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金阁寺(上)

月亮从不动山后涌出。金阁背部受光,重重叠叠,悄然呈出复杂的阴影,唯有究竟顶的花头窗泻下光滑的月华。究竟顶为天窗式,朦胧的月轮仿佛憩息在那里。

夜鸟一声鸣啭,从苇原岛的暗处飞向空中,我感觉出自己肩上父亲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的重量。往肩部一看,由于月光的作用,父亲的手竟成了白骨。

——三岛由纪夫的文章里面这么描写金阁寺,好似将毁灭的美之本真。“ 天地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存在。”

金阁寺由幕府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建造,是室町时代堂皇之美的具象表现。其壮丽华美之姿容,恰似室町幕府之刹那盛世,如烟花烟云烟柳飘散,徒留一地追忆。


金阁寺近景

南朝正平十六年,北朝康安元年(1361年),足利义满四岁时,幕府执事细川清氏与佐佐木道誉相争,细川清氏投奔南朝,领着楠木正仪杀回京都。将军足利义诠匆忙拥奉北朝的后光严天皇逃亡近江,仓促间连自己的嗣子义满都没能顾得上。京都南禅寺的和尚良芳将足利义满送到播磨赤松的白旗城避难,义满这才逃出生天。

第二年幕府在斯波高经指挥下夺回了京都,家臣护送足利义满返程,途径摄津湖望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义满心向往之,说了一句:此间景色甚好,你等且为我扛去家中。家臣哈哈大笑,少不得解释给年幼的义满说天底下的风景只可远观,却无能取走呢。

这故事流传到后来,变成幼年义满便有吞吐天地的志向,联系他后来的作为,倒不失为一言中的。


足利义满画像

室町后期祸乱的根子埋在幕府奠基人足利尊氏那里。尊氏推翻镰仓幕府,眼见执权北条氏一直与有力御家人各种明争暗斗,斗到末了众叛亲离,一旦有事便土崩瓦解,无可挽回。尊氏由是对待拥护自己的守护大名格外优容,有事没事给颗糖,明犯谋逆认个错就算了。结果那班同族的守护大名,细川、斯波、畠山、今川、上杉,个个大权在握,其他如赤松、山名、京极,也是割据一方,兵强马壮。

二代将军足利义诠在位的时候,周围都是一群老革命,资格一个比一个老,声音一个比一个大。不管白猫黑猫,有革命血脉的就是好猫。足利义诠有心强化将军权力,天不假年,结果也不能成事。南朝正平二十二年,北朝贞治六年(1367年),足利义诠病死,少年义满继任为幕府三代将军。


足利义诠画像

足利义诠生前自室町季显那里购买了府宅以为别邸,后来进献给北朝崇光上皇作为御所。义满就任将军,皇家将御所赐还幕府,义满造作新第,搜集了众多奇花异草,世人称作“花之御所”。室町幕府的得名由此而来。


《洛中洛外图》中描绘的花之御所

当时的幕府,强力大名割据四方,吉野南朝窥伺腹心,年轻的足利义满能够站稳脚跟,全靠管领细川赖之的辅佐。细川赖之第一桩功绩是《应安半济令》的颁发。武家初创幕府,源赖朝在诸国各地设置守护、地头,庄园公领的田地除了朝廷常赋之外别征兵粮,由守护、地头支用。到南北朝时期,守护向庄园公领征收的军粮往往高达年贡的半数,甚至每每掠夺庄园收入以自肥。朝廷公卿与寺社僧众叫守护明抢,找到幕府哭嚎,幕府也只能陪着掉眼泪,心有戚戚。

细川赖之推行的半济令,明令皇家、寺社、将军和摄关的庄园领地可以免除军资的征收,其他领地不得豁免。这条政令一方面维护了朝廷与幕府高层的利益,一方面又以法令的形式将原本上不得台面的明抢合法化,满足了各地武家守护的需求。最后还狠狠打击了一把南朝势力,那些投奔吉野的公卿贵族不在豁免之列,被当地守护抢得鸡毛鸭血,片瓦不存。

