是表演课代表,我曾问她对表演课的看法,她竟无言以对,她眨巴着漂亮的大眼,闪着狐疑的光来;我又想起冯总说的庙小妖风大的话,莫非这个尹醉林就是妖风的源头?

正想着,前院有喊叫和跑动的声音,中院练功房里不少学生也向前院跑去,吴亦然跑过来,急促地喊着:白梅疯了——

等我赶到楼上,见巩淑敏和张帆已经在白梅宿舍门口,几个女生露出害怕的神情,站在走廊上小声嘀咕着,我边让张帆给张丽打电话,边伸头朝里看:白梅穿着黑纱裙,走着猫步,学着猫叫,身轻如燕,宛如大黑猫一般窜上跳下,任人们怎么呼喊打手势,她都视而不见,好像完全沉浸在猫的精神世界里。床头柜上一只闪着蓝光的灯,折射到白梅白灿灿的脸上。她露出惨白的牙嘻嘻地笑着,显得突兀和诡异。

她发出猫的叫声说:“我太困了,我是老鼠爱大米,我成功了,你们去奋斗吧,我已经是猫脸老太太啦,我的子孙满堂,花醉三千客,什么小燕子穿花衣,我我我不稀罕……”

我大声喊:“白梅,你要坚强,不要让别人控制你的情绪,快醒醒快醒醒、、、、、”

在场的人都喊起来,巩淑敏带着哭音喊:“白梅,你是好样的,你是最棒的演员,我给你说那么多话,不能白说吧,老师都答应你了,你毕业就住老师家,在北京成一番事业——”

张丽赶来了,她还带着几名干警,她问明情况后说要把白梅送医院,我点头同意了。

张丽手一挥,几名干警冲进去把白梅架住就往外走,白梅大声叫着:“喵喵喵,喵喵喵……”

红色的警灯闪烁,干警架着一身黑的白梅,我恍惚了,她是白梅还是大黑猫?;精灵入梦,人畜难分,哪是少女,哪是猫?

我返回中院,疾走到尹醉林宿舍,房内黑着灯,张帆推开门先闯进去,一股来自人体的凝滞酸臭气味混合着劣质酒的浓厚味道扑面而来,我随之跟进去打开灯,桌上堆满没有洗刷的酒杯碗筷和鱼骨头、鸡骨头;床铺下窜出猫的屎尿味,苍蝇蚊子满屋嗡嗡飞舞,一块红布挂在西墙前,隐约能看到墙上贴着什么;仔细一瞧,床上躺着半裸着的尹醉林:他瘦骨嶙峋,紧闭着双眼,似乎睡得很死,像极博物馆里陈列的木乃伊。

张帆站在我身后,想要喊他起来,我用眼神止住他,大声说道:“噢噢,小点声,尹老师睡了,不要打扰了,明天等他醒了再说,反正白梅被警察带走询问,总能问出个所以然!”

他的眉毛不易察觉地轻微挑了一下,我心里有了答案:白梅的事肯定与他有关!

雨下了整整一夜,我也翻来覆去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手机在床头柜上翁翁响了,我惺忪着眼看,是白梅妈妈打来的——

白梅妈妈说,她曾经给尹老师打过电话,拜托他关照白梅……我感觉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了,更不漂亮了,甚至她焦急的声音都好像扭曲了她姣好的面容。

我想,白梅妈妈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拔苗助长欲速则不达呀;尹醉林就是利用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态,以教师爷自居,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阴暗心,树立自己的艺术权威,从心理和身体上控制学生,恐怕,恐怕还远不只这些吧,我不敢再往下想——

我的猜测很快有了答案。张丽开着闪耀着警灯的警车来了,显示出事情的严重程度。她说,白梅醒了,把尹醉林如何给她‘吃小灶’的事都说了——他要求白梅每天都做与大黑猫心理互换的练习,他还N次给白梅做心灵沟通,甚至……

我着急地问:“不会伤害白梅吧?”张丽气呼呼地说:“从艺术角度来说,尹醉林给她讲什么‘深度体验’,我不懂,可是,从他的行为来看,已经涉嫌猥亵罪,这些我就不能给你多说了。我惊愕地看着她说:“明白,明白。”她的眼神里透出愤怒和无奈。

张丽等干警把尹醉林带上警车时,尹醉林像个被油炸过的大虾,低着头佝偻着身躯蜷缩着滚到后排座椅上,他浑浊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从眯成的那条缝隙中偷看着我。

我想起曾在排练厅见白梅跳过一个舞蹈,她舞姿轻盈,闪跳迅捷,抬腿落脚酷似猫步,同学们在旁边叫好鼓掌,纷纷夸白梅是舞蹈仙子。那会儿我没有多想,心里还为白梅高兴,觉得她在舞蹈方面可以好好发展。

白梅收住舞步飘过来:“我跳得好吗,给我指导一下呗!”我实话实说:“我不是舞蹈专业出身,但从艺术感悟方面还是可以说说。”

我就舞蹈内涵和人物与猫之间的区分,以及身体语言的方面开始讲,同学们都围过来了听得京京有味,有的同学还边听边舞起来。

白梅却不以为然:“尹老师说,表演就要深入角色内心,要成为‘那一个’,我跳猫舞,就把自己当成猫,不然怎么叫深入体验呀?”

