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意义——读《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近期读了一本畅销书《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我首先是在kindle的推荐上看到这本书，它得到的众多评价让我耳目一新；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他的原版英文名Educated和作者的个人经历，深感这本书意义重大——它很可能让我重新反思教育和受教育的意义。

我每天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贪婪地捧起了这本书，仿佛它里面有我对自己二十多年的教育经历的总结和答案。书里的故事既震撼，又感人，才五天不到的时间，我就已经读到卷尾了。

作者的故事由一串耐人寻味的反讽组成：在一个教育资源最丰富的国家里有一个最反对教育的家庭，这个家庭的子女因为父母的反智灌输而从小对教育、对现代社会有古怪的敌意，可她还是想逃离父母的生活而选择了回归现代教育；她一度以为教育能让自己摆脱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的命运，却不料反倒让自己和家庭的裂痕愈来愈深；她本以为教育给了她足够的勇气来驱散家庭里的黑暗，可没想到她的努力终究只是换回了家人和她的决裂；当她为此再度怀疑教育的意义时，最终还是受过教育的哥哥，让她实现了自我和解，也是和教育的和解。

在作者对教育态度的几次转变中，我也一次又一次颠覆了自己对教育的固有认知。

第一，是教育和贫穷的关系。

作者生在一个今天看来极度无知的家庭，笃信摩门教和患上躁郁症的父亲使得全家都抗拒现代文明，拒绝一切公共资源与公共服务，唯恐美国政府消灭他们。在这种反智反社会的思想之下，一家人靠父亲收金属废品和母亲给拒绝上医院的人接生为生。在书的前半部分，作者求学前的十几年间，全家都充斥着暴力、愚昧和痛苦。似乎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无知注定让人贫穷。但事实上，贫穷对家人而言并不是一个问题，相比较而言，他们更担心政府的围剿。与我们对穷人的臆想不同，并不是贫穷限制了他们对富裕的想象，而是在一个无知而隔绝的环境中他们不会产生贫穷和富裕的概念，而把他们的价值观作为生活唯一的意义。这让我想起了中国当前的扶贫工作，扶贫先扶志，首要任务其实是让他们产生对富足的渴求吧，这是最好的激励，这一虽然简单但却不为多数人理解的原理，也在班纳吉的《贫穷的本质》中反复提到。

但是到了全书的后半段，峰回路转，作者一家居然因为父亲无知的自燃又活下来的传奇经历因祸得福，通过卖他们自制的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精油而大富，成了所在州的富商。这似乎揭示了市场和教育的悖谬：知识既不是富裕的必要条件，也不是富裕的充分条件，只有赢得人心才能赢得市场，而人心终究不是计算机，不可能做到彻底的理性。那么既然教育只是让人产生摆脱贫困的欲求而非富裕本身，对大多数人来说教育的意义又在哪呢？

第二，是教育和信仰的关系。

西方教育，很大程度上不同于中国传统的“教化”，而是以“理性”为核心的rational education，它的精神是和父亲长期灌输的一切根本对立的。这一点，在作者进入杨百瀚大学之后表现得尤为明显，新的知识并没有让她迅速和以往的信念划清界限，反而让她更加坚信父亲的那一套了，一直到她由于贫困、病痛和强烈的自尊（自卑）心而陷入巨大危机时，主教出现了，给了她必要的慰藉，尽管并没有彻底改变她的很多偏见和执念，但是促使她敞开了心扉，并申请了资助。这等于是在她严防死守的世界观里开了一个口子：从此她能够自主地从知识中破除对父亲的迷信，最终在对躁郁症的研究中明白了这一切。

教育是否能改变人的信仰？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但是作者的经历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作者并非因为自己理性的思考判断才弃绝了父亲灌输的极端摩门教教条，她甚至都不是因为对求知的渴望才选择去读书；而她的哥哥泰勒，家人中唯一一个理性的化身，他为什么会想去上学连作者自己也说不清楚。甚至，当我以为作者就此从观念上到感情上都和家人彻底决裂的时候，当作者一步步在行动上走出了家人的阴影的时候，家人态度的急剧转变再度让她精神崩溃，让她陷入了自我怀疑。然后，又是哥哥的精神支持使她重新找回了自我，继续开始理性思考，拿到博士学位。

在作者的每一步转变中，教育的力量都不是决定性的，外界给她的心灵带来的冲击才是。

其实，美国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的研究表明，教育并不必然带来信念的改变，它往往只是为人们已经形成的信念寻找论据。的确，严格的、纯粹的理性绝非人的天性，毕竟人的理性的养成在漫长的物种形成过程中只有区区几百年的光阴，成为教育的内在精神更是只有一百余年。绝大多数人和其他物种一样，都是通过一种未经审视的判断来指导生活的。

作者的故事告诉我，只靠教育本身并不能真正解决信仰的冲突，决定一个人信仰的，还是要靠她漫长的生活实践经验中的点点滴滴的作用。

第三，是教育真正的意义。

从前面作者的经历来看，教育对她有了两个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它给了她一个完全不同于父母的命运，让她摆脱了经济上对家人的依赖；另一方面，它给了她完全不同的看待世界的视角。但这些远不是作者想要告诉我们的全部，仅凭这些，也不足以使作者完成对自我的“救赎”。那么到底是什么呢？作者在文中反复拷问自己，要找到自己的归宿，我觉得就是书的标题《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的真正意涵。教育让一个人实现的真正的转变，就是找到自我。但这种找寻绝非轻而易举：摆脱肉体上的依赖容易，摆脱灵魂上的依赖难上加难。这个历程注定是充满艰辛的：起初，她会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她在见识到不同的视角之后，会对自己原先生活的“别人的世界”产生动摇，会经历一个痛苦的分裂；随后，她或者会全然摒弃原先的那个世界而拥抱另一个世界，或者会陷入精神崩塌的迷茫，进入了我们所谓“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状态；可最后，当她意识到，这不同的世界都有其合理性，她才会放弃将自己所在的那口井作为中心来评判世界，才会真正跳出自我一窥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才最终认可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时她会更加从容地做出选择，她会在自我的废墟上重建一个新的自我，这个自我和世界之间不再是掌控和被掌控的关系，它们的对立消失了：面对世界，她是谦卑的，因为她深知自己所处所知绝非世界的全部；然而她又是自信的，因为她相信，每一个卑微的个体都可以为世界赋予意义，这些意义也是可以彼此包容的，而这正是世界赐予我们人最可宝贵的力量。用科普作家万维钢的话说，这意味着保持谦逊、超越自我和达成妥协。

这种意义可以被称为自由独立之思想，或者现代人格，或者古老的人类智慧。作者则将其称为教育educated。

我也在反思自己受教育的意义。曾几何时，我以为教育就是为了获得外在的独立（功名），或者是为了获取终极的真理，甚至是为了改造他人，改变世界。现在我才感到自己的狭隘之处。学得越多，思考的越多，越不会产生致命的自负，越平静，恬然，从容。

所以，我更加坚定了我攀登教育高峰的愿望，因为，我发现自己依然是个嬉戏的孩子，我还想看看更多海边的贝壳。

刚刚看到作者塔拉·韦斯特弗接受采访的原话，颇有同感，摘录如下：

教育意味着获得不同的视角，理解不同的人、经历和历史。接受教育，但不要让你的教育僵化成傲慢。教育应该是你思想的拓展，同理心的深化，视野的开阔。它不应该使你的偏见变得更顽固。如果人们受过教育，他们应该变得不那么确定，而不是更确定。他们应该多听，少说。他们应该对差异满怀激情，热爱那些不同于他们的想法。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