细川赖之的第二桩功绩便是派出探题今川了俊,经营九州,扫荡征西府,讨伐拥护南朝的怀良亲王和肥后菊池,南朝最大的一块根据地九州西海道渐次平定。

第三桩功绩招降楠木正仪。正仪是南朝的栋梁,他的反叛有如釜底抽薪一般,摧毁了南朝在京畿一带的军事根基。南朝天授四年,北朝永和四年(1378年),日暮途穷的南朝集结残存的军队发动疯狂反扑。幕府从容调度压倒性的兵力徐徐应对,征战两年,消解了南朝最后的冒险攻势。

细川赖之功高震主,又把持着幕政久久不愿意放权,非但遭了足利义满的猜忌,还引发了幕府同僚的不满。山名氏清、斯波义将、土岐赖康这一拨子将帅嫉妒细川的权柄,成日里使绊子做手脚,细川与斯波两派渐生罅隙,屡有明争与暗斗。双方武士在京畿各地到处发生私斗,俨然一场内战不可避免。

南朝天授五年,北朝康历元年(1379年),眼见室町幕府动荡不安,关东的镰仓公方足利氏满宣布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呃,错了,是扶助将军,清党肃反,集结东国大军预备上洛来一显身手。这一消息震动了京都朝野。

足利尊氏在京都创设幕府,把嫡长子足利义诠留在镰仓镇守关东。观应扰乱,弟弟足利直义与尊氏反目,尊氏便招呼足利义诠进京来做自己的接班人。镰仓地位重要,尊氏另派了第三子足利基氏前去坐镇。此后幕府将关东十国武藏、相模、上野、下野、常陆、上总、下总、安房、甲斐、伊豆的军政事务移交镰仓管辖,而镰仓公方的宝座世代由足利基氏的子孙担当。现在这位足利氏满便是足利基氏之子,镰仓公方二代目。他执掌关东铁骑,这要是进京来清君侧,搞不好就是一出日本版的靖难。

足利义满赶紧将派出去征讨南朝的诸军将领召回京都警戒,又安抚住细川与斯波两派,招呼他们玩归玩闹归闹,不能掀场子,洪兴东星自古一家,场子烂掉了大家都吃瘪。足利氏满见京都有了防备,只好悻悻然打消猛龙过江的念头,回镰仓继续做关东霸天虎。

诸事平定,斯波派突然下手,纠合一万多武士包围御所,要求罢免管领细川赖之。足利义满传消息给细川赖之,细川无奈封官挂印,返回四国赞岐,幕府管领由斯波义将继任。

康历政变是足利义满与手下有力大名斗争的第一回合,其牛刀小试,成功扳倒了管领细川赖之。后面的道路上,还有更多更凶险的关卡在等待着义满闯关得分。

Round 1,义满 win。

第二回合,足利义满冲着占据美浓、尾张、伊势三国的土岐氏下手了。

美浓土岐的始祖是清和源氏源赖光——就是手游阴阳师里面那个砍死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的幕后大BOSS。源赖光第五代子孙源光信在土岐郡土岐乡建馆定居,始称土岐氏。后来战国时代的明智与妻木两氏都是从美浓土岐分流出来的庶支,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本能寺之变的明智光秀。

后醍醐倒幕第一枪正中之变里面首发响应的就有美浓豪族土岐赖兼,结果被六波罗探题像踩蚂蚁一样擒杀。土岐赖兼的父亲赖贞与兄弟赖远后来投奔足利尊氏,成了足利一方的得力武将,所谓“诸家之头,笔头之将”,就任幕府的初代美浓守护。

南北分治伊始,出现一批被称作“金刚大名”的守护大名,割据美浓的土岐赖远就位列其中。这些金刚大名自恃功高,行事骄横跋扈,为所欲为。土岐赖远酒后撞见光严上皇的仪仗,借着酒劲把上皇的院驾骂作犬驾,还射了一箭。足利直义穷治此事,捕获土岐赖远斩首立威。

赖远死后,足利尊氏不忍他绝嗣,允许其侄子赖康继承家业。到足利义满的时候,土岐赖康因为协助斯波义将扳倒细川赖之,成了美浓、尾张、伊势三国的守护,权柄煊赫,风光不二。