我说:“从表演理论上讲是人物内心体验,但总不能想着自己变成所要表演的物体,应该是模拟表演,尤其你们中专学生,不能太过于相信和依赖深入体验这样的教条,因为你们还年轻,性识无定,即便是成年演员也不可能完全进入深入体验,这个度不好把握,你们现在只是知道这个概念就行。”

其实那时候,尹醉林的违反学生心理的教学已经在慢慢腐蚀着学生们,尤其是白梅。

我为自己的过失而深深自责,我只注重了学生的专业学习,却忽视了对教师品德方面的约束,辜负了社会和家长的信任。

在木槿花开放的一个早晨,确切地说是白梅出事后的第五天,她回到了学校。

白梅像从没有过发生任何事情一样,依然欢蹦乱跳地在前院说笑打闹,依然在练功房里认真刻苦地练功,依然自习时间自觉地练习舞蹈;我明白了白梅就像木槿花一样,只要给她阳光她就绽放美丽。

艺术与生活其实都一样,只要保持好的心态,每天都会快快乐乐。

尹醉林被开除,表演课暂时由我代课,我给学生讲世界三大表演体系的特色与不同,并形象化地进行区分,并评述了学生们熟悉的演员的表演特点,受到学生们的普遍欢迎——

我要求学生们要做文化工作者,不做戏子,摈弃演艺圈的陋习,树立正确的三观,在艺术创作上要有灵魂,不能有灵异,要清新向善,不要晦涩变异……

来年开春,集团通知组织学生参加北京市文化局的演员资格考试,考试合格的学生会领到演员资格证书,就能在北京区域参加职业演艺工作。

几天后,吴亦然报来参考报名节目单,我一看上边没有白梅。

吴亦然也说不知道怎么回事,顿了顿又说:“她够呛,没嗓子,念白都不出声,怎么表演,总不能演哑剧吧?”

他无心说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让吴副主任给白梅填写上了名字,吴亦然问:“名字好填,填她表演什么节目呢?”

我想想说:“你就写小品‘少女与猫’吧!

当天晚上白梅来找我了,当时我正在给她写脚本。见她进来,我赶忙把纸藏起来了,问她找我什么事?

白梅说:“唐校长,我写了个作品,您给看看行不行,如果行,请您帮我排练,我一定参加考试,这也是我妈妈的愿望,她想让我留在北京。”

她走后,我打开稿纸:小品剧本《少女与猫》。

这么巧,同名?是不是吴亦然告诉她啦?不会,时间来不及,况且,领导之间商量的事,一般不会轻易告诉当事人。

我一口气看完,惊诧一个艺术天才,像木槿花一样绚烂地开放了!

是什么样的情节?

一个失忆的女孩,在大雨滂沱的晚上走丢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恨自己百无一用,没有幸福,没有前途,万念俱灰,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这不幸的一切。

这时小区里一群她经常喂养的流浪猫围绕到她的脚下,期盼着她带它们回家避雨,期盼着能吃到一顿饱饭。

可是女孩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她们在大雨中寻找着,后来在猫妈妈带领下回到了家。

女孩想留猫咪们与她一起生活,可猫妈妈不愿打扰女孩家的生活秩序,带着小猫们又走了,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女孩依依不舍,她感到生命之间没有任何不同,善良不需要任何条件,哪怕什么也没有,只有付出了自己的善良,给生命以关照,自己的内心就会充满幸福感。

后来,女孩笃定每天晚上都去喂猫,把它们当成家人,女孩也慢慢恢复了记忆!

吴亦然带着学生们去参加考试的那天,我第一次拨通了白梅妈妈的电话,告诉她白梅的近况,让她放心。

白梅妈妈激动地哭了,断断续续讲述了她家的情况。我很诧异,她竟把我当成了朋友,认定我是可以倾诉秘密的人。

吴亦然打来电话,话筒里声音很嘈杂,想来应该是在考试现场,他激动地大声说:“咱们学校参加考试的13名学生都通过了一试二试,特别是白梅表演的小品得了评委全票,集团冯总当场表示要给白梅签约哩!”

这个结果,我并不觉得意外,白梅等学生报的考试节目都经过了反复排练,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都很有可取之处,我自信是会通过考试的。

一般情况下,艺术类中专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运气好进剧组的,最多也就是打灯光,抬箱子,跑龙套,当群众演员,要想上镜,谈何容易。我给学生们规划的路是:一去基层做文化工作,就业前景广阔,市场需求很大;二是个别条件和悟性好的,可以报考艺术类大专,进一步学习深造。

我在博美呆了两年后离开了,这段时间个人最大的收获是:结合工作写出来了《中专艺术学校的教学设计》文章,在国家级刊物《艺术》上发表,后得到有关部门的重视,被邀请参加了有关中专学校建设的研讨会;

我的小说《木槿花开了》发表在《小说大观》上,尹醉林和白梅妈妈的故事,有些人对号入座,引起争议。

后来听说白梅没有与集团签约,而是去了西藏一个偏远村落,做了学校的艺术课老师;王小佳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尹醉林出监狱后,又回到深山老林里回归他以往的生活。

一年后的一天,突然接到了白梅妈妈的电话,我有些小激动,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她说自己跟白梅在西藏,近期带着藏区小学的孩子们要到北京参加少数民族艺术节的演出,到时一定请我过去帮忙,并说到时白梅要给我一个惊喜,我从心底里高兴!

她的声音很好听,我想象不出来她长什么样,但我感觉到了她与白梅生活的很快乐。她的声音带着蓝天白云般的轻盈,也有着广袤无垠的大地般的坚毅与自信。

我相信,她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正快乐,以及人生的幸福!

木槿花怒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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