南朝元中七年,北朝明德元年(1390年),土岐赖康死亡。赖康没有子嗣,将两个侄子土岐康行和土岐满贞收作养子。赖康死前,安排康行担任一门惣领,继承了自己的政治遗产。土岐满贞当时正担任足利义满的御马回,他在义满耳边很是嘀咕了一番,义满顺势任命满贞为尾张守护。土岐康行大为不满,出兵驱逐满贞,满贞于是逃回京都,控告土岐康行谋反。

足利义满一看兄弟阋墙这么好的机会岂能放过,当即追讨土岐康行。康行一战而败,三国守护的领地一分为三,美浓土岐失掉了跟幕府叫板的实力。

Round 2,义满 double killed。

搞定美浓土岐,足利义满算是走出新手村,开始人生第一个副本闯关。他一出手就是超高难度的英雄副本,其娴熟的技法与借力打力的谋略叫旁观看直播的观众都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足利义满挑战的山名氏拥有十一国守护头衔,是当时国内数一数二的最强大名,人送外号“六分之一殿”。山名氏的渊流出自清和源氏的新田义重,义重之子义范定居在上野国多胡郡的山名地区,人称山名三郎义范。源平时代,山名义范追随源赖朝讨伐平家,受封伊豆守。南北朝时期,山名政氏因为与上杉联姻,跟足利家做了连襟,于是背弃本家新田义贞,投入了足利的阵营。山名政氏及其嫡子山名时氏转战西国,受封出云守护。

观应扰乱,山名时氏身在足利直义的阵营,率先攻击北朝大名一色氏,完全夺取丹后一国。山名时氏长于军略,几乎全取西国,兵锋直逼京都。足利直义死后,山名时氏拥戴足利直冬投奔南朝,继续给幕府制造压力。二代将军足利义诠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反复调略,谈条件给好处,拍胸脯保证跟着我有肉吃。你我皆凡人,终日奔波苦,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幕府既然这么舍得给,山名只好勉为其难笑纳。时氏原本已经领有丹波、丹后、但马、因幡、伯耆、美作六国,幕府又给他加了山城、隐岐、出云、和泉、纪伊五国守护,全日本六十六分国独占一十一,六分之一殿的外号足见其浩大声势。


明德之乱前的山名氏

山名时氏死后,嫡长子山名师义在位五年病死,家督位置由弟弟山名时义继承。等到山名时义临死,指定嫡子山名时熙继位。这么一来,家中那些统兵在外的叔伯长辈就很有些不服气了。头一个不满的是山名时氏的第四子山名氏清,他率军与南朝作战,屡有战功,领有丹后、和泉两国守护,是家中的栋梁。再一个有怨气的是前家督山名师义之子山名满幸,他觉着师义与时义兄弟相袭,时义死后家督的位置理应回到师义一脉,没道理让时义的儿子来继承。山名氏清与山名满幸嘀咕来嘀咕去,都不能服气,索性跑京都向将军申诉。

瞌睡送枕头,足利义满哪能放过这天大的好机会,当即授意山名满幸和山名氏清起兵争位,幕府给你们撑腰。南朝元中七年,北朝明德元年(1390年),山名满幸和山名氏清合击山名时熙,时熙不是对手,一败涂地,领地叫满幸和氏清瓜分完毕。

第二年不等山名氏舔完伤口,足利义满立马就翻了脸,借口山名满幸侵夺皇家领地,罢免其丹后守护的职务,下令追放。山名满幸与山名氏清集合队伍自和泉攻入京都,足利义满率领直属武士以及细川、斯波、畠山、大内等大名武装,全力防守,双方相持不下。

正在此时,足利义满发动了先前埋下的闲子。之前败北隐居的山名时熙举兵讨伐,夺取了山名满幸在因幡的根据地。攻入京都的山名大军惊慌失措,全线溃败,山名氏清战死,山名满幸逃亡。明德之乱以山名氏的大失败而告终。

战后山名氏被没收了大部分的领地,山名时熙仅仅保留但马、因幡、伯耆。六分之一殿的十一国守护仅剩三国,西国雄狮被打断了脊梁骨。


明德之乱后的山名氏

Round 3,义满 triple killed。

三战皆捷,足利义满志气高昂,决心要完成祖父足利尊氏、父亲足利义诠都未能达成的终极目标——立百代之功德,开万世之太平。

繁花似锦,远迈汉唐。灿烂的光辉照耀在义满身上,这盛世,如你所愿。

(第四十七